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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成敗轉頭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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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成敗轉頭空(3)

成平六年三月,翌帝夏侯瑾駕崩於紫宸宮。

當天,雷雨大作,攝政王顏舜華秘不發喪,召集朝臣,意欲廢太子夏侯熹,被群臣所阻,怒殺百人,史稱“紫宸宮之變”。

就在太極殿裏血流成河的時候,宮廷內苑,厚重的帷幕自上而下垂落,在清淺的橙花香氣裏,輕輕搖曳。

窗外雷聲轟鳴,暴雨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斷地往下落,雲貴妃靜靜坐在繡花椅上,她身著少女時期最喜歡的橙黃色衣裳,手中拿著一冊話本,專心致志地閱讀著,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迎春花。

——曼羅醒來後,雖能正常飲食,然而神智受損,如三歲幼童,誰也不認識,每天只知道坐在宮殿裏看話本。

“貴妃娘娘還是不肯說話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白衣高冠的攝政王走入殿內,詢問照料雲貴妃的宮人。

宮人不敢言語,顏舜華不由得怒斥:“一群廢物!”

隨著他的斥責,頃刻之間,殿內烏壓壓地伏倒一片。

顏舜華走上前來,向來高傲不可一世的攝政王,此刻竟然卑微得像個孩子,柔聲哄她:

“無心,我命人在禦花園裏種了很多橙樹,等到明年四月,它們就會開花了。到時候你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采橙花制香。”

對方依然不言不語。

顏舜華心裏不由得浮出一絲絕望,他死死攥住她的手,近乎哀求地對她道:

“無心,你說一句話好不好?”

“無心,我只剩下你了……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

許久許久,雲貴妃總算放下手中書,歪頭註視著顏舜華,一雙明眸大眼裏,滿是好奇:

“舜華,我聽他們說,你……要娶別人了是麽?”

一陣狂喜過後,顏舜華突然怔住。似是沒想到這麽多天以來,她第一句話竟是這個。誠如對方所言,他為了拉攏雲中沈家,已經打算迎娶沈天星的姐姐為妻,並允諾登基之後,與沈家共治天下。

半晌,他緩緩開口,答覆她:

“你永遠是我最愛的女人。”

雲無心不置可否,繼續看書,案幾上的水仙花幽香縷縷,與她的寧靜共同構成一幅和諧的畫面,仿佛時間就此靜止。

顏舜華註視著這幅畫面良久,總算轉身,離開之前,他冷聲命令一眾宮人:

“再有對貴妃嚼舌根者,格殺勿論。”

蘇盈被紫衣的內侍帶出天牢時,顏舜華正坐在禦書房裏,一雙清冷的眸子仿佛流轉著雪色與月華,只是凝視著角落裏抱著貓咪瑟瑟發抖的廢太子夏侯熹不說話。

看到蘇盈過來,連日以來驚懼交加的男童直接躲到她身後,“蘇盈姑姑,我想找阿姐,他們都不讓我見她,我害怕……”

蘇盈摸了摸他的頭發,安撫過後,怒聲質問顏舜華:“你到底想做什麽?他才六歲大,你難道還想趕盡殺絕不成?”

“改朝換代,對前朝餘孽趕盡殺絕難道不是很正常的麽?”顏舜華冷冷一笑,他面前的書案上,放著一把匕首和三尺白綾。

如果蘇盈猜得不錯,大概是想讓她和夏侯熹各選一種死法。

蘇盈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顏舜華似笑非笑,淡淡掃視著她,似是想從她臉上找出一點驚懼之色。

很可惜,沒有找到。

蘇盈靜靜道:“我可以赴死。”

顏舜華眉梢微微一挑,又聽蘇盈道:“但如果我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知道夏侯熹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誰了。”

聽到蘇盈的話,顏舜華怔了怔,狐疑地瞧著夏侯熹。

男童膚色白皙,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下頷的線條亦是精致無比,如果換上女孩衣裙,被人當成一個小公主都是正常的。

所以,他會是……

蘇盈不急不慢地拿起匕首,在手上比劃了一下,吹毛斷發,刀鋒寒冷如冰,確實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利刃。

若是用它紮進胸口,想必不多時便能斷氣。

就在蘇盈嘗試用它橫上脖頸的時候,顏舜華終於幽幽開口:

“慢著。你倒是說說,夏侯熹是誰的孩子?”

蘇盈眄他一眼,眸子裏滿是輕蔑:“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呢?”

