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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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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

命運像是一條已經存在的河流。

無論後來的人如何築起堤壩, 如何挖掘溝渠,最初被看見的河水已經按照既成的河道奔流而去。

沒有人能在看見它的時候改變它。

也沒有人能在看見它之後改變它。

可以說,許多事情, 在天眼看到的那一刻,就已經註定。

所以微生琴付出巨大的代價,看的不再是命運,而是天。

天上掉下來一塊石頭,在她目不能及的下游攔住河流的奔湧,這是唯一能更改命運的機會。

神, 就是這樣的石頭。

回到了中洲的微生琴再次開始游歷, 這次她不僅在中洲各處行走,還去了南洲和東洲,她在中洲的時候仗著法寶, 能掩蓋自己的身份, 南洲和東洲都是修真者,魔族出身的微生琴在他們眼裏就是死敵。

就算能憑借造化袯遮掩她自己身上的魔氣, 兩只寒鴉一看就是魔物,這是怎麽都藏不住的。

微生琴把兩只寒鴉留在了中洲的一座山上,一走就是六年。

六年後,秦四喜等到了微生琴的召喚。

此時的秦四喜已經學會了怎麽用嘴去串肉、生火、撒料、架肉……烤出來的肉還很香很好吃。

她在凡人境那麽多年都沒有精進過的廚藝, 在她當鳥的時候得到了提升。

去見微生琴的時候,她是叼著肉串去的。

大吾扇著翅膀飛過來, 用小眼睛瞪了她好一會兒, 也去下面叨了一朵很美的花。

“北洲有一個部落叫折月, 她們有一任巫女在五千年前飛升成神。”

離開了幾年的魔族公主神色有些疲憊, 雙眸卻熠熠生輝。

看到烤肉,她驚訝極了。

“我烤的!”秦四喜挺著胸脯向她邀功。

微生琴笑著摩挲寒鴉的腦袋。

大吾呆呆地叼著那朵花, 連想送花的機會都找不到。

微生琴把它也攬在懷裏,那朵花她自己插在了如雪的發間。

一人二鳥重逢的溫情脈脈很短暫,秦四喜這些年在中洲可不光苦練烤肉之術,她如今的身體是魔物,自然能感應到魔氣。

中洲的魔氣越來越重了,越來越多的凡人開始得病。

據微生緒交代的供詞來看,此時的魔界已經打破了魔界與魔淵的門,無法被操控的魔物肆虐在魔界,微生緒會來到修真界,代表魔族向各大宗門求援。

接著,就是各大宗門聯手將魔界一並封禁,魔族決定報覆修真界,沖破封印,將魔物驅趕向九陵界的每一個角落。

盛九幽的王劍,折月皆蘿的降神,都在並不遙遠的未來。

微生琴帶著兩只寒鴉回到了漁人部落,此時的漁人部落繁盛依舊,讓中洲其他部落深受其苦的“大疫”還未曾來到東海之濱。

海妁見到“巫琴”,很高興。

微生琴也很高興,可是回到了小屋,她的笑容就消失了。

秦四喜低頭,用嘴叨了叼自己的翅膀毛兒。

微生琴之前預見了漁人部落會有災難,大概就在最近了。

終於把一根要掉的毛叨了下來,秦四喜站在了微生琴面前的桌子上。

微生琴呆坐了許久,她走到門前,打開門,鹹腥的海風迎面撲到她的身上。

她說:

“我要想辦法救她們。”

身為魔界的皇族,微生琴的根骨很好,利用四處散溢的魔氣,她調動了體內數十年都沒有用過的魔力。

雖然一直沒怎麽修煉,她的修為已經很接近修真界的金丹修士。

魔氣不止會讓凡人生病,還會逐漸影響中洲的物候,旱澇頻發、邪風四起,都是魔氣過濃的跡象。

有一天,海上突然起了風暴,漁人部落的船都在海上,微生琴催動魔功救下了漁船,秦四喜也扇動翅膀,發現了好幾個被大浪甩出了船的漁人。

成功救了人的微生琴很高興。

回到岸上,迎接她的是漁人部落其他人的屍首。

一群修真者手持染血的法器,用輕蔑的目光說:

“區區凡人,也敢跟魔族勾結。”

前任首領海妁被木釘釘在了架上,四肢都被穿透。

看著微生琴,她張了張嘴,用嘶啞的聲音說:

“巫琴,快走!”

