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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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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披黃袍(十二)

枝頭最後的枯葉在風中被吹落在地, 掩出一條縫的堂門裏有風在努力往裏面擠進來,夾著些冬日的寒。

柳生塵的劍比擠進來的風還冷。

傅壽自震驚中回過神來,看向了還端坐案前的孟月池。

“孟娘子, 我乃言大人臨行前委以重任的副將!”

那女子沒有說話,就在傅壽還要怒斥一番的時候,她將手裏的案卷放下。

“既然自知是副將,就該知道副將該做之事是什麽,城中留守軍五千,多是本地良家子, 此城不到危急之時, 他們如何能起殺性?你說是副將,之前練兵可有你?分發軍械可有你?收攏周圍田戶入城可有你?這些良家子又有幾人能認你之軍令?帶兵出城抗敵?你憑什麽?”

傅壽今年二十六七,是從兗州而來投靠言方應, 來時帶了三百餘人, 如今那三百人都跟著言方應走了。

走之前,言方應給孟月池留下了三位統軍之人, 除了傅壽之外,另外兩人分別是之前輔佐孟月池練兵籌糧的阮松和息猛女留給孟月池的馮粒娘。

傅壽自忖曾在兗州殺了江左益部下一郎將,是有軍功在身之人,不甘在孟月池這一白身女流手下聽憑差遣, 不然若是換了旁人在此,他又豈輕易動了奪權之心?

人可看透, 不必說透。

孟月池看著傅壽臉上仍有幾分不忿, 道:

“還請壯士將此人放了。”

柳生塵聞言, 將劍收了。

那傅壽怒瞪了兩人一眼, 甩手離去。

“孟娘子,此人既然這般無用, 不如我過兩日就將他料理了,也省得再生出禍患。”

“不必。”

聽到孟月池拒絕了自己,柳生塵看向她,就見這位傳說中如明月般的孟娘子站起來從火盆上夾出了幾枚烤好的栗子。

難怪他總覺這堂中有幾分甜香氣。

栗子提前被破開了,烤到外殼爆開正是香糯的時候,孟月池將栗子放在一旁,又放了一把新的花生在架子上。

做完這些,她將幾顆板栗放在另一旁的案上。

“一個副將不明不白死了,只會讓城中人心惶惶,我會令人看著他,若他真的自不量力,正好這城中的數千兵士也該見見血,以防生出憊懶之心。”

看著一個容顏靜美,眼眸如藏秋水的女子,裹著白色的裘衣一邊剝栗子一邊說著殺人立威的話,柳生塵忽然一笑。

他在外奔波日久,胡子蓋了臉,看不清樣貌,再看看另一張桌案上明顯是用來招待自己的板栗,他手一張,將板栗收進了懷裏。

仿佛一下子就將身上的寒氣給逼退了。

孟月池看了他一眼,眸光轉到他腰間的劍傷,微微一笑:

“之前息將軍就說有幾位綠林豪俠為斬除叛軍一事奔波,屢有奇功,其中有一俠士姓柳,號稱劍生寒光不染塵,想來就是柳生塵柳壯士了。”

柳生塵微微頷首。

火光映照著面前女子的眼眸,讓他想起了行走江湖時候見過的琉璃器。

“言知府已經帶人抵達盧龍關前,息將軍知道孟娘子獨力守城,便派我回來護衛孟娘子。”

說罷,他將信拿了出來。

看見自己手上拿栗子時候沾了灰在信封上摁出了指印,柳生塵心中頓生幾分怪異。

尤其是看見孟月池接過信的時候那指尖還是白皙幹凈的,遞出信之後,自稱江湖閑人的柳生塵將手指輕輕在衣擺上拈了兩下。

孟月池打開信看了看,笑著說:

“我身單力弱,讓息將軍擔心了,有勞柳壯士奔波。”

“孟娘子客氣。”

柳生塵看著面前的女子,自從原平城抵擋住了叛軍進攻一事傳遍各地,廬陵明月孟月池在察覺江左益反叛之心後便孤身入原平襄助言方應也已經成了人盡皆知之事。

在見到孟月池之前,柳生塵是有幾分好奇的。

他和息猛娘在定州相識,當時息猛娘殺了定州糧官,帶著幾百車糧草奔襲鎮州,一桿長矛洞穿敵酋,柳生塵本想去刺殺想要投降叛賊的定州刺史,與她相遇之後便改了主意。

息猛娘人不負其名,帶兵果決,行事悍勇,柳生塵浪蕩江湖,見慣了屍位素餐搜刮民脂的貪官惡吏,見到息猛娘,就仿佛是看著爛泥堆裏生了幹凈的花出來。

聽他這麽說,息猛娘大笑:

