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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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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十五)

“你們可知道那在齊州立功的孟月池已經來繁京整整五日, 光受陛下內殿召見就三回了?”

江左益起兵叛亂一案牽扯甚廣,刑部、大理寺、禦史臺三法司連同通政司協同查判,堆疊的案卷比人還高。

趁著飯時, 人們聚在一處,說的都是如今繁京裏的種種傳聞。

聽到李禦史這麽說,刑部郎中魏襄武笑了笑:

“有這事兒麽?卓禦史可曾聽說?”

身穿官服的女子坐在一旁,聞言看向那幾個聚在一起的男子:

“每日案卷都不曾看完,實在無心去看繁京又有了什麽熱鬧。”

魏襄武卻不肯罷休,又仰頭看向另一側:

“張主事, 你們比部掌管勳賜, 聽說那孟娘子光是陛下賞賜就得了幾回了,可曾有什麽消息?”

穿著綠色裙衫的女子身材微豐,坐在一側正看著手中的冊子, 她身在刑部的比部, 刑部郎中魏襄武與她的上峰平級,所以她只能起身回到:

“魏郎中, 此事我也不曾聽說。”

問了兩個人都沒結果,魏襄武最後看向了大理寺少卿於若菲。

“於少卿,當初是您將那孟月池的檄文送到陛下眼前的,說你與她有恩也不為過, 怎麽她來了繁京竟然都未曾與您打個招呼?”

在座眾多的女臣之中,於若菲的身份是最高的, 魏襄武第一遍說的時候她沒吭聲。

李禦史在一旁笑了:“魏郎中, 那孟娘子如今也不過是個白身, 她去登了於少卿的門, 於少卿也未必見她。”

魏襄武也笑,看看其他幾個女子, 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那孟娘子建功立業,本是好事,偏偏行事所為有傷天和,她不去打擾於少卿,說不定也是自覺有愧。”

說罷,他和李禦史互相看了一眼,臉上帶著彼此心知肚明的笑。

於若菲還沒說話,剛剛說自己無心看熱鬧的禦史卓升清忽然開口:

“魏郎中,我可不曾聽聞說孟娘子行事有傷天和,您是從何處聽的?”

魏襄武看向她,笑了笑,說:

“聽聞孟娘子是薛大家弟子,我還覺得不對,薛大家也好,卓禦史也好,於少卿,那都是謙謙溫文,承前人之志正朝堂之風的女中君子,孟娘子擅用詭計……令叛軍撲殺相食,這等事舉事瞠目聞所未聞,怎能和幾位清貴大人是一脈之傳?”

張主事沒有說話,她忍不住擡頭看向了於若菲。

她是六年前考上的進士,家裏不過是尋常人家,也不是什麽女舊臣之後,從前不少人追捧那些女舊臣,覺得她這般的為官女子少了些底蘊,風水輪流轉,聽著這些對女舊臣之後明晃晃的挑撥和奚落,她心裏倒也不覺得快意。

於若菲還是未曾說話。

卓升清也不吭聲了。

散值之後,於若菲剛剛坐上回家的馬車,就見卓升清也擠了上來。

“聽說那孟月池來了繁京之後過得很是自在,在書肆看書的時候直接被陛下派女官給叫了去……我家硯寧之前也在廬陵書院讀書,與她算是同窗,不如就讓硯寧去尋她,也讓她知道……”

“讓她知道什麽?”於若菲擡起頭,看向卓升清,“你以為薛重歲手把手教了七年又送去勇毅學宮的人會真不懂那些禮數?”

卓升清眉頭皺起:

“那她為何還不來見咱們?莫非真要等著咱們的帖子送上門去?”

“不來見,自然是不想親近的意思。”於若菲輕輕嘆息了一聲,“自柳亞相被貶,梅黨坐大,這朝中不想親近咱們的人也不止她一個。”

“可是,於少卿,孟月池不一樣,她是薛大家的關門弟子,柳亞相是她……”

於若菲有些不耐地擺手,不讓她繼續說下去了:“你說這些有用麽?孟月池的娘說到底是個無爵無祿的尋常婦人,她爹也不過是個縣令,陛下讓她跟咱們這些女舊臣之後撇清關系,那關系就是沒有關系。”

“陛下?”卓升清瞪大了眼睛,“於、於大人,您到底是什麽意思?”

