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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樹歌殘王氣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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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樹歌殘王氣終(3)

蒼茫夜色,無邊無際,仿佛一塊純黑的絲綢般無聲無息地將整個王府包裹。華麗的紫檀拔步床間,有降紅的紗簾如水波般柔柔垂落,蘇盈擁著絲衾,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終於,她直直坐起來,“備馬,我要去找殿下。”

洛孤絕是在三日後的子夜,見到風塵仆仆的蘇盈。彼時他正駐紮在離滄瀾郡三百裏外的蒼亭縣,於軍帳內查看地形圖。

剛想熄燈入寢,忽聞帳外馬蹄聲急促,一人掀開軍帳,如火紅蝴蝶般直直撲向自己。

“阿盈?”洛孤絕錯愕無比,若非懷中溫香軟玉,馨香如初,幾乎以為身在夢中。

抱了他一會後,蘇盈擡起雙眸,雙唇微顫:

“洛洛,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你……可否給我一晚時間?今夜過後,我便會離開,回到帝都。”

蘇盈說完前因後果時,東方漸曉,天邊只有幾點殘星,光芒暗淡。洛孤絕眉頭緊鎖,坐在塌上沈思不語。

六年來所有的疑惑,一夜之間豁然開朗,卻也將他的人生,不知要帶往何方。

蘇盈握住他的雙手,語聲懇切:“我知道曼羅是在利用我,也知道她是通過利用我,來逼迫你,令你再無理由登基稱帝,甚至……還要幫她,令夏侯熹繼位。”

“只是洛洛,出生並非你能抉擇,顏氏一族與夏侯皇室的恩怨,更非你要承擔的責任。事已如此,顏舜華不惜一切代價想要殺你奪回自己的命格,你……你總不能坐以待斃。”

“可如果與曼羅結盟,我們得知如此秘密,遲早有一日,狡兔死,良弓藏。更何況,你的身份若是大白於天下,中庭無法容你。”

許久,洛孤絕總算站起身,得知自己身世真相的他,態度是出乎意料的平靜。窗外天際曙光穿透雲層,顏色由淡轉濃,淡黃、橙色、霞紅……而他的聲音,也隨著曙光的變幻,逐漸變得清晰。

“阿盈,我剛剛想了很久。其實,對於整個中庭而言,我繼位,夏侯熹繼位,顏舜華繼位……又有何不同?世家豪強,依然根深蒂固,平民百姓,仍是卑賤如草。”

“皇室更替,政權相易,其實對百姓而言,並無多大意義。就像這次山陰郡大旱,成千上萬流民無家可歸,即便最後我們想盡一切辦法填補了賑災款,可旱災給他們造成的苦痛並未減少。”

“我身為翌朝將領,本應護衛家國,最後卻要對本是翌朝百姓的他們,趕盡殺絕。只因他們對統治階級的怒火,已成燎原之勢。”

“你是想……”蘇盈有些明白過來丈夫的想法。

對上妻子了悟的目光時,洛孤絕定定點頭:“翌朝的根基已經腐爛,就像一株大樹,已經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而上層的枝椏,還在不惜一切代價地爭奪那少得可憐的雨露陽光。”

“我知道沒有永垂不朽的王朝,但身在其中,我仍想搏一把,倘若後面結局未能改變,那便是翌朝氣數將盡,無可奈何。”

“我並不在意最後是哪個人繼位,但我……在意,新的那個王朝,是否能夠如雲炤所想,乾坤朗朗,再無欺壓。”

蘇盈張開雙臂,溫柔而堅定地擁住他:

“洛洛,無論你最後選擇如何,蘇盈……與君同在。”

“你在這邊安心打仗,繼續你的謀劃與想法。天耀城的一切,交給我吧。顏舜華的對手,不是你,而是我。而你的對手——”

她輕輕一笑,沒再說下去。兩人都明白他們將要面對的敵人是誰,可此時此刻,誰也沒說出來。

“幾千年的制度,並非想推翻便能推翻,可我信你。”

“倘若後世予你皆為罵名,那這罵名,我與你一同承擔。”

成平五年七月初八,洛孤絕率兵五萬,自河中南渡,連敗叛軍於延夏、風陵、青溪等地。

同年八月,“黃天大將軍”李敢手下張從周、張歸弁等投降洛孤絕,而李敢率流民殘部向東北逃亡,又遇沈天星於雲中郡,時遭大雨,李敢集散兵近千人奔向洛川,意欲向北疆蠻族求援。至戚谷,中洛孤絕埋伏,李敢被洛孤絕斬首,兄弟及妻女皆送至帝都處刑。

