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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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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種

一念根生, 萬物成春。

褚時站在山海鎮的街口的小攤子旁,有時在聽著旁人說著瑣碎閑話,有時在替人寫信, 有時有從明城來的讀書人在誇讚他的字畫。

無論何時,只要秦四喜路過,他都會看見她。

步履懶散的女子要麽是在跟人說說笑笑,要麽是停下腳步跟人說自己背上獵物的價錢,要麽是從背簍裏掏出已經炮制好的草藥,她從貓兒山上晃著下來, 路過山海鎮唯一的一條石頭路, 為的都是些日常的瑣碎,可眼角唇邊都帶著光彩。

“不要著急。”褚時對自己說,“如今的你只是個還沒紮下根的啞巴, 你要被她看見。”

悠悠千載歲月, 褚瀾之未曾對女子動心動念,可他知道, 送上門的總是不值錢的。

他要等,等一個機會。

山海鎮河海交接,淡水稀缺,鎮上百姓喝水靠的都是貓兒山上的泉水, 長水河裏的水多是用來澆地洗衣。

春旱一起,泉水幹涸, 雪上加霜的是長水也枯竭, 位於上游的香浦村封河截水, 山海鎮和臨近幾個村落的百姓去講理, 卻成了械鬥。

香浦村是朝中一位大員的故地,大半個村子都是他的同族, 有他做依仗,香浦村的人多年來橫行鄉裏,這次更是毫不留情,打傷了山海鎮十幾個人。

其中更有山海鎮的鎮長。

鎮子上的百姓群情激奮,有人連夜去了明城告狀,卻被縣衙的人給抓了起來。

消息傳回鎮子上,整個鎮子的人都慌了。

“別急。”

給傷者們換藥的秦四喜臉色淡淡的,語氣溫和如既往。

周圍坐著的嬸娘們都急了:

“一會兒我背著藥箱去香浦看看。”

“秦娘子,你可不能去啊!”

“對呀秦娘子,你要是去了被他們的人抓了怎麽辦?”

藥香氣裏,女人笑了,一夜沒睡,她的長發略有些散,將最後一碗藥倒出來給傷者,她站起身,隨手扯掉了頭上的巾幗。

一根長長的木簪被她從發髻上抽了出來,略帶卷曲的頭發落在了她的腰際。

褚時站在窗邊,看著她攏著發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袖子隨著她的動作落下,露出了一截結實的手腕。

她穿著一條高腰的布裙,上身是灰色的麻衣,襟口也有些松動,手臂高舉,頭發被她攏在頭頂,露出了並不柔順的頜線和明亮的眉目。

被噩耗包裹的山海鎮似乎被陰雲包裹,唯有她,是行動的春風。

走到茅屋外,她回頭,發簪已經穩穩當當地紮在了發髻上。

“阿嬸阿婆,你們別這麽擔心,法子總能尋出來,尋不出來咱們就鑿山開路,也能找到能走的路,能用的法子。”

她看見了褚時,輕笑:“褚郎君,你是有事尋我?可是有人受傷了?”

褚時從袖中拿出了一張狀紙。

【南江府知府,是陳黨之人,香浦劉欽,投靠吳重,兩人為政敵。】

他用炭筆在小本子上寫。

立國數十年的大梁新任國君不到二十歲,朝中群臣和太後家的外戚爭鬥不絕,宰相陳克用和國舅吳重勢成水火。

看完了狀紙又看本子上的字,秦四喜擡起頭看向褚時。

褚時對她輕輕一笑。

【聽那些書生說的。】

他捏著炭筆,筆畫纖麗。

“褚郎君,香浦村我是必須要去的,官吏之間的權衡和爭鬥固然可用,解決眼下之事也很要緊,要是再耽擱三五日,只怕咱們鎮子種下去的禾苗都要幹死了。”

褚時彎了彎眼角,耳際一片輕薄的緋紅。

“咱們”這兩個字,他喜歡。

【你去香浦村,南江府告狀的事交給我。】

他的筆頓了下。

【咱們兵分兩路。】

從南江府告狀一事頗有些周折,褚時口不能言,好在他大半年經營,已經在南江一代頗有幾分才名,一個姓粟的舉人將他帶到了學官的面前,那人也同是陳相門下,仔細看過狀紙,再看褚時就有了幾分意味深長。

“褚郎君口不能言,實在是南江府的一大損失。”

又等了足足七日,見了不知多少人,褚時終於能夠回轉山海鎮,路過長水,他看見河上攔水的沙袋已經沒了。

“褚郎君也回來啦!哎呀呀,可真是太好了,兩個人都平安吶!”

山海鎮外貓兒山上,褚時在路上躊躇了許久。

他當日既然和秦四喜有約,就該來打聲招呼。

這是理所應當,天經地義。

走到人家門前,隔著籬笆,他看見秦四喜正在殺一只野豬。

“褚郎君回來了?今晚正好分肉吃。”

談笑間,女子手起刀落。

“咚。”是豬血落進木盆裏的聲音。

還是他的心多跳了一下的動靜?

