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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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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二十一)

“若是武寧能有平盧一半讓朕省心, 象州也不至於到了如今的境地。”

雖然已經大病得愈,大啟當朝陛下的面色比起四年前還是憔悴了許多,眼角略有些向下, 看著比從前多了幾分戾氣。

她看著孟月池,看著年輕人那雙皮肉緊實的手,還有光潔平整的臉龐。

“朕看你的模樣,真是想不到你怎麽把平盧建成了如今模樣的。還是跟從前一般幹凈模樣,一點風霜沒沾過似的。”

為帝的女子年華漸去,匍匐在地上的女諸侯卻還那般年輕。

仿佛一縷煙, 隱秘的心思從她的心裏一晃而過, 她看向孟月池的目光裏多了些深意。

“朕下令自象州往武寧一線州府開關放人,你是如何想的?”

“陛下廣布德政,體恤武寧戍卒, 此乃天下之幸也。”

“你真是這般想的?”

萬俟玥走近了一步, 似乎想用一雙眼睛把面前跪著的人看透。

“陛下,江左益叛亂之禍已過數年, 平盧各地百姓聽到鐵器碰撞之聲仍是驚駭不能自已……陛下是知道的,雖然旁人都稱呼微臣是什麽素手閻羅,可微臣還是更喜歡賺錢。”

“噗呲,哈哈哈哈……朕的名刀烈馬, 可不能光想著賺錢。”

萬俟玥轉身,走回了禦座。

孟月池垂著眼眸, 只看著自己眼前的青磚。

“象州帶頭作亂之人叫屠勳, 是武寧軍派往象州的糧草判官, 若是這些嘩變之兵能安安分分地過了江, 回到武寧,此人, 你要給朕除去。”

萬俟玥的手在桌案上敲了幾下。

刻漏的銅壺往下滴水,發出了輕響。

“若是途中生變……那些屍位素餐之輩,朕不指望,你要想辦法,把亂事給朕擋在武寧。不可過岱山,亦不能過許州。”

和孟月池一樣,萬俟玥並不相信武寧軍的北歸之路上那些官吏能乖乖聽話,讓開了關隘。

可如今的大啟並無能力派大軍南下殲滅聲勢漸起的嘩變之軍,時間上來不及,財力上也做不到。

就像她這個當朝君主,她不能在此時將女官趕出朝堂,任由那些世家豪族把持朝政,哪怕女舊臣遺脈那些廢物在打著她身後事的主意,她也不能把那個覬覦帝位的樂寧郡王直接囚禁或者殺了,她要表現得不在乎。

仿佛一只還在盛年的老虎,不會對一只猴子全力相搏。

轉身她再次看向孟月池。

“若有辦法,明年再多送些銀子過來。”

孟月池與江淮世家合夥在中原賣鹽,之所以能這般順利,是因為她將其中的一大部分所得都送來了繁京。

這些年官鹽雕敝,私鹽猖獗,尤其是中原各地的官鹽場在江左益亂軍過後幾乎都被毀了個幹凈,孟月池區區一個平盧送來的鹽政所得竟然比七道轉運使加起來還多。

“義武將軍王懷義打夷人打不過,還讓武寧軍在他眼皮子底下嘩變,滄州、鎮州、定州三地,你且暫管起來。”

這就是給孟月池甜頭了,讓她做這麽多說不出明目的事,卻不能明著給賞賜,既然她說自己愛賺錢,就讓她去接手三州的鹽田,賺了更多的錢回來。

“臣領旨。”

看著孟月池離開內殿,萬俟玥無聲地長嘆一口氣。

“蘭君。”

“陛下。”

“今天引兒去了孟宅?”

“啟稟陛下,瑞郡王在孟宅只呆了一刻,送了孟大人一本書。”

“送書?呵呵,孟月池可不會攙和奪嫡的渾水。提醒提醒引兒,朕已經讓梅舸做了他的老師,又把那麽多飽學之士送去了永鄴,他可不能再貪心了。朕,不想他成了第二個樂寧郡王。”

“是,陛下。”

當天夜裏,山河池裏有女官落水身亡,正是一直在瑞郡王身邊伺候的江吟江女官。

【屍首直接送回給江家】

寫完這幾個字,萬俟引坐在燈下,隔壁的院子裏傳來了一陣笑聲。

那笑聲很是駭人,仿佛鬼哭一般。

樂寧郡王,陛下沒有殺她,沒有圈禁了她,年初還給她選了個家世才色兼備的“選侍郎”,她真是運氣不好,懷著孩子的時候看見了那選侍郎與人私通,生生氣沒了孩子,選侍郎當著她的面自盡,從那之後她人就不好了,每天夜裏哭哭笑笑,不成樣子。