“我哪算什麽幹凈花,不過是個好運氣的俗人罷了,若不是有幸遇到了恩師益友,教我本事,授我道理,我現在也不過是個江邊打漁的漁娘罷了。”

知道這般彪悍的息猛娘竟然出身廬陵書院,柳生塵便知那“恩師”定是極好之人,至於益友……從息猛娘嘴裏聽見“孟月池”幾個字的時候,柳生塵還以為是同名同姓。

一個是笑飲敵血的猛將,一個是傳說中的廬陵明月,猶如兀鷲與鴻鵠,這樣兩人怎會是好友?

偏偏息猛娘一聽“廬陵明月”四個字就大笑起來:“我那摯友確實是明月般的人物,如月之凈也,不過你要是當面這般叫她,她怕是得緩緩,哈哈哈!”

自那日起,柳生塵就想著自己有機會定要見見這位孟娘子。

直至今日。

“孟娘子,直至大軍歸來之前,我便留在此地,有事盡管差遣。”

“多謝柳壯士。”

從正堂中走出來,柳生塵深吸了一口氣,猶覺栗子的香氣縈繞鼻尖。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

廬陵明月,如月之凈,確實不負其名。

又過了幾日,城外那八千叛軍退了,城中卻漸漸有了些流言。

有人說言大人已經帶兵去支援繁京,也有人說言大人已經死在了外面。

原平城裏每隔幾日都有人來投奔,少則幾十,多則數百,這些人來此都是為了投奔言方應,聽聞城中只有孟月池一個女子主事,不少人都變了一副面孔。

傅壽自從那日之後就一直心生不忿,見這些新投之人不服孟月池,他就與這些人攪和在了一起。

“要我說,此事也沒什麽為難的,如今這城中有七千餘人,只要將那姓孟的女子抓了,餘下之事便是任由咱們掌握……手握原平城,忠君報國,自擡身家,都是出路。”

孟月池自練兵以來就嚴令軍中禁酒,這些人聚在一間關了門的酒肆二樓,圍爐而坐,酒是他們從酒肆的酒窖裏自取來的,溫在壺中,香氣隱隱,卻被這些人口中的酒臭氣所蓋。

“那孟月池一介女流,如何能管得了這一城?現下城中人心大亂,不過是我小小一番施展罷了。”

“不知那孟娘子身邊可有什麽親信,咱們行事之時可得幹凈些。”

“哪有什麽親信?她一個人帶了個嬤嬤罷了,有個叫柳生塵的落魄劍客,找幾個弓箭手,他哪裏敵得過?”

傅壽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麽,又冷笑了下。

與他對坐之人咧嘴一笑:“廬陵明月,等她落在了榻上,哈哈哈哈。”

在座之人心領神會,都笑了起來。

第二日,這些人便分頭行事,一些人摸向府庫,一些人則被傅壽帶領偷襲知府衙門。

誰知,他們剛摸進了衙門,就有一陣亂箭射來。

屋頂上火光突現,一群強弓手嚴陣以待。

待這些人都被盡數拿下,一手持長弓的女子從屋頂上翻下,推開了一間屋舍的房門。

“孟娘子,偷襲府衙之人已經被盡數捉拿。”

片刻後,手握長劍的柳生塵也到了此地:

“孟娘子,偷襲府庫之人都被拿下了。”

孟月池緊了緊身上的裘衣:

“將這些人屍體堆在府衙門口,還活著的就讓他們跪著。”

“是。”

第二日一早,府衙門前堆疊的上百具屍首令無數人駐足觀望。

跪在地上的一幹人等身上也都有傷,卻無人包紮,重傷者血流滿地,哀嚎求饒,觸目驚心。

在百姓的觀望之下,這些人和屍首被推上車,拉到了城邊校場。

寒雪飄落,被引來此地的數千百姓和集結在此的數千將士都看著這些人。

在他們的註視之下,一名女子緩步走上高臺。

“各位父老、諸位將士,我姓孟,名月池,得知府言大人信重,在他離城北上攻打盧龍之時,暫理城中、軍中內外事務。”