“看來是有條件。”顏舜華不動聲色,“明日忠武王會被押送入京,於太極殿外處斬。我猜你應該想見他一面,陪他赴死。”

“那麽,尊貴無匹的攝政王殿下,會允許麽?”蘇盈凝視他。

“那就要看你怎麽說廢太子的身世了。”顏舜華微笑。

蘇盈略一沈吟,徐徐開口:“夏侯熹的親生母親,確實是雲貴妃,更確切說,是——曾經的和頤郡主雲無心。”

雖然早有預料,但顏舜華仍是微微一怔,下意識問她:

“那他的父親呢?”

蘇盈微挑唇,似是譏諷,又似是同情,反問他:

“你以為呢?他如今六歲,女子十月懷胎,七年前的雲無心,究竟和誰在一起?又與誰有了肌膚之親?”

“你當夏侯熹是誰?他是你自己的親生骨肉!”

如有驚雷在腦中轟鳴,顏舜華徹底楞住了,註視夏侯熹的眼神,先是從不可置信,逐漸變成狂喜——

他是他的兒子,是他和雲無心的兒子!七年前的雲無心,竟……真的為他生下孩子,並撫養長大!

在這荒蕪人間,蒼茫塵世裏,他並非孤身一人,他有自己的血脈後代!

雖然已經信了大半,但顏舜華仍是按捺住狂喜,問蘇盈:

“我如何知道你不是在騙我?”

“很簡單,這不是有匕首麽,你拿一碗水,滴血驗親就好。”蘇盈將匕首丟回桌上,落地時“叮當”一聲,撞倒了青玉筆架。

想到滴血驗親,顏舜華重新蹙眉:“陛下也曾滴血驗親。”

“曼羅那時用了藥粉,她為了入宮,哄騙陛下,讓他以為夏侯熹是他和殷貴妃死而覆生的孩子。”蘇盈懶洋洋道,“你現在要是去未央宮,說不定還能搜出一包剩下的藥粉來。”

顏舜華揮袖令宮人前去未央宮,不多時,宮人便帶著小半包藥粉過來,顏舜華撚了一點放在鼻下辨認——是白礬,只要加入水中,任何血液都可相融。

沒想到翌帝久居高位多年,最後竟被這麽個小把戲哄了過去。

因為紙包帶有雲貴妃的氣息,夏侯熹一直抱著的貓兒,以為裏面裝著的是曼羅常用來餵它的肉脯,於是從男童懷裏跳了下來,不安分地蹭著顏舜華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喵喵叫著想要討吃的。

夏侯熹小心翼翼地覷眼瞧他,確認顏舜華不會傷害自己後,一點一點挪過去,重新將貓兒抱起來,然後一溜煙躲在蘇盈身後。

顏舜華看著活蹦亂跳的小男孩,心情有點覆雜。此時他已經徹底相信了蘇盈的話,但……

突然之間冒出這麽大個兒子,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

畢竟,就在蘇盈告知自己事實之前,他一直猶豫要不要除掉夏侯熹,或者說,如何不驚動雲貴妃的情況下,除掉夏侯熹。

那現在……是不是,要想辦法,讓他改口叫爹?

蘇盈看著顏舜華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就像打翻了調色盤一樣,心知他一定是在做心理建設,於是道:

“如果沒什麽事,我先回天牢了。攝政王殿下,記得你答應我的,明日,即便是死,我也要同孤絕死在一起。”

就在蘇盈即將踏出禦書房的時候,顏舜華終於開口:

“為什麽……無心這些年,一直不肯帶著熹兒來找我?”

蘇盈頓住腳步,冷笑一聲,反問他:

“你覺得……以她的性格,會願意承認自己生下殺母仇人的兒子麽?這些年,她連讓夏侯熹喚自己一聲娘親都做不到。”

“你可以問夏侯熹,他都是叫她——阿姐。”

“攝政王殿下,你想坐享天倫之樂,恐怕道阻且長了。”

蘇盈走後,禦書房裏重新恢覆安靜,只有銅壺滴漏的聲音。

那只雪團似的小白貓,偶爾會在夏侯熹懷裏喵喵幾聲,很快又被夏侯熹捂住。他似乎很怕顏舜華,這麽長時間,除了對蘇盈說了一句話後,便再沒有多說半個字。

顏舜華眸光沈沈,只是凝視著男童,似是想從他臉上,找出幾分自己少時的影子,而他也沒有失望,無論是眉眼,還是輪廓,夏侯熹都和他如出一轍,越看越像,幾乎就是一個縮小版本的自己。