“孟月池,陛下要用,可陛下用的孟月池,是在齊州大退叛軍的少年英才,是個尋常官宦人家出身的年輕女子,跟咱們女舊臣後人一系並無幹系,你可明白?”

卓升清明白了,或者說,她其實一直明白,只是不甘心。

自扶正之亂後她們等了幾十年才等到了重回朝堂的機會,正逢女帝在位,她們這些人本該勠力同心承繼前人之志,怎麽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怎麽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於大人,陛下是真的要棄我們這些女舊臣之後於不顧麽?梅黨步步緊逼,我們卻連個後繼之人都沒有,柳亞相在劍州為朝廷秣兵歷馬,陛下卻下旨申飭她妄為,這般下去,我們在朝中還有什麽意思?”卓升清聲聲哀切,低著頭,手指緊緊地摳著自己所坐的藤墊。

於若菲雙目微闔,片刻後才睜開:

“卓禦史,別去想什麽女舊臣之後了,你我在朝為官,第一該想的,就是朝廷,實不相瞞,當日帶著那封檄文上朝,我不是因為孟月池孟娘子的身份,而是因她在齊州真的做事。”

卓升清擡頭看向她,卻不能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麽。

讓人停了馬車,送了卓升清上自己的車去,於若菲長嘆了一口氣。

今年年初,正在朝中為叛軍之事焦頭爛額之時,她收到了自廬陵來的信。

信是薛重歲寫的。

在信上,這位也曾在她少年時候捏著她的手教她寫字的老人問她,她每日看見的到底是什麽?

是明仁兩朝女臣們的輝光,是她們在朝中逼仄為難不得志的當下,還是天下的百姓,她們未曾入朝時的那些宏圖大志。

看著那薄薄的信紙,於若菲守著幽幽燈火端坐到了晨曦初現之時。

自柳鉉徵被貶謫,朝中的女舊臣之後官位最高的就是她這個大理寺少卿,她每日殫精竭慮、心力交瘁,都不知道前路在何處。

她明白,薛重歲是勸她將“女舊臣”這三個字放下,那時她苦笑為難,這世上許多東西哪裏是說放下就放下的?

等到孟月池在齊州的消息傳來,她才明白,原來薛重歲的信是在給她的這個幼徒鋪路。

一生見慣沈浮的薛重歲,她不想自己心愛的小弟子被黨爭波及,提前寫了信來,讓她們這些女舊臣不要為難那個才十八歲的小姑娘。

“馬車怎麽停下了?”

“啟稟大人,是宮裏給了孟月池孟娘子的賞賜,從宣仁門送了出來,又是好幾車的東西。”

陛下還真是毫不掩飾對孟月池的喜愛。

於若菲淡淡一笑。

罷了,她倒要看看這孟月池得了薛重歲的鋪路、陛下的扶持,到底能走到哪裏去。

在繁京待了快十天的時候,孟月池搬家了,倒不是因為之前那院子住的有什麽不好,而是陛下給她賞賜了一個宅子。

四進的宅子,方方正正,有一個極好的花園,位置也好,在靠近皇城的詠恩坊,原來的主人是江左益次子的岳家——原禮部侍郎程式。

如今程家滿門流放,這宅邸也被抄沒,還留下了幾十個官籍奴婢。

名叫綾兒的女官帶著孟月池在宅子裏略走了走,笑著說:

“這宅子從前是秋日賞菊的絕好之地,花匠和花還留著呢,孟娘子正好可以借花辦宴。”

“我看書看久了,不太喜歡熱鬧。”孟月池停在一處小坡上的涼亭裏,看著池中的水映著繁京的天。

真是個看書的好地方。

看這小娘子迎風而立,衣袂舒展,綾兒笑了笑。

“這些奴婢孟娘子喜歡就留下,不喜歡就讓她們回去。”

孟月池看向自己身後的劉嬤嬤。

劉嬤嬤點點頭。

太好了,這件事不用她操心。

“聽說言大人他們不日到京,下次我來這兒就得喚孟娘子一聲大人了。”