軍中之人早知這位孟娘子,城中不少百姓卻不知道原來現在府衙裏的老爺竟然是位年輕娘子。

在一片細碎的聲音中,孟月池說:

“一月之前,衛州貴相城被叛軍破,叛軍入城劫掠,僅留城中數百青壯押解糧草輜重,女子盡數被擄掠,餘下老幼則被砍殺殆盡,貴相城距離原平不過二百裏之遙,此事不少人都知道。”

她的語氣很平和,卻像是一把帶了血的刀,讓人們安靜了下來。

人們不再議論紛紛,而是一起擡頭看向這位穿著幹凈面無脂粉的女子。

“諸位與我一同守城至今已近兩月,也見識過了叛軍的兇殘可怕,原平城外,屍橫遍野,我等卻還能在城中溫飽,所依仗的,就是各位的護城之心。”

“家國大義之言,我不必細說,只說近處這些事,叛軍離開青州,青州百姓窮苦無路,叛軍從兗州調兵向西,兗州城裏連會走的都不剩了,十幾萬大軍,他們要糧草,要金銀,要燒殺擄掠以逞兇狠,若是我等不能同心協力,今日的青州、兗州、貴相城就是明日的原平城!此城我們是為誰而守?不過是為了我們自己的一條生路罷了。”

“知府言大人帶人北上盧龍,一月便回,若是此戰能勝,原平城附近便無可令叛軍大軍駐紮籌糧之地,如此,我們的原平城才能守住,大家的這一條生路才能守住。”

白凈瘦削的女子說話時候並不慷慨激昂,卻令人格外信服,人們看著她,漸漸覺得心中有了些熱意。

是了,他們現在做的,不過是不想死罷了。

不想死,要活,就得守住了原平城!

誰能帶他們守住原平城,誰就是能救了他們的最好之人!

孟月池走到了被捆成一團的傅壽面前,繼續說道:

“我來原平城的時候,孤身而來,來日離開此地,也清白坦蕩,不帶一粒糧食,一塊金銀。不是因為我是個多麽高潔清廉之人,只是因為我深知求生一路有多難,我所做之事,抵不過眾位保衛一家老小、以性命搏生路的膽量。”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傅壽奮力擡頭,想要看向孟月池,卻只能看見雪花從她的裙角前面飄落。

“可有些人,就將各位的性命當成了可以投靠叛軍的投名狀,想要劫掠府庫,想要殺死這城中守衛,各位,這樣的人,可能留他性命否?”

“不能!”

激憤之情漸漸連成一片,有人幹脆撿起地上的碎石砸向校場前跪著的一幹人等。

孟月池看向劉嬤嬤,劉嬤嬤無聲一嘆,將一把寬刃大刀遞給了她。

握緊刀柄,孟月池深吸一口氣,在朔北辛苦鍛煉而得的力氣聚於此時。

手起,刀落,人頭滾地。

百姓們安靜了下來。

傅壽的身體倒在了地上。

孟月池跨過他的血,走到了另一人的身後。

這一日,她連砍了十顆人頭,面不改色。

“各位都是勇武雄健之士,想來,比我更有殺人之力,今日我能連砍了十個作亂之人的頭,明日,各位也定能以一當十,斬敵酋如吹灰。”

白色的裘衣,青色的裙擺,素白的手,乃至於臉上都帶著血。

柳生塵看著那女子,卻還覺得她是幹凈的。

像是一輪明月。

言方應攻打盧龍關一事還算順利,偏偏被雪阻在了道上。

在他離開的第二十七日,叛軍留在青州、兗州、定州等地的上萬人,裹挾各地殘餘百姓,將原平城團團圍住。

號稱五萬大軍。

此時的原平城裏,加上臨時征召的青壯也不過一萬兩千餘人。

“孟娘子,上次八千人來攻,天寒少糧,他們自會退去,這次卻是足足五萬人,此時又比之前暖和,他們缺糧至無路可走,無論是軍是民,都有搏命之心。”

孟月池站在城頭上看向不遠處的大軍,密密麻麻,頗為駭人。

息猛娘留下的馮粒娘站在她身側,神色凝重。

雖然這些人都潦倒幹瘦的不成樣子,踏平原平城是夠用的。

孟月池忽然說:“比起殺敵,這些人更想要糧食。”

馮粒娘看向孟月池,只見她垂著眼眸。

過了片刻,孟月池說:

“能從兗州、青州走到這,這些人多半都吃過人肉吧。”

馮粒娘吞了下口水。

“孟娘子,您、您打算如何?”

