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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請登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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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請登基(五)

朔北的風吹在人的臉上如刀割一般, 別說初到此地的人了,連在這裏呆了幾年的兵都受不了。

帶著花香氣的油膏在臉上一點點勻開,重紫的動作輕到了極點, 還是讓萬俟悠皺起了眉頭。

“公主,等見了那什麽烏蠻奇兵,咱們就趕緊走吧。”

這才多少日子呀,公主的臉比從前粗了好些。

“這話我不愛聽。”萬俟悠微微側開了臉龐,“這裏既然旁人都能待了,憑什麽我就待不了?憑我是公主?”

擡手不讓重紫在自己的臉上繼續抹藥, 萬俟悠看了看自己所在的屋舍, 淺淺地嘆了口氣。

怕她住不慣營帳,江明雪把她安排住進了朔方城的江家宅院。

院子裏光禿禿,屋裏的盆景都是剛擺上的, 守院的人更是只有兩個傷了腿的老兵——這也已經是江明雪十幾年來都不敢過的好日子了。

還不到十六歲的女孩兒又想嘆氣了。

江家, 她母後的母族,彪炳史書的世勳之家, 繁京城裏人人看著公門府邸,想著西北的軍權,又哪裏能看見,這麽一個煊赫世家, 到現在頂立門戶的只剩了一個江明雪。

女扮男裝十三年的江明雪。

人人都說江琦十七歲從軍撐起了江家軍,是少年英雄, 他們又哪裏知道, 真正用肩膀撐起了江家大旗的是十六歲的江明雪呢?

十六歲, 再過兩個月茉莉花一開, 她也十六歲了。

推開窗,萬俟悠仰頭看向屬於朔北的月亮。

她十六歲了, 她要做什麽呢?

十三年後的她,又會在哪?

明明花了快一年才讓自己暫時跳出桎梏,萬俟悠卻發現自己還沒來得及享受夢想中的放縱和自在,就開始要想自己的前路。

以後呢?以後她怎麽辦?

回去?繼續當周旋在父皇指掌之間的公主?從一群男人裏面選一個聽話乖順地嫁了,然後就看著幾個皇兄爭搶皇位,而她坐地押註,等著以後再升為大長公主?

“沒意思。”

她支著下巴說。

第二日一早,江明雪派了一隊人馬護衛她在朔州城裏游玩,穿著一身霞綺色袍裙的萬俟悠腰上懸著茉莉環,頭上簡單梳了個髻,插了一根金簪。

這樣讓女官們覺得寒酸的打扮,卻像是一朵從未有過的花,突兀綻放在了朔州城。

幾個兵卒的眼睛都看直了。

察覺到了他們的目光,萬俟悠回頭一看,又笑著翻身上馬。

這些人的目光簡單直白,只有純粹的讚美,讓她覺得自在。

“朔州城?有什麽好逛的,我還是去大營吧?”

“啊?”

帶頭的校尉上次跟女子說話還是五年前回鄉看自家老娘,低著頭,看手也不是,看腳也不是,倒把公主給看樂了。

“我說我要去大營看我表哥。”

說完,萬俟悠一拍馬屁股就帶頭走了。

剛出城不到三裏路,她勒馬停了下來。

“那些人是什麽人?”

她一擡下巴,幾個女官都轉頭去看那個追上來的校尉。

“那個啊……”校尉猶豫了下,才說,“那些都是烏蠻的女子,將軍還是副將的時候就跟老將軍提請,讓她們就在囚營裏洗衣做活,春天還會拉出去開荒,可惜都不會做農活兒,也不肯學咱們的話,不好教。”

走到距離囚營還有十幾步遠的地方,萬俟悠讓馬停下了腳步。

與其說她們是“女人”,倒不如說是一群被圈養的野獸,此時朔北早晚的風還是涼的,她們身上的麻衣也只能勉強蔽體。

看著她們被繩子串著排隊領飯,萬俟悠瞇了瞇眼睛。

“她們到現在這個境地,都是我表哥提請了我外公求來的,那她們之前,是什麽境遇?像牛馬一樣拉車麽?”

她問那個校尉,校尉低下了頭。

“萬娘子,卑職要是跟你這胡言亂語,將軍是要處置我的。”

“你說,我聽,旁人都不知道。”

花一樣的少女神色平淡,眼裏隱隱有著好奇,更多的是讓人無法拒絕的氣勢。

校尉躊躇了下,才說:

“她們以前,都是當軍|妓的,兩三個月,差不多就能死一大半。”

萬俟悠將視線從校尉的臉上轉開,重新看向那些女子。

校尉心裏有些為難和後悔,這般嬌滴滴的姑娘家,萬一被嚇得去將軍面前哭鬧怎麽辦?

“所以啊。”萬俟悠聲色平緩無波,像是在看著松園的雪,舞韶殿的花,那些她習以為常,只覺得無聊無趣的東西,“烏蠻沒有我表哥這樣的好人,烏蠻人掠去了我大啟的女子,只要,兩三個月,甚至,用不了兩三個月,我大啟的女子,就會在他族的土地上死傷大半,是麽?”

她並不是向這個會害羞的校尉要答案,縱馬如飛,她再次見到江明雪的時候,江明雪有些愕然。

“阿悠,怎麽了?”