就像江吟一樣。

運氣真不好。

沒關系。

萬俟引將自己的本子一頁頁撕下來,放在了火盆裏,仿佛是在燒紙錢。

借著陸寒城的命搭上了手握四州的平盧節度使,便是第一步。

火舌舔掉了他手中的紙,他緩緩一笑。

火光照亮了孟月池的臉,她將自己到了繁京之後收到的所有信函付之一炬。

“明日開始你們便收拾東西,將該帶的人、能帶的人都帶上,路上走得慢些也可,取道並州,在定州等地看看,再帶著他們去平盧,我給息將軍寫了信,她到時候會帶人往定州接你們。”

裴文姬看著自家大人臉上的平靜模樣,卻覺得自己的心是七上八下。

“大人,您只帶五個人去廬陵……也太少了。”

“若是路上太平,五個人足夠,若是路上不太平,我帶十個二十個也一樣,倒是你們,一路上警醒些。”

孟月池看向自己的一幹僚屬。

“就說我有事提前返回了平盧。”

“大人你放心,我已經跟家裏借了五十個部曲,您既然說願意讓我堂兄去平盧,我還能再借五十個。”

餘下的,裴文姬和公孫馨看了一眼,都沒有說話。

大人執意要去廬陵,最大的可能,就是大人的恩師薛重歲出事了。

馬上要過百歲的老人,實實在在的人瑞……只怕也是到了日子了。

翌日一早,城門剛開,十幾匹快馬自繁京北面的常勝門飛奔而出。

沿著官道一路南下,每日定下疾行三百裏,不分日夜,六驛一換馬,渡山涉水到了江州過江時,孟月池的腿上已經全是磨出來的血痂。

隨行五人之中有兩名是息猛娘專門訓來護衛孟月池的女衛,見她這般不要命似的趕路,她們連勸都不知道該怎麽勸。

“沒事,我還撐得住。”

說話時,這位聞名天下的素手閻羅面帶微笑,仿佛是不覺得痛一般。

其實,聽見梅舸那句話之後,她就想直接出發到廬陵,不去進什麽內殿,不去聽皇帝的那些試探、挑撥,不去想什麽鹽政和錢。

廬陵出事了,出事的一定是山長。

可惜,她不能。

十五歲的孟月池知道了科舉之路不能走了,她可以轉身就走。

二十三歲的孟月池不能在知道恩師出事之後轉身離開皇城。

“大人,這些磨傷的地方卑職給您包起來,再在外面裹上藥。”

孟月池點了點頭。

夜裏,江面上燈火通明,孟月池走出船艙,看見那些船都是從南往北去的。

“都是些老爺,怕賊兵作亂,傷了家裏基業。”

船娘坐在船頭,手裏抓了一把炒香的蠶豆。

“像官娘子你這般過江往南邊兒去的,現在可少了呢。”

孟月池拖著腿走過去:

“你這蠶豆還有多的麽?我多買些。”

船娘也不客氣,掏出了一個紙袋子。

“十五文。”

孟月池拿起錢袋,借著船燈數出了十五文,不多不少。

船娘子掂了掂,說:“您這錢倒是實在,早知道我就收您十三文了。”

說著,她把十五文錢都收進了布袋。

孟月池笑了笑,將蠶豆遞給了身後跟著的女衛。

船娘見狀笑了:“我還是第一次當官的給下面人買蠶豆,還數著銅板買,大人你不是江南的官吧?”

“不是,我是在北面為官,這次是告假回家。”

“我說您口音像南邊兒的,您是要去哪兒?”

“廬陵。”

“廬陵啊!哎呀!好地方!”船娘子一拍大腿,腿上原本落的蠶豆皮子都被震到了地上,“廬陵有個書院您知道吧?哎呀,把一個漁家女教成了鬼將軍!我們這些江上人家都想著把家裏的孩子送過去呢!”

孟月池笑了:

“我聽您言語爽利,您的孩子想必也是聰明的,去了廬陵書院肯定能學得極好。”

“嗐,前幾年叛軍殺來的時候要奪我家船,我不肯,我兩個孩子被活活燒死了。”船娘還是笑的,“下輩子投個好胎,讓她們下輩子的爹娘送她們去廬陵讀書吧。”

孟月池看著眼前的婦人。

婦人擺擺手。

“都過去啦。”

孟月池轉開了目光。

“我趕回去,大概也只能看見自己至親之人最後一面。”

望著投在江裏的月亮,她的語氣輕緩。

“我的至親之人才學極好,說不定等她到了下面,能開個黃泉書院,您的兩個孩子在裏面讀著書,等著您長壽而去,一家團聚。”

船娘子深吸了一口氣。

“你這位官娘子真是古怪,也不知道您是要讓我哭,還是讓我笑。”

擺擺手,船娘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第二日早,船在江北靠了岸,孟月池帶著人牽著馬下了船。

見十幾匹馬走遠,有幾個光著膀子的漢子從船艙裏探出頭來。

“花大娘,咱們苦等了一夜,您怎沒讓咱們動手呀?那可是十幾匹馬呢!”