孟月池連忙側身:“這些天多謝綾女官提點照顧。”

“是孟大人您行事穩妥,陛下幾次都誇你,讓我們這些女官也學你的行事舉重若輕。”

說完,綾兒對孟月池行了個半禮,就帶著宮裏的一幹人離開了。

只留下了兩個宮女,是蘭姑姑點來幫孟月池管事的,過幾日也就回去了。

宅門一關,孟月池長出了一口氣。

這些天裏對她無盡的試探和“指點”終於告一段落了,見她真的不與女舊臣們牽扯,陛下心裏大概也想好了她以後的去處。

“姑娘,一會兒我去定些糕點往左右鄰居處送送?”

“這些事嬤嬤只管安排。”

孟月池展了展手臂,趁著天光還好,她想去那個涼亭看會兒書。

拿著書走到園子裏,孟月池剛坐下一會兒,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她擡頭,看見院墻上緩緩升起了一個腦袋。

“孟娘子!咱倆真是緣分註定!又見面了!”

裴文姬單手攀在樹上,看看下面的院墻,身子一蕩,直接落在了墻上。

“我家就住隔壁,裴宅。嘿嘿,這下我可以跟孟娘子你常來常往了!”

常來常往……孟月池面上平淡無波,心裏默默倒吸一口涼氣。

看見裴文姬輕輕巧巧從院墻上跳下來,她從涼亭中走了出來。

“裴娘子,你既然出身裴氏,將門之後,自然也知道我在齊州所做之事都不過是些常見計謀。”

“哎呀,孟娘子你別這麽說嘛,兵書兵法會背的人多了去了,能如你一般建功的人可是少之又少。就說在濮州被江左益砍了的仲安壽,那可是熟讀兵法,又如何?貪功冒進,就因為那句畢其功於一役,他舍了濮州城出去跟江左益打,還真以為自己是江明雪再世呢。”

見孟月池不說話,裴文姬笑著說:

“沒事兒,那仲安壽算輩分是我的表侄兒,他人死了,我當表姑的說幾句實話也算不得什麽。”

裴家,別的不多,親戚是真不少。

孟月池在心裏暗暗記下,又見裴文姬從懷裏掏出了些薄薄的冊子。

“孟娘子,我來聽你說齊州之事也不是只帶了耳朵的,這些是我珍藏之物,都是幾十年的好寶貝……”

裴文姬臉上笑得賊兮兮的,將冊子放在了孟月池的面前。

“相傳明宗當公主的時候有一塊崇安帝賞賜的茉莉銅牌,執此牌可夜入宮城,後來明宗登基,這茉莉銅牌就成了群臣競相追逐之物,為了能得明宗青睞,那些男人真是各出奇招,當時之人耳聞不少風月之事,便有了這冊子。”

孟月池看著發黃冊子上《爭牌令》三個字,便知道這冊子裏大概是什麽了。

“別客氣別客氣,這都是我從我曾叔祖的遺物裏翻出來的,他自己都留著呢,可見都是真的。”

實在是盛情難卻,孟月池拿起第一冊,就見上面寫著:

“裴將軍,身高頎長,腰窄背寬腿健,長於弓馬,臂力穩壯,易行抱樹式。”

下一頁,就是“抱樹式”的圖解。

孟月池將目光移到了裴文姬的臉上。

“別看我呀,後面還有。”

孟月池又翻了一頁。

“裴將軍身材偉闊,容貌俊秀,僅次於杜郎。”

孟月池的目光頓了頓。

“僅次於杜郎”幾個字被人用墨線抹掉了,只是隱約可見。

至於是誰抹掉的,想想這些書以前是誰的,她心裏就有了答案。

這答案,她沒有也罷!

“裴娘子。”

“孟娘子叫我文姬就好。”

“裴娘子,你可是不信鬼神之說?”

“倒黴的時候就信,都怪神鬼不保佑,運氣好那都是我該得的。”

孟月池深吸一口氣,終於忍不住問她:

“所以您這些年都沒夢見過您祖上來揍你麽?”

