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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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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三十二)

一本折子, 仿佛一塊熱炭,被扔到了朝堂上,帶著滾沸的聲響。

陛下登基後就頗為依仗的兵部侍郎隋正陸當即出列說道:

“陛下, 臣以為此事應交付三司,若得查證……”

“若得查證?”一身穿紅色官服的女子昂首出列,“敢問隋侍郎,您打算如何查證?現下太尉正為國征戰,刑部和大理寺是要陣前拿人不成?還是說您要通政司趁著太尉大人不在去平盧鎖拿她的家人和僚屬?”

說罷,她轉身對著禦座道:

“陛下, 造反一事茲事體大, 太尉大人乃是國之柱石,怎能憑一面之詞就令有司查問?”

混跡朝堂多年,在列皆是人精。

謀逆這種事, 一旦真的“查”, 至少意味著陛下是有所懷疑的。

替孟月池說話的女子名叫蘇婉青,她十九歲考中二甲進士, 也稱得上是少年英才,只可惜,先帝多年間貶謫與女舊臣相關的女臣,她因為出身勇毅學宮, 在三十二歲時候才做到從五品的大理寺正,如今她三十六歲, 在新帝登基之後被封為大理寺少卿。

環顧朝堂, 蘇婉青再次對禦座行禮:

“陛下, 此事還是應該從長計議。”

這時, 又有人說:“陛下,不如讓孟太尉寫折子自辯!”

“自辯?陛下, 臣以為應該將折子發還兩位將軍,讓他們有據上奏,無據治罪。”

“沒錯!陛下,平亂剿匪正在緊要關頭,戰機可謂稍縱即逝,太尉自南下平叛以來有功無過,義武將軍封康平、武寧將軍吳崇茂二人卻在此時狀告太尉,又無實據,微臣以為兩位將軍乃是貪功之心驅使,才做出這等事。”

“陛下,臣以為……”

萬俟引高坐在禦座上,看著下面的群臣。

為孟月池說話之人竟然占多數。

“陛下,義武、武寧兩位將軍平叛一年未曾建功,卻在此時為搶功而攻訐當朝太尉,陛下若不責罰,微臣只恐陣前將士寒心。”

說話的人穿著一身淺緋色長裙,腰間束著金帶。

萬俟引看了她一眼,倒是絲毫不覺得意外。

為了拉攏朝中一些新貴士族,他在登基之前就一直想辦法和楚州墨家交好,墨家這些年在平盧賺的盆滿缽滿,在朝堂上反而不思進取,墨桁故去之後,他的兩個兒子都丁憂回鄉,只剩了孫女墨懷袖一人任從五品的梧州長史。

萬俟引為顯恩寵,將她調入繁京做了正五品的中書舍人。

這其中,自然也考慮了墨懷袖的出身,還有她和孟月池之間似有似無的交情。

孟月池的背後太幹凈了,想要討好她真的太難。

見事情漸漸轉向了對封康平二人的口誅筆伐,有些人著急了。

戶部尚書範徐說:

“陛下,兩位將軍敢上書朝廷,也是一片為國之心,若是朝中畏懼太尉之威將兩位將軍定罪,臣只怕以後朝中眾人見‘孟’而生畏,只怕到時……”

範徐沒有將話說盡,話頭卻已經指向了孟月池的威勢太過。

他也是先帝指給陛下的“師傅”之一,說出口的話陛下也得細細思量,見他親自開口,立刻有人摩拳擦掌,準備跟上。

孟月池一個在外的節度使,跟朝中眾臣沒有什麽往來,卻能讓群臣為她說話,這不正是她依仗平盧之威幹涉朝政?這等人,她要是真有一日生出了不臣之心,朝中又如何防備?

“算起來,平盧節度使為大啟征戰十餘年,名聲倒是一直沒好過,從前有人說她兇悍過甚,後來又說她擁兵自重,現在,連不臣之心都出來了,範大人的話讓本相實在是聽不懂,怎麽一個人在朝中被人說兩句好話,也成了罪過?封康平、吳崇茂二人既然可以無證據就說平盧節度使是心有不臣,那旁人說他們兩人是為了搶功而構陷上官,倒也不錯。若要查孟月池,先查封康平和吳崇茂,這才說得過去。”

梅舸的雙手攏在袖中,站在了群臣之前。

先帝去後,陛下加封她是太傅,如今在朝中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察覺到梅舸出來只說了幾句話,就壓下了朝中的暗湧,範徐等人就算心中不忿,也不敢與她爭鋒。

沒有人再說什麽,梅舸退回了朝臣之中,手依然攏在袖子裏,如今的朝堂上到處都是看著她的目光,她卻好像毫無察覺。

兩朝為相的梅大人,比起遠在淮水的孟月池,她才是現在朝中許多人的心腹大患。

“既然如此,傳朕旨意,令封康平和吳崇茂二人聽從太尉安排,平亂安民,待戰事了結,再行問責之事。”

對於這個結果,朝中想要拉下孟月池的人不滿意,想要護住孟月池的人也不滿意。

至於孟月池本人,她並沒有等到朝廷給結果。

封康平二人的折子還沒呈到禦前,從繁京送給她的密信已經陸陸續續上路了。

“八份……”看著這些密信,這輩子第三次打下鳳城的孟節度使用手撐著臉,有些無奈。

“要是早知道一份煎餅能換來這麽多人給我送消息,當初我就該再加兩道菜。”

聽她這麽說,在一旁處置公文的古蓮娘笑了:

“大人,封康平他們分明是記恨您不許他們二人入城,這般攻訐,實在是小人之舉。”

“話不能這麽說,兩位將軍都是為國為民之人,怎麽會是小人?”