“我也沒做什麽,劉家在香浦作威作福,羅大河他們早就看不順眼了,堵塞河道,劉家自然能過得好,香浦的其他人還有外村的親戚呢。劉家起事端,打架的時候受了傷的外姓人一概不管,他們不管,我去管。”

手中提著切成大塊的野豬肉,女子的臉上帶著笑。

她的語氣悠悠慢慢,像是在說田裏的莊稼海裏的魚。

“對了,褚郎君。”

在路口,她叫住了他。

“你若對我有意,不如直白些,我也不是什麽豆蔻少女,不耐煩猜來猜去。你若有心,就全套本事勾得我意動,你若無心……”

她看著他的眼,笑意淡淡:

“心是眼根,欲是情種,我成過婚的,你騙不了我。”

天劫驟臨、坤海傾覆、乾元山垮、魔境重降……被人一語道破心思,於褚瀾之而言,就是這般的兵荒馬亂。

他想要讓人家看見她,殊不知,自己讓人看見的實在是太多了。

過了幾日,劉家人的盡數下獄,奴仆佃戶都被發賣驅趕,那些動手打傷山海鎮百姓的,都莫名其妙斷了胳膊。

聽到這個消息,褚時擡頭,看見秦四喜又背著藥草路過,他對著她露出了毫不遮掩的笑。

七百多年後的墻壁上如此記錄:

“相識數年,同進同退,照拂鄉裏,一年秋初成婚,婚後三載,琴瑟和鳴,女主外,男主內,竹院簪花,山中煮茶,秦娘子仗劍行醫,褚郎君以筆作刀,傳為佳話。”

一時間,褚瀾之甚至不忍心再看下去。

過往種種如決堤洪水在他腦中奔湧,他自以為早就忘卻的,在他的心裏橫沖直撞。

他在秦四喜的牽引之下一點點丟盔卸甲,變成了另一幅模樣,他對她依依不舍,在墻角,在樹下,在籬笆墻的邊上。

他能為她變成水,忘乎所以,直抒胸臆。

夏日,祭祀海神,漢子們赤膊上陣,在她大鬼將的帶領下跳著祭祀的舞蹈,他看得嫉妒,在深夜裏敲響了她的籬笆門。

“褚郎君?”秦四喜剛洗了發,隔著籬笆看他。

【我也會跳舞】

他寫。

乾元法境的祭天之舞,他是跳得最好的,只不過已經九百年沒跳過了。

他渴求月色足夠冰冷,能夠掩蓋他臉頰的紅。

在中衣外披著薄衫的女子看著他,勾了下唇角,隔著籬笆,她抓住了他的衣角。

“怎麽跳?”

不會說話的男人微微低頭。

手卻擡起,勾住了一縷濕的發。

四目相對,眼波於朦朧的月光間流轉往覆。

籬笆門打開了。

他在月下跳舞,在相思子和田七田邊上,在藤蘿花架下,他在旋轉間抓住了她的指尖,很快,他“跳舞”的地方就成了茅屋裏的床榻。

被壓在榻上的時候,他輕輕喘息,湊到她的耳邊用氣說:

“你喜歡麽?”

“我喜歡。”

濕發濡濕了他的胸前。

心是眼根。

欲為情種。

“夏雨連連,長河暴漲,秦娘子帶人在南江府各地修壩攔洪,南江知府隋洪瞞報災患,致南江一府稅賦不減反增,各地民亂將起,秦娘子在南江一代聲望甚隆,為安百姓,七日夜不曾一眠,褚時帶三十壯丁入京告狀,落於南王之手。”

“貓兒山下,秦四喜重遇山鬼綠腰,綠腰懷有人子,久久未生,想要生子,唯有換心。秦四喜允之,用借心三日換救人秘法,一日夜便到南王府。南王府內,褚時服下異寶,飄然九天之上,自稱本是仙君,如今舊疾已愈,當返修真境。”

“九天凡塵,天涯咫尺,秦四喜忍剜心之痛、背棄之苦,救下其餘三十人覆歸山海鎮,綠腰因仙君破劫時吸取天地靈氣,無力支撐,一屍兩命。

“綠腰身死,秦四喜之心亦死,自此,人身鬼心,不人不鬼。”

剜心之痛。

人身鬼心。

不人不鬼。

漂在半空中的竹葉法相仿佛又經歷了天劫摧折,一點點碎去。

黑暗中,褚瀾之仿佛瞎了一般,用手去摩挲著那幾個字。

剜心之痛?剜心之痛!

“吾、我、我從未知曉此事!”

戲夢仙都,秦四喜在吃新烤的肉餅。

山海鎮的飯菜於她自然是故鄉風味,但是戲夢仙都這些修士們用靈力做的飯菜也足以稱得上美味。

鵝在叨肉餅,突然看見秦四喜停住了。

“四喜,你怎麽了?”

“無事。”秦四喜笑著說,“有人去了他不該去的地方。”

嗯?

看著四喜的笑裏帶著算計,鵝低下了頭。

鵝不懂,鵝繼續叨肉餅。

“之前你說,他們用一次你們的秘寶,給我一萬極品靈石,我覺得少了。”

吃過飯,秦四喜又找到弱水沈簫。

弱水沈簫已經麻木了。

“神尊,您覺得多少合適?”

“清越仙君很有錢是吧?就要十萬吧。”

“……這麽貴?”

“他會給的。”

秦四喜笑得篤定。

舊痛不可追,能多換點靈石才是正事兒。

歉疚本無價,能宰一刀又怎可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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