留在部落的大吾,脖子詭異地歪向了一邊,它也死了。

或許是修真者發現了大吾,或許是修真者發現了微生琴使用了魔力的痕跡,總之,他們選擇將這一整個凡人部落都屠殺幹凈。

微生琴第一次殺人,七個修士,一個金丹,六個築基,又怎麽會是她的對手?魔族的寶物那麽多,一把溯血魔刀就足以讓這些修真者灰飛煙滅。

被救回來的漁人們收殮了自己的親人,在半日之前,她們還高高興興地喊微生琴是“巫琴”,此時,她們連眼眸都無法擡起。

“大禍,原來是我。”

秦四喜想要安慰她,卻不知道能說什麽。

一頭白發的女子放火燒掉了自己住了幾十年的小屋。

漁人部落決定遷徙去往別處,那些矯健的漁人是在深夜裏離開的,她們乘著船去往遠方。

微生琴遠遠地跟在後面,確定她們安全,才轉身離去。

生有天眼的魔族公主,在極度的痛苦裏明白了命運的力量。

她自己,也是長河裏的一滴水。

身有天眼,亦在命中。

大吾的屍身被她埋在了一棵花樹下,那是大吾最喜歡的花,喜歡到摘下來,看她戴在發間。

秦四喜也用爪子刨土,埋了幾個貝殼,大吾不喜歡吃烤肉,喜歡吃鮮嫩的貝肉,她記得呢。

“我會更小心。”白色的頭發垂到泥土裏,是微生琴正匍匐在花樹下。

“我會更小心。”

“更小心!”

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仿佛是說給自己聽,又仿佛是說給命運。

能夠生有天眼,似乎是命運的恩寵,此時的命運懲戒了她的寵兒,仿佛在告誡她不要妄想去更改什麽。

痛苦是命運的鞭。

痛苦,是微生琴的脊梁。

秦四喜看著眼前的微生琴,又想起了那個歡歡喜喜說自己的死地在光明處的少女。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就在她以為寒鴉也能掉眼淚的時候,她眼前的景色突兀變幻。

高高的祭壇上,穿著白色大袍的女子頭戴花環,念著悠長的祭詞。

秦四喜只呆楞了片刻就知道此時正是在向戲夢神君折月皆蘿祈福。

人們跪倒在地,而她……是一條魚。

雖然水性很好,可秦四喜以前游泳的時候到底是有手有腳,現在她只有鰭,著實撲騰了好久才讓自己沒有沈底。

這一個幻境,到底是要讓她學會多少亂七八糟的!

撲騰到了水面上,秦四喜看見了祭壇的另一邊站著一個穿了鬥篷的人。

一縷白發從帽子下面被海風勾了出來。

秦四喜恍然,在微生琴真實的記憶裏,大吾和二吾,應該都死在了東海。

天上一道流光閃過,是神力從天而降。

冰雪凝成的花飄飄搖搖自天外而來,伴隨著萬裏雲霞。

花落在了請神臺上,天上開始下起了雪。

那朵花一邊綻放,一邊化作飛雪,終於露出了身在其中的神君。

秦四喜“噗噗”地吐著泡泡,用雪凝出的“神舟”讓她想到了弄雪神君。

她又吐了一串泡泡。

別人、別貓的各種回憶和講述之中,都說折月皆蘿因為蔔算之術與微生琴結緣,秦四喜此時已經明白,從一開始的神降,都有微生琴的手筆在其中。

或許,不止這一次的請神。

眼前再次模糊,秦四喜再次清醒過來,看見的是一張放大的人臉。

“絨絨,絨絨,你看,這是我的好友阿琴,你還記得嗎?她還給你餵過魚呢。”

秦四喜:“……”

聽見絨絨這個名字,她就知道自己此時是誰了。

變鳥變魚又變貓啊!

有人捏著她的爪子跟微生琴打招呼,秦四喜只能假裝爪子不是自己的。

“阿琴,我在此界所受桎梏頗多,算的卦也越來越不準了,卦象上說九幽此次出征為兇,可她分明贏了。”

微生琴戳了戳小貓的胡子墊兒,說話的聲音柔緩:

“所謂征戰,從來不止在戰場上,刀槍之外,唇齒口舌、人心向背,何嘗不是能殺人也能救人?”

折月皆蘿看向微生琴。

“你的天眼看見了什麽?”

微生琴只是搖頭。

秦四喜把貓貓腦袋轉向微生琴。

以她對微生琴的了解,此時的她應該已經知道了盛九幽的結局。

甚至不止盛九幽。

“皆蘿神,與其為盛劍首擔心,不如咱們再去中洲看看吧。”

折月皆蘿笑著把貓抱在懷裏。

“你等等,我之前攢了些肉幹和藥草……阿琴,若是戰事再這般下去,中洲和西洲的尋常修士怕是難過了,我打算北洲建一座城,讓他們遷過去。”

秦四喜努力擡頭,只看見了一個精巧的下巴。

“我的結界隔絕靈氣魔氣,他們這些修士在裏面太辛苦了。”

“皆蘿神。”

“怎麽了?”