孟月池擺了擺手,起身看了看自己身後的輿圖。

她點兵南下兩月,兵分三路,打了小戰數次,然後三路包夾合圍,奪下被搶占的鳳城,造反的劉參等人被迫帶兵退回了泗州。

平盧軍多年來早就有了章程,入城之後不掠民、不搶糧,這次進了鳳城也是如此。

封康平和吳崇茂二人自稱軍糧不足,軍心散亂,想要帶兵入城“略作添補”,被她直接拒於城外。

二人心生不忿,這才有了此次之事。

此時,鳳城內有平盧軍四萬人,鳳城外有封康平和吳崇茂的主帳加起來六萬人。

“咱們的軍糧還有多少?”

“大人,從兗州調來的十萬石軍糧兩三日後便能到鳳城了。”

孟月池點點頭。

“去告訴兩位將軍,我打算分義武、武寧兩軍將士一些軍糧,讓他們來見我。”

古蓮娘看向自家的大人,卻只見她眉目間有淡淡的笑意。

“是,大人。”

吳崇茂得信之後立刻去尋封康平,自從那本折子送出去,他每天都在做噩夢,夢見孟閻羅派了厲鬼吃他身上的肉。

“封將軍,她這個時候要給咱們分軍糧,是不是知道了咱們幹的事兒了?”

封康平比他淡定多了。

新帝登基,女官早晚要被趕出朝堂,像孟月池這等手握兵權的女子早就成了朝中幾位大人的眼中釘,他那份折子送上去,自然有人會對孟月池群起而攻之。

日積月累,積毀銷骨,早晚有一天送這個孟閻羅下地府。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哼,還能砍了咱倆的腦袋?既然她給了糧草,咱們就要。那些平盧兵穿的棉衣,要是能弄些來更好!”

第二日,兩人帶了上百精兵入了鳳城。

穿著淡紫色的短衣繡褲的當朝太尉,剛剛年過三十的孟月池對二人禮敬有加。

“石灰填得足一些,省得送去了繁京,旁人認不出兩位將軍。”

“是。”

替陛下傳旨的兵部郎中匆匆趕到淮水後的第二日,平盧軍的快馬已經把來自淮水的兩匣子重禮送到了政事堂。

巧的是,這一天政事堂裏當值尚書正是戶部尚書範徐。

在打開匣子的一剎那,他發出了一聲驚吼。

封康平和吳崇茂,他們的頭顱還維持著他們死前的猙獰。

“臣孟月池啟奏,封康平、吳崇茂二人於軍務上貪功冒進、不思退敵,一年來幾番欲縱兵劫掠淮水百姓,臣身為太尉,奉旨平亂安民,此二人不聽勸阻,任意妄為,臣不得已以軍法懲之。”

幹凈有力的行書落在折子上,一看就是孟月池的親筆。

她的這一手字,十幾年前她被稱作“廬陵明月”的時候就被人盛讚過,現在,人們看她的字,只覺得一股涼意從背後冒出。

這麽幹凈的字,是怎麽寫出這麽冰冷的話的?

什麽叫“不得已”?

看看這兩顆人頭!看看他們死前的樣子!太尉大人您不得已什麽?您的不得已是嫌棄他們死的不夠慘,還是裝他們的盒子不夠氣派?

聽聞孟月池竟然看了封、吳二人還把他們的人頭送來了繁京,宮中很快就派了人來將人頭取走了。

又過了許久,死一般的政事堂裏才終於有了些許人氣兒。

“大人,此事決不能這般就算了!”

範徐看向說話之人。

那人大聲說:“大人!那孟閻羅想用此舉震懾朝堂,我等斷不能讓她如意啊!定要讓世人知道她的狂悖妄為……”

範徐的臉色仍然泛著青白,見此人慷慨激昂,他拍了拍此人肩膀:

“好,你去寫折子,就寫她狂悖妄為,再來一句‘嗜殺成性,有不臣之心’。”

那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連殺兩位將軍,朝中該給太尉議罪才是。”

先帝時候最愛用的內殿又被封了,如今的陛下召見臣下用的是文遠堂,站在文遠堂內看著那兩顆人頭,被召來議事的梅舸神色平靜。

聽見梅舸說要給孟月池議罪,萬俟引沒有說話。

另外幾人也都是他的親信,此時嘰嘰喳喳竊竊私語,顯然都拿不出什麽穩妥主意。

“要是給太尉定罪,太尉……帶兵回了平盧怎麽辦?”

“陛下,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際。”

此次造反的劉參等人號稱是要“平均田畝”,在淮水一帶很是得人心,平盧軍南下之前,朝廷十數萬大軍真的是被壓著打。

比起封康平和吳崇茂的兩顆人頭,這些朝臣們考慮更多的是天下的安危,繁京的安危和自己的安危。

看著他們的模樣,萬俟引沒說話。

過了半個時辰,其餘人都走了,萬俟引叫住了梅舸。

“梅師傅,若是朕當機立斷申飭他們二人,是不是反倒能保住他們的性命?”

梅舸搖了搖頭:

“陛下,你讓人把那份折子在早朝的時候拿出來,從這時起就錯了。”

萬俟引默然不語。

梅舸袖著手,走出了文遠堂。

陛下想用封康平和吳崇茂的折子試探孟月池的底線。

孟月池卻用這二人的人頭試出了朝廷此時的虛弱無能。

路過內殿的時候,她停住了腳步,擡起頭。

又是一年梨花盛開之時。

她的陛下,沒有等到。

“梅大人,蘭姑姑帶著幾位女官,已經輾轉到了平盧。”

宮女說話的聲音又快又低。

梅舸站著不動,任由傳話的人從自己身側離開。

走吧,都走,等人走光了,這搖搖欲墜的王朝,就應該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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