“告訴下面這些人,三顆人頭可換一升糧食。”

馮粒娘大驚失色:

“孟娘子,他們會聽麽?”

“試試。”

孟月池擡起頭,看向更遠的北方。

“這些人圍住原平城,與其說是為了攻下原平,不如說是要取了言大人的性命。等到言大人歸來之時,叛軍便會撤去,只留這些被裹挾的百姓在此。”

只要言方應稍有惻隱之心,將這些人收入原平城,原平城自內而破之日就在眼前。

驅使這些人來原平城下,叛軍之人實在惡毒至極。

孟月池轉身離開城頭,馮粒娘連忙傳令下去,讓兵士們都呼喊起來。

三顆人頭一升糧。

在城下雙眼發直的百姓眼中漸漸有了些狠意。

看見有人真的撲向了自己身側之人,久經沙場的馮粒娘忍不住移開了目光。

“人頭,我有人頭!給我糧!”

那人的呼喊還未完,就被人從身後撲殺在地。

原平城下頓時成了人間煉獄。

馮粒娘見此情景,連忙去告訴了孟月池。

“孟娘子,他們真的廝殺起來了,我們……真的給糧嗎?”

“給,準備些籃子,用繩子裝了糧食送下去,繩子綁在城垛上,小心送糧的兵士不要被拽下去。”

“是。”

馮粒娘走了,孟月池放下了手裏的筆。

“嬤嬤,今天夜裏,你帶著府中所有人,去城上架鍋,燒熱油,再尋些火油。”

劉嬤嬤看向自家姑娘。

孟月池的臉上帶著微笑:

“真正能殺了三個人的,又有幾個是真的百姓呢?”

聽聞原平城竟然以三顆人頭能換糧之事引動軍中嘩變,一直隱在後軍的叛軍將領坐不住了。

“今日死了多少人?”

“回將軍,大概兩三千人是有的,受傷之人也有數千。”

“真的有人用人頭換到了糧?”

“回大人……有,大概三四百人換到了糧食。”

“那些糧食大半已經被咱們的人奪回來了。”

“好,明日取些人頭讓咱們的人去換糧,派弓箭手在後面策應,趁著他們換糧的時候放箭,正好趁機攀城奪門。”

“是!”

“我要讓那孟氏女知道什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第二日,原平城下又是不休不止的廝殺爭鬥,鮮血浸透的城墻下,有人成群結隊捧著三顆人頭大步跑了過來。

“糧!換糧!”

聽到城下叫喚,城上漸漸落下了繩筐。

“怎麽是空的?”

“先收人頭後給糧,你們昨天還有人拿石頭湊數呢。”

聽到城墻上的人這麽說,換糧之人只能認了。

過了片刻,繩筐再次落了下來,換糧之人連忙去拿糧食,突然,他身上傳來一陣劇痛。

是滾熱的油自城上澆下。

“中計了!”

叛軍將領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這兩日放任這般自相殘殺,本以為能趁機奪城,卻是這麽一個結果。

“那些百姓還剩多少人?”

“大人,剩的不多了……”

回稟之人言語支吾:“很多人,得了糧,就跑了。”

“不是只有幾百人……”

突然明白了“糧”不只是有“糧”,那將領無奈地坐下。

“此事,只怕也在那孟月池的算計之中,狠辣陰毒至此,廬陵明月?哈哈哈哈!”

正在叛軍決意撤兵之時,一面旗幟自北而出,一女子手持長矛,帶上千騎兵奔馳而來。

此日,剛好是孟月池與言方應約定的一月之期。

三日後,一篇名為《繳叛章》的檄文自原平而出。

檄文中寫盡叛軍在江左益帶領之下倒行逆施枉顧人倫之種種。

江左益得聞盧龍失守,終於決意折返。

此時遠在晉陽的並州都督林珫收到了一封信。

“君欲求之功在此,過時不候。”

信末署名與那檄文相同——孟月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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