坐在船頭的船娘子啐了一聲:

“你知道那官娘子是什麽人?動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漢子們嚇了一跳:“花大娘,那、那娘子是誰啊?”

看向一行人遠去的方向,船娘子說:“往南邊兒道上傳傳消息,閻羅南下,咱們都受過她平叛的恩德,一群小水鬼兒就避著吧。”

“閻羅?”

幾個漢子們傻眼了。

“那娘子看著瘦瘦弱弱的,她真是素手閻羅孟月池?”

花娘子沒有再說話。

殺了她一對女兒的賊人前年被孟月池麾下的鬼軍在濮州城外殺了,到底沒等到她糾集甘江水匪十八寨北上。

這份情,她記著呢。

“要得銀錢,大江上到處都是,今日謀劃謀劃,明天咱們去池州幹票大的。”

“大人,昨夜您為何不讓我們動手?”

“他們沒有動殺心,咱們也不必動手。”

休養了一夜,腿卻似乎更疼了,孟月池的眉頭輕輕動了下,越發催馬快行。

終於,只用了十四天,孟月池就跑完了從繁京到廬陵的將近三千裏長路。

鶴洲橋上,她翻身下馬,時隔九年,她再次看見了這塊迎她送她的十問碑。

“孟……”

知道有客來,夫子連忙迎了出來,一看清這個風塵仆仆面色蒼白的女子是誰,夫子僵立在了原地。

“你、你是怎麽回來的?”

“自然是騎馬回來。”孟月池垂眸一笑,語氣卻輕松不起來。

“山長她……”

聽到孟月池提起薛重歲,夫子有什麽不懂的?

她微微低頭,說:

“山長從上月開始就看不見了,請了武主祭來看,說是,說是,壽終之相。”

雖然早就知道了答案,孟月池還是在瞬間不知道自己該呼氣還是吸氣。

遠處的樹,腳下的江水,好像一下子鋪天蓋地向她壓了過來。

夫子姓元,孟月池讀書的時候她就兼領了書院內外的管事,見從小剛毅的孟月池幾乎站不住,她的眼眶紅了。

五月的鶴洲,玉蘭開著,枇杷正好,幾只鵲鳥嘰嘰喳喳,四喜鳥飛過了枝頭,向甘江對岸飛去。

薛重歲躺在自己慣常躺的椅子上,忽然笑了:

“元南鬥,你是又帶了什麽人來看我這老婆子的最後一面啊?到底有什麽好看的?我都這把年歲了,活著才古怪!”

“山長。”

孟月池只說了兩個字。

薛重歲臉上的笑像是一團霧,一下就散去了。

“月池?”

孟月池看著將她一點點從孩童教到了如今的老人。

像從前一樣坐在了案幾的另一邊。

“您吃枇杷麽?”

“你怎麽回來了?現在象州生亂,你……”

手指剝開了枇杷的外皮,孟月池皺了下眉頭,這個枇杷熟得過了。

“陛下令各處州府關隘不得阻攔武寧戍卒返回武寧,可我一路上所見,到處都是嚴陣以待,只怕反倒讓屠勳有了借勢做大之機。”

戍卒們的怨氣猶如被燒冒了煙的油鍋,只要一滴水下去就能炸得不成樣子。

各地州府為豪強所挾,不可能真的不設關隘,自然就會成為讓戍卒們炸起的水。

“你既然都知道,你回來做什麽?”

“我想你了。”

生年近百,薛重歲也沒想到,自己臨老聽到了這四個字,就心軟到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看過了就走吧。”

“看不夠,多看幾眼。”

躺在躺椅上,薛重歲睜著空茫的眼睛,笑了。

“罷了,你既然回來了,我便將事都交給你去做,你可別嫌棄麻煩。”

鬢邊生了白發的武守北端著一碗藥出來,看見了孟月池就笑了。

“這藥,喝不喝皆可,薛山長剛剛鬧著要出來吹風,我熬了藥是為了壓她氣焰,你既然回來了,就陪陪她。”

“多謝武主祭。”

武守北擺擺手,轉身離開了。

幾只蝴蝶從花叢上飛過來,大概是聞到了果子的甜香,招搖了一圈兒才飛走。

“我的喪事就交給武主祭,之前我都說好了,把我的屍骸燒了,也倒進那地淵裏,我兄長的屍骨,我當年把他從墳裏挖出來,一路帶到了朔州,也是一把火燒了,倒進了地淵。”