“……你真是世上最善良的神。”微生琴的語氣裏有著極淡的哀傷。

只有四爪朝天的小貓聽了出來。

眼前模糊的時候,秦四喜甚至已經習慣了。

她熟練地觀察周圍,順便確認自己的物種,下一刻,她四腳離地,是整個跳了起來。

她居然成了老鼠!

還不是普通老鼠,是魔界的老鼠!

看著自己眼睛下面長長的嘴,秦四喜努力把眼睛朝上看。

不遠處的兩人並沒有發現這裏有一只老鼠愛上了翻白眼兒。

他們正在說話,準確來說,是在爭吵。

“七哥,你已經是魔族之皇,為什麽你還不肯收手?再這麽下去,盛九幽一定會眾叛親離……”

“我要的就是她眾叛親離。”

微生緒的聲音不疾不徐地響起。

“七哥,你要是想要盛九幽死,辦法多的是,何必用這等誅心之計。”

面對自己妹妹的質問,微生緒笑了。

“你也知道我用的是誅心之計,自然要誅心了。我不光是要誅了盛九幽的心,我還要九陵界的各大宗門的守道持正之心一起死,我要讓盛九幽成為他們的禁忌,成他們的心魔……盛九幽的分量還不太夠,沒關系,還有那個神尊。背信棄義、兩面三刀……又有謀害神君這樣的大罪,九陵界正道湮滅必是定局,不久以後,整個九陵界都是我們魔族的。”

鐵鏈的聲音響起。

秦四喜看見微生琴被綁在石柱上。

“阿琴,你是我的妹妹,魔族的公主,九陵界墮魔,你該高興才是!”

微生琴仰頭看著自己的兄長:“九陵界墮魔,數千萬凡人必死無疑,七哥,你何必造下這等大孽。”

“我是造孽嗎?我怎麽不知道?你去了一趟修真界,滿腦子都是些修士的愚笨酸腐,若九陵界成了魔界,那些凡人成了魔偶,隨我征戰天下,那是我給九陵界的功德。”

微生緒上前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

“妹妹,你別忘了,是你告訴了父皇,只要諸多皇子廝殺,最後的勝者就會有氣運加身,那個人就是我。我身負氣運,註定是一界之主,我想做的事,沒有不成的。”

他離去的時候,微生琴看著他的背影,忽然笑了。

“一界之主又怎麽樣?你成不了魔神!就算九陵界墮魔,成了九陵界之主,你也不可能飛升成神!”

黑暗的山洞消失,成了一片明亮的白霧。

秦四喜蹲在枝頭,手裏還抱著一顆榛子。

距離她蹲的樹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女子正緩緩散步。

“阿琴,今日孩子可曾擾了你?”

女子回身向說話的男子看過去,秦四喜看清了她的臉,是微生琴。

仍是一頭白發的微生琴,額間卻是紅的,有一片駭人的疤。

“他才三個月大,如何能擾了我?倒是你,沒受傷吧?”

“沒有,我也不過是尋常巡視,怎會受傷?只是如今魔族藏得越發隱蔽了。”

“我早就說了,你去尋我兄長是尋不到的,他身有氣運,若他有心躲藏,這世上也只有神能尋了他。”

“他挖走了你的天眼,我自然要與他清算。”

男人說的義憤填膺,女子臉上被疼寵的喜悅也很真誠。

“氣運?阿琴,你兄長身上的氣運就這般厲害嗎?”

“那是自然,阿元你放心,我為孩子蔔算過了。我們的孩子也會有氣運,他有魔族皇血,又有你的九品混元靈根,你在九陵界證道,他承你衣缽,氣運比我兄長只強不弱。”

“竟這般厲害?”

褚元看向微生琴的腹部。

“他的氣運能有多強?”

微生琴擡手,將一縷白發拂到耳後。

微微低頭,她笑而不語。

秦四喜手裏的榛子“啪啦啦”掉到了地上。

不能成為魔神,是微生緒的心結,為了此結,他才會與褚元聯手設局,把微生琴囚在乾元法境深處,是想從她嘴裏知道成神之法。

褚元自然也有自己的謀算,他證道之後飛升不得,寄希望於自己的血脈後代也是常理。

微生琴利用的就是他們的所求。

褚元借她的腹,她也是將計就計,用褚元的種。

生下來的褚瀾之確實得天獨厚氣運強橫,是九陵界萬年來最有可能飛升之人。

等他不得飛升的那一日,他會做什麽?

他會,請下一位神。

連請神之法,他娘都替他準備齊全了。

微生琴賭上了自己一生的謀算,就是向天外尋一塊石頭。

落向河水奔湧的下游。

“撲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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