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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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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薄的風,卷起新從枝頭雕落的葉片,小心地打著璇兒,將其悄悄送進半掩的屋門。

黑影緊貼著屋梁,仿若自出生起便長在木梁上一般,直到下方傳來人處於沈睡中毫無意識的咳嗽時,方才探頭來瞧被帷帳籠罩起來的瑞親王。

帷帳四周設置著橫七豎八的絲線,絲線那頭系著許多鈴鐺,如若要從下端接近瑞親王的床鋪,必定會驚動絲線那頭的人。

若非昨夜他前來時,無意間探得其中的奧妙,指不定會吃一大虧。

今夜,他可是做好十足準備。

黑影藏在面罩後的嘴唇一動,藏在牙槽中的丸藥立刻被咬破,淡淡的藥味在他口腔彌散。他從懷裏悄悄摸出一截大拇指粗細的香,拿火折子將其點燃。

因著瑞親王已經入睡,屋內光線很是黯淡,青色的煙慢悠悠地融化進昏暗,無色無味,無人能夠察覺。

黑影屏住呼吸,仔細聆聽著下方的響動。

急促的短咳漸漸消失,室內歸為詭異的沈默。

黑影用一根長繩連接木梁,慢慢從屋梁上垂掉到瑞親王上方,正待要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橫斜裏伸出一只手,如同鐵鑄的枷鎖般將他狠狠捏住。

黑影心頭一驚,心知中計,左手一抖,從袖間滑落飛薄的刀片,朝床上躺著那人喉頭抹去,同時唇間發出一聲厲嘯,通知在外放風的同伴情況生變,速速離去。

已是三更時分。

皇宮禦書房,一如既往的燈火通明。

向來勤勉晚眠的宏明帝端坐在桌案,手持朱砂筆,埋頭批著堆成小山的奏折。

隨伺的閹人佝僂著腰,眼觀鼻鼻觀心地立在他身後,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輕微腳步聲,微微撩起眼皮,看見自家幹兒子站在門外,面帶喜色地對他點點頭。

閹人喜上眉梢,幾個小碎步上前跪倒在俞匡正案前,幹啞的聲音裏帶著道不明的顫抖:“皇上,事成。”

俞匡正手中急書的筆尖一抖,緊抿著嘴把未盡的批語寫完,合上攤開的折子,將朱砂筆往桌上一扔,疲憊道:“伺候回寢宮。”

閹人笑著小聲應下,正待要起身去他身邊伺候,忽然咚咚兩聲悶響,從宮梁上面落下兩個黑衣人。

閹人徒然生出一股護主的激憤,將俞匡正死死攔在身後,聲嘶力竭道:“來人!有刺客!”

不男不女的嗓音一旦破音,刺耳得讓人難以忍耐,站在他身後的俞匡正被這一嗓子嚇了一大跳。

他擰起兩道濃眉,按著抽痛的太陽穴,看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黑衣人。

黑衣人落下後並沒有起身,只軟綿綿地癱在那裏,面罩已被除去,嘴角以下全是凝固的汙血。

俞匡正心頭一跳,隨即看向宮殿門外。

“大哥,這麽晚才等到消息,真是辛苦。”

宮門外閑庭信步進來一個男人,亮如白晝的燈火像是給他渾身度上一層光芒。

俞匡正一時覺得有些目眩,他眨了兩下眼睛,滿眼驚訝,“小弟,你沒事兒?這是怎麽回事宮門已落,為何你……”

他沈吟片刻,目光中帶著些許傷痛,“小弟,你是如何進來的,做大哥不想多問,有什麽事我們兄弟明日再談,可好?”

何東背手而立,冷漠道:“大哥,我全都知道。”

“你……你知道什麽?小弟……你切莫聽信……”

何東不耐打斷道:“母後是如何死的。”

“母後?”俞匡正倒抽一口冷氣,語氣裏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母後因為思念你過度,神志不清,失足跌落井……”

“是你殺的。”

俞匡正像是聽到天大笑話般,大聲叫道:“小弟,你瘋了!母後死時我還不到四歲!我怎麽能夠殺死一個比我高大的人!你到底是聽信了何人讒言!”

黑暗中走過來一名老嫗,頭發花白,雙眼渾濁,唯有看到俞匡正的那一剎那,眼中射出激憤的光,她厲聲道:“皇帝可還記得我?!”

俞匡正半瞇著眼睛,仔細打量面前白發蒼蒼的老嫗,搖搖頭。

老嫗輕蔑一笑,“皇帝當時年幼,自然不記得,但奴婢卻記得,那一夜,皇帝有多狠心!”

俞匡正身子顫抖起來,他雙手死死按住桌案,怎麽都站不起來,“奶娘?你……你不是……”

“死了是嗎?”

老婦人嗤笑一聲,“奴婢原以為自己也該隨先皇後一同死去,沒想到攝政王不但沒殺死奴婢,反倒好吃好喝把奴婢供起來,一藏就是許多年——”

“奴婢十八年住在一間小院子裏,終日想啊想啊,把那夜反覆琢磨,奴婢還是想不明白,那麽小的一個人,心腸如何這般歹毒,竟然親手誅殺自己的母親……”

“閉嘴!”俞匡正暴喝一聲:“她不是我母親,她算什麽母親!”