萬俟悠看著自己的表姐,唇角勾了下,似乎是在笑,只是眼睛裏還泛著紅。

“沒怎麽。”

長樂長公主說不清自己到底怎麽了,她似乎是被嚇到了,卻又不是。

她瞪著眼睛,看著自己女扮男裝了十多年的表姐,仿佛這世間突然在她眼中變了一副模樣。

江明雪卻仿佛看懂了她,上前一步,將她抱在了懷裏。

“阿悠,回去吧。”

她說。

回去繁京,回去屬於你的松園,回去滿城茉莉花年年為你盛開的地方。

當你的公主,可能不夠自由。

可這世上很多看似美好的東西都讓人痛苦,比如自由,比如清醒。

“你現在走,很快就能忘了朔北。”

“然後,我就能心安理得,躲在你、整個朔北、整個西北百姓用血肉圍起來的繁華裏,是麽?”

萬俟悠從自己表姐的懷抱裏掙脫了出來。

“那太沒意思了。”

她說。

驕傲矜貴的繁京茉莉就這麽留在了漠北。

在世人都以為長樂長公主在玉州還聖宮靜心修行的時候,化名萬七娘的女子脫下了身上的裙子,頭上戴著巾幗,跟著朔州的婦人們學著怎麽能給人包紮傷口。

“你拖人的時候不能彎腰,你的背要挺起來。”

婦人寬厚的手掌拍在萬七娘的背上,她楞了下,連忙挺腰點頭。

婦人笑了:“傻乎乎的,到時候能拖回幾個人嘞?”

“我!我肯定行的!”

萬七娘笑得很討喜。

晚上回了住處爬都爬不起來。

長樂長公主身邊的四個女官心都要碎了。

“殿下……”

“別哭啦!現在不比在松園騎馬有意思?”抱著發青的手臂,萬俟悠自己給自己抹藥,齜牙咧嘴。

重紫重藍重丹重青四個女官擠在一起,看得她忍不住笑了。

“你們四張臉加一起湊不出一點人色,有什麽大不了的?你們不也是天天去藥房幫忙嘛?怎麽樣?武春芽據說很能幹,你們就比不過她?”

武春芽家裏世代都學醫術,雖然因為是女子,很難跟別的醫家互通有無,可積累了幾代人,那本事也是極高的。

尤其是在婦科一道,短短兩個月,整個朔北都知道朔州城裏有個能治好女子漏血癥的女神醫。

重青也是皇後特意選在萬俟悠身邊的醫女,見其他人都看她,有些羞惱地低下了頭。

“公主,臣……臣會比過武娘子的。”

萬俟悠笑著拿出一封信,打開,是裴仲元寫給她的。

裴仲元帶著公主的車駕去了玉州,每天就是守著玉州還聖宮的空房,寫的信比那房子還空。

“一切安好。”

寥寥四個字。

萬俟悠想把信塞回去,卻發現信封裏落出了一支被壓成了幹花的石榴花。

是名滿天下的玉州石榴花。

將花和信放在一旁,萬俟悠又打開了一封信。

這次寫信的人是杜行舟。

就算離開繁京,萬俟悠也不許自己對繁京的一切一無所知,杜行舟就是她留在繁京的眼線,她到了朔州,就告訴了他自己的所在之地。

杜行舟的信上寫的都是六位皇子的爭鬥,朝中局勢的變幻,身為宰相之子,他有眼光,也有見識,將個中你來我往寫得周詳細致。

寫到最後一行,他才寫了自己。

只有一句:“今年新制了些茉莉花茶,香味淡了許多,倒是公主離京時的玉蘭,顏色如舊。”

看著信封裏倒出來的玉蘭花箋,萬俟悠拿起來,也放在了一邊。

第三封信,是司徒堯的。

看見他的信,萬俟悠有些意外。

他們二人各得其所,她還以為那位狠得下心的隆安侯世子不會再與自己聯系了。

這封信是先寄到了玉州又轉來此處的。

打開粗粗一看,內容也平平無奇,只說了些浙州風物。

將信放到一旁,萬俟悠拎起信封問自己的女官們。

“你們猜,這裏面有沒有花?”

女官們捂著嘴笑。

等信封裏落下了山茶花的花瓣,長樂公主終於忍不住捶桌大笑。

“去、去外面尋點樹葉,一個給他們塞一份,就算是本宮回信了。”

“是。”

女官們笑著走出去,看了看楊樹,又看了看柏樹,最後選了一棵銀杏。

萬俟悠當窗看著,看她們煞有介事地挑挑揀揀,還是笑個不停。

月圓月缺,夏至處暑。

城外種的粟和麥都探出了穗子。

黑瘦了許多的公主嫌熱,終於忍不住,用匕首削掉了些許頭發。

“頭發好好留著,說不定什麽時候能用得上呢,總不能只靠那一棵銀杏。”

她說得理直氣壯。

女官們一邊心疼,一邊將頭發收好,小心地紮成了一束又一束。

繁京城的茉莉花開了又落,皇後娘娘每日過得唉聲嘆氣,朝中風雲變幻,皇帝陛下也開始思念起了在外的公主。

朔北的秋天來了。

乍起的北風帶來了腥氣。

“敵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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