裴文姬楞了下,大笑出聲:“孟娘子你可真是個妙人兒啊!哈哈哈哈!你放心,我曾叔祖最喜歡跳脫頑皮的小娘子,不光在家裏請了女夫子,還請了武夫子呢,見我這般講他和明宗的舊事,他只會高興。”

再翻一頁,是衣衫半解的郎君坐在馬上,孟月池將冊子合上了。

“你不喜歡我曾叔祖的,不妨看看這本,杜郎,杜行舟,我姐妹們都喜歡這本。”

說著,裴文姬熟稔地翻開一頁,這一頁一定被翻了很多次,連顏色都比其他頁更深了點。

“杜郎躺花。”

看著身清骨秀的男子半倚靠在花上,衣裳褪到了腰間,孟月池立刻理解了裴家的娘子們為什麽格外欣賞這一幅。

若是杜行舟真的生了這般模樣,那可真稱得上一句“我見猶憐”。

“我倒是更喜歡許停溪,來來來,這本就是。”

裴文姬翻開自己的心頭好:“他胸大!”

孟月池:“……”

都說男人之間想要成就極好的關系,就得一起做些扯去斯文之事,女子之間也大抵相同。

至少在裴文姬傾力分享了她的珍藏之後,孟月池默許了她的常來常往。

自從陛下賞了她宅子之後,就未曾再召見她,在等言方應等人進京的三四天裏,孟月池無事就聽裴文姬跟她說話。

除了男色之事外,裴文姬對繁京中的世家豪門如數家珍,她自己門第就高,對豪門中的種種見識與薛重歲是全然不同的。

薛重歲說起世家興衰,總要說聖恩變遷、士庶爭鬥。

裴文姬所見則是這些世家內行事不端、內鬥頻仍,如千裏之堤潰於蟻穴。

當然,孟月池也不會只聽,她博聞強記,見識勝過同齡人極多,往往三言兩語就讓裴文姬聽得入了神。

“月池,陛下給你授官會把你留在繁京吧?”

聽裴文姬這麽問,孟月池只是笑。

“陛下聖意如何,我怎會知道?”

“你要是離開繁京我就跟你走!”裴文姬握了握拳頭,“我覺得跟你出去,肯定有意思。”

八月十三,大朝會。

孟月池領旨覲見。

陛下下旨,封原平知府言方應為兵部侍郎、領銀青光祿大夫、太子少保。

言方應之妻韋氏得二品誥命。

……

給孟月池的封賞排在第五個,當年輕的女子站在議政殿上低頭受封之時,群臣中有些許騷動。

“堯州人士孟月池,克敵有功,勸課有成,文武兼才,朝之幸也,如今齊州等地久經災患,百廢待興,封孟月池為四品平盧節度使,節度原平、德元、安平、盧陽、東陽、益都、北海七地,領輕車都尉、羽林中郎將。”

十八歲的女子竟然直接成了四品節度使,掌管一州之地?

朝堂嘩然。

孟月池擡起頭,看見高坐在上的陛下正笑著看著自己。

“臣孟月池,領旨謝恩。”

“陛下!”吏部右侍郎章躍急急出列,“陛下,孟月池她、她父親不過一七品縣令,孟月池身兼數職皆是四品,如今女兒在其父之上……”

萬俟玥笑著擺擺手:

“你說的對,這樣不好。”

穿著金紅長裙高坐在上的陛下拿定了主意:

“那就把孟叔恒的官免了吧,朕之前已經下旨封孟月池之母為朝議大夫,是個五品,要不提成三品?”

章躍閉上了嘴。

在他一側站著的吏部左侍郎梅舸一直默不作聲。

其他朝臣們還有話要說,萬俟玥卻只說:

“孟卿少年英才,朕甚喜之,她面對江左益數萬、十數萬叛軍都能將原平府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條,不過是節度兩府五縣之地……孟月池,你可能將此差事做好?”

孟月池不卑不亢:“陛下信臣,臣自也信陛下之慧眼。”

萬俟玥笑了。

她真是喜歡這小姑娘偶爾一發就見了鋒芒的銳氣。

“你且去做著,三年後,你要是能將青州齊州打理妥當,朕就讓你真正領數州之地,做上大啟朝的二品節度使。”

孟月池跪在地上,將頭埋在臂間。

“陛下勉勵,臣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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