四歲以前,俞匡正是個愛跑愛跳愛動的孩子。

雖然他父皇在他兩歲那年駕崩,因著年少,他對父皇沒有半點記憶,所以談不上有何悲傷。

他時常被攝政王俞釋帶著在禦花園中四處玩耍,俞釋有時候會帶他去一座小樓,站在樓上,他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在小樓另一面的院中打轉。

“那是你母後。”

俞釋告訴他。

“母後?母後是什麽?”小小的俞匡正看著下面抱著一個繈褓瘋瘋癲癲的女人,有些害怕。

“她生下你,你才來到這世上。”

俞匡正回去問奶娘,奶娘抱著他小聲道:“她是這世上最疼你的人,只是受過嚴重的刺激,不太記得你。”

從那以後,俞匡正經常跑到小樓上,看著樓下的母後。

母後很臟,他看到宮女替她梳好的頭發,被她用手抓得亂七八糟,像雀兒在上面築的巢。剛換好的幹凈衣裳,被她在地上打兩個滾,瞬間又弄得臟兮兮。

那一日,母後在院子裏淒厲地叫著,沒人理她。

他好奇地偷偷溜進院子裏,慢慢向她靠近。

母後臟臟的臉上,有一雙溫柔的眼睛,看見他的一瞬間,如同夜晚的星子一般,一直亮進他心底。

她緊緊抱住他,哼起一只溫柔小曲,慢慢地搖晃著他。

再後來,母後經常出現在他宮裏。

他常常睡到一半,突然從夢中驚醒,看到坐在床沿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他很安心,在母後的註視下繼續睡去。

直到有一天,當他再次從噩夢中醒來時,發現兩只手像鎖子一樣緊緊掐住他的脖子,他憋得喘不過氣,那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裏跳躍著瘋狂,他聽到母後恨聲說道:“你父皇死了,你弟弟死了,跟母親一同去見他們。”

俞匡正聽不懂她的話,他痛苦地皺巴著小臉,想要問個明白,弟弟?

遠遠地,有個冰冷的聲音慢慢飄蕩過來,“你有個孿生兄弟,剛一落地便被你父皇抱走殺死,你母後知道後神志開始不清醒……”

那聲音頓了頓,再次飄過來,“你母後病發殺死你父皇。”

俞匡正第一次知道五雷轟頂是何滋味。

他艱難地咳嗽著,掙紮著想要從他母後手中逃脫。

他張大嘴,謔謔地嘶叫著:“母……母後……”

陷入瘋狂中的母後歪著頭,停了下來。

他躺在她身下,哭喊道:“母……母後,我是正兒……正兒……不要殺我……”

“正兒?”先皇後喃喃地重覆著他的話,“正兒……”

她眼睛一翻,用力掐緊他脖子,像頭野獸般瘋狂咆哮道:“都給我死,你們殺死憐兒,我要替憐兒報仇……”

俞匡正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不曾想方才宛如野獸般的母後軟綿綿地倒在一旁,亂發中潺潺而出許多猩紅色的粘稠液體。

他抓著脖子,急促地咳嗽著,害怕地往外縮了縮。

“沒事吧?”

冰冷的聲音已經到了他床邊,他看見俞釋同樣冰冷的眼。

“沒。”

“你母親不能再留,她會殺死你,需要皇叔幫你處理掉?”

俞匡正呆滯片刻,心有餘悸地摸著脖子上熱辣辣的地方,遲疑道:“好。”

“皇上,放過娘娘,”奶娘不知從哪兒撲出來,痛哭流涕地向她求救,“她可是你娘親啊,皇上,你不能這樣對她……”

娘親?

俞匡正仿佛長大般,揉著脖子,冷笑著起身道:“她不是我娘親,我沒有娘親。”

“好小子,做皇帝就要心狠手辣。”

俞釋帶著他和先皇後,來到後宮的一口水井。

“去吧。”俞釋冷冰冰道。

俞匡正伸出手。

那一夜沒有月亮,一顆石頭落入水中,三歲兩個月零十二天的他記得很清楚,以後的十八年零七天的每一個日夜,那石頭入水的聲響,一直回蕩在他腦海中。

“有時候,朕在想,若我是你,該有多好……”俞匡正撐著身子,緩緩坐回到書案後,“你流落在民間,無憂無慮地長大,而朕卻要留在這深宮中,處處小心地殘喘茍且,生怕還未成人,便莫名夭折——”

“連老天都幫你,父皇死得突然,皇族之謎尚未告訴我,你卻誤打誤撞被神龍認定……”

俞匡正又哭又笑。

何東斂眉不語。

待到俞匡正哭夠,他從書桌後的一個匣子裏取出一張聖旨,要遞給何東,“罷了,我原本想著給自己一條退路。”

何東接過來,將聖旨攤開在手裏,笑道:“退位禪讓?”

他慢條斯理地拿火折子將聖旨點燃,“大哥,你總是喜歡玩這一套,難道就沒太醫告訴你,這世間避過毒/藥的法子有很多種,而你弟弟我的運氣真的很好......”

顯明王朝宏明二十二年,舊帝俞匡正急癥駕崩,死前留有詔書,禪位給其弟瑞親王俞匡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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