他的心忽然變得很柔軟,就像是初春到來,河面薄薄的寒冰化開,溫暖的河水潺潺流動。

被他這樣長久註視著,夏侯熹有些不好意思,抱著貓兒低下頭。突然,他的肚子“咕嚕”一聲,瞬時羞紅了臉頰。

因這不合時宜的響聲,顏舜華總算意識到已經是用午飯的時候,而夏侯熹被他派人帶過來時,恰是清晨,連早飯都未吃。

想到這裏,他命禦膳房傳膳,很快,宮人在他的吩咐下,端來一碗牛乳粥並以幾盤精致點心。

顏舜華草草拿了塊奶油松瓤卷酥後,向夏侯熹招手,示意他過來。雖然依舊害怕,但美食的誘惑下,再加上大半天沒吃東西,夏侯熹還是按捺不住,狼吞虎咽地將所有的食物都一掃而空。

等他吃完,顏舜華拿起一塊手帕,為他拭去嘴角的點心渣滓,然後問他:

“你知道我是誰麽?”

夏侯熹眨巴眨巴眼睛,不說話。

顏舜華微嘆口氣,又問他:“你喜歡聽故事嗎?你娘親小的時候,最愛聽我講故事。”

一聽到有故事可以聽,夏侯熹眼睛“蹭”得一下子亮起來,忙不疊點頭,放下貓兒,就靠到顏舜華身邊。

顏舜華將他抱起來,放於膝蓋上,放緩了語調,眼神中,亦是透出回憶的色彩:

“從前,在碧落山,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宅子。在那個宅子裏,有一個很孤獨的小公子,他從小就不被父母喜愛,身體也很差。”

“雖然如此,小公子還是有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和一個很好的朋友。他們有時候會相聚在一起,而相聚的時光,也是小公子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時候。”

“只是……小公子的朋友很調皮,只不過出於種種原因,每次他受傷,很快就會恢覆過來。而小公子就沒麽幸運了,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都是臥病在床。所以小公子,很羨慕他的朋友。”

夏侯熹突然開口:“阿姐以前和我說過,朋友之間,是互幫互助。後來小公子的朋友,有幫小公子治病嗎?”

“後來……”顏舜華的嗓音漸漸低沈下去,“後來啊,小公子被壞人逼著傷害了他喜歡的女孩。在女孩被害的當夜,小公子才知道,他原本不用承擔這樣的命運。是小公子最好的朋友,偷走了他的人生。小公子替他的朋友,承擔了所有的苦難。”

“故事的結局,小公子喜歡的那個女孩,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小公子也沒有朋友了。這世上只剩下小公子孤零零一個人。他獨自生活在大宅子裏,就像是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的一縷幽魂。”

故事說完,顏舜華怔怔望著窗戶,檐下暴雨如註,在雕花木臺上濺起一片迷蒙的水霧。

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只是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挖走了一般。

若是能走在陽光下,誰又能甘心一直當別人的影子呢?

就在他神思游弋的時候,夏侯熹嘟起嘴巴,抱著他的胳膊搖啊搖,撒嬌道:

“這個故事一點都不好聽,我不喜歡這個故事。你陪我玩躲貓貓好不好?”

顏舜華回過神,註視著面容肖似自己的男童,許是回憶起自己兒時和雲無心在碧落山玩耍的光景,半晌,他微微頷首:“好。”

事實證明顏舜華壓根不會帶孩子,只是一個下午的光景,夏侯熹和那只貓兒,就成功吵得他腦仁疼。

面對男童想要冒雨出去踩水玩的想法,他微嘆口氣,果然比起小男孩,還是小女孩更可愛。

與此同時,他心底生出隱秘的期待:

也不知道將來他和無心的小公主,會是什麽樣的呢?

夏侯熹還在吵吵嚷嚷,顏舜華不由得扶額,對宮人道:

“先送小殿下回去吧。”

宮女一只手撐開油紙傘,一只手牽著夏侯熹走出禦書房。就在兩人即將邁出院門的時候,夏侯熹突然掙脫宮女的手跑回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對顏舜華道:

“他們都說你是一個大壞蛋……可我卻覺得……”

“你只是有點孤獨而已。”

說完,他又抱起貓兒,一溜煙跑遠了。精致的小靴子啪嗒啪嗒踩在水坑裏,濺起小小的水花。連帶著發冠垂下的絲帶,也在雨裏一起一落。

註視著男童雨中遠去的背影,曾幾何時,向來陰冷涼薄的白衣攝政王,唇邊忽然多了一點笑意。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夏侯熹再回憶起這個下午,只記得天色陰沈,禦書房外電閃雷鳴,風雨如訴,可室內溫暖如春,搖曳的昏黃燈影裏,白衣男子凝視自己的眼神,柔和得仿佛一泓三月暖陽下的春水。

這一幕是如此溫馨,以至於終此一生,夏侯熹都無法將對方同史官口誅筆伐的那個逆賊聯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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