“好,我記下了。”

“我藏書,你都看完了,廬陵的留在廬陵,朔州的就留在朔州,我給你的那個清潭書院也留了一份抄本,你記得跟元南鬥要。”

“好。”

“至於家財,人活得久,輩分大,收的東西也多,一些禦賜的東西大概有個幾千件,都在朔北,之前我還了一些,還剩些大都是明宗、仁宗賜的,我舍不得,都在勇毅學宮蒙學的地下,你看著處置,以後燒紙也別告訴我,省得我難受。”

孟月池唇角動了動,沒笑出來。

她並著腿,低著頭,凳子不高,她坐在上面,仿佛乾坤倒覆,歲月重來。

可恨歲月從不肯重來。

她長大了。

薛重歲,也徹底老去了。

“我寫了些書,一直在刊印,也有錢拿,這些錢我都用來貼補了廬陵書院,以後也照舊吧。”

“好。”

薛重歲重重地喘了口氣。

她擡起手,一只手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年輕且溫熱。

“月池,我呀,活得太久了,有些年頭裏,我一直在想,要是我在明宗去的時候去了,我是天妒英才,我在仁宗去的時候去了,我是盛年而亡,我要是跟我兄長一起去了,也算是一直活在了好時候。偏偏蒼天讓我活,活過春夏,也要活過秋冬,活著見了女臣半朝,裙袂成風,也活著見了女臣們被驅逐朝野,赤足踩炭。那幾年,太多人走在我前面了,她們都比我年輕,哭著,恨著,問我為什麽我還能熬得住。我說我不知道,我只是活著……”

她輕嘆:

“我只是活著。”

“您活著,為許多許多無路之人又尋了路。”

聽見孟月池的話,薛重歲笑了。

“他人之路自在腳下,與我又有何幹?你覺得我拉了你一把,可是啊,月池,是你自己走到十問碑前的,你記得嗎?這天下,只要還有一塊十問碑,你就終有走到那碑前的一天。”

她看著長大的小姑娘,有著世人永遠不明白的剛毅和倔強。

沒有人明白,為什麽當年繁京城裏最美的茉莉會成了熾烈燃燒的一把火,讓世間女子望火而來。

想著孟月池,她仿佛就明白了。

總有人破開高墻,總有人俯身成橋,總有人有改變這世間的心,只要她看見,只要她痛,只要她去想自己為何而痛。

“我可能就是一座橋。”薛重歲說,“讓人走過去,就那麽幾步路而已。”

眼淚落在了交握的手上。

薛重歲笑了。

“月池,誰讓你來的廬陵?是梅舸?”

“是。”

薛重歲沈默了。

孟月池輕輕咬著嘴唇,手指下意識探向她的腕脈。

“女舊臣遺脈到如今與世家高門千絲萬縷,有些事不破不立,這便是她給自己尋的路。若有一日……她有了大難,月池,你要救她。”

明明看不見,薛重歲還是轉頭,用空茫的眼睛對著孟月池。

她的語氣很鄭重:“生死大難,你救她一次,以後便無幹系了。”

孟月池的手緊了一下,又松開。

薛重歲笑了,有些吃力,她把頭轉了回去。

“歌姬生的庶女,與敗落的家裏斷了幹系,嫡母照顧你極多,嫡母家裏也算敗落了,柳鉉徵,有機會你也把她接到平盧去,她是有才之人,就是癡念太重。如此一來,你的出身也算幹幹凈凈,有朝一日……有那麽一日,你也可以心無掛礙,沒什麽能挾制你的。”

孟月池沒有吭聲。

薛重歲的聲音卻比剛剛高了幾分。

“月池,你告訴我,會有那麽一日嗎?”

孟月池隔著淚看著她的臉,從溝壑叢生的臉龐一點點看到銀白的發絲。

在這一刻,孟月池突然覺得,薛重歲支撐到現在,只是為了這個答案。

她不知道她會回來。

可她放不下,她就撐著。

她從繁京走到朔北,她從朔北走到廬陵,她看著自己的小弟子遠走朔北,她從青絲到白發……她其實一直都在等這個答案。

“會。”

孟月池回答了她。

“好。”凹進去的眼眶裏,有眼淚順著蒼老的臉頰流了下來,“好好吃飯,好好攢錢,順勢而為不必爭先,活得久,笑到老。”

晴空下,廬陵書院的鐘聲響起。

水鳥驚飛,流雲拂散。

孟月池跪在地上。

送別了她一生中走過的最美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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