一場轟轟烈烈的流民起義,仿佛,就這樣卸下帷幕。

捷報傳來,翌帝大喜,然而遲遲未見洛孤絕班師回朝。

隨著時間的推移,朝野上下,也逐漸察覺出一絲不對勁。忠武王與流民叛將勾結的傳聞,一時間甚囂塵上。

因之前傳信的使者,均未能如期返回,翌帝與軍中音訊斷絕,在定遠侯顏舜華的提議下,翌帝召忠武王妃蘇盈進宮居住,並再度派遣使者催促洛孤絕率軍返回帝都覲見。

明眼人都看出來,這是對洛孤絕的警告。

但洛孤絕依然毫無動靜。而蘇盈接到聖旨後,同樣平靜無比,帶了兩個貼身侍女後,便坐上進宮的轎子。

再次踏入未央宮時,庭院裏的棣棠花皆已開敗,蘇盈靜靜立於滿樹翠葉之下,眼神無喜無悲。

許久,她才低嘆一聲:“我不喜歡皇宮。”

“誰又喜歡呢。”曼羅神色漠然。

“曼羅你當真做好決定了麽?” 蘇盈轉過身,葳蕤的枝葉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但一雙眸子,卻依舊清亮如水。

曼羅避開她的目光,擡頭看天,一卷雲朵輕柔飄過。

她的聲音,一如流雲般飄忽不定。

“這裏是我的家,也是我的牢籠,更是我……今後的葬身之處。”

許久許久,蘇盈輕聲開口:

“我答應你。你所願所求,我都會傾盡全力,助你完成。”

得到她的允諾,曼羅輕輕一笑:“不怪洛孤絕麽?他的決定,已然令你身處險境。甚至……可能夫妻緣盡。”

蘇盈搖了搖頭:“我不怪他,我也……怪不了他。”

“以他的身份,有太多的不得已。如果他真要起兵叛變,我想,我應該……還是會陪著還是洛孤絕的他走完最後一程。這樣起碼黃泉路上,彼此相見,我和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最好的時候。”

“我不喜歡蘭因絮果這個詞。”

“可有的時候……時也,命也。太多東西,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兩人攀談的時候,忽有宮人悄無聲息地進來稟告。

“啟稟貴妃娘娘,顏侯爺,希望約您於鳳臺一敘。”

蘇盈看了一眼曼羅,“你要去麽?”

“為何不去?”曼羅施施然轉身,“總得知道對手在想什麽,才能更好進行下一步計劃吧。”

傍晚時分,陽光透過薄雲灑落,如一束又一束透明的輕紗般柔和,將周圍一切籠罩在金色光輝之中。

人行走在曲折盤旋的青石板路上,腳步清脆悅耳,擡頭向前看去,雲石累就的鳳臺高聳入雲,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精致華美,宛如一只巨大的鳳凰展翅欲飛。

顏舜華早已在鳳臺下,設了幾案等候。案上放著精致飲食與玉液酒,並以一束盛放於白玉瓶裏的梨花。

私會宮妃本是重罪,但隨著翌帝身體的每況愈下,連送進禦書房的折子,都大多由顏舜華代為批閱。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置喙。

誰也不知道翌帝是如何病的,木蘭圍獵後,一場痛風急癥,竟是來勢如山倒,發展到最後,竟是藥石罔顧。

曼羅心下嘆息,誰都知道此事蹊蹺,可誰也無法提出質疑。

凝視著款款前來的黑衣麗人,顏舜華唇角微挑,“貴妃娘娘,許久未見,近來可還安好?”

“亦或是,我應該依舊稱呼您為——無心。”

“還是稱本宮為貴妃娘娘吧。”曼羅語聲冷淡。

“可我還是更愛昔日的和頤郡主雲無心。”顏舜華微笑。

曼羅低首,先是沈默,然後才擡起雙眸,眼裏俱是諷刺的笑:

“是啊,你愛和頤郡主雲無心,可你更愛坐擁江山萬裏,執掌天下之權。和頤郡主,不過是你茶餘飯後,用來聊以慰藉的回憶。”

“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和頤郡主雲無心已經死了,六年前的夜裏,她就在你的劍下,身死魂消!”

顏舜華凝神看她,又像是看過去的什麽人,什麽事。

他欲以江山為聘,可當初願嫁他之人,早已枯骨成灰。

“好了顏侯爺,本宮來見你,不是來敘舊的。”曼羅靜靜看他一眼,語聲幽幽,“這次山陰郡流民起義,事發突然,平叛也來得突然。敢問背後,是否有顏侯爺的謀劃?”

“謀劃?流民心中怨恨,我又能謀劃什麽?”顏舜華移步舉目,背著手,悠然看著餘霞散綺的天空。

“我並不知你這樣做的好處。”曼羅搖頭,“即便你以忠武王與流民勾結的傳聞,逼洛孤絕反叛,但你依然無法恢覆身份。”

聽曼羅一語道破自己的圖謀,顏舜華展顏笑了笑,“你倒是看得清楚。可就算恢覆不了身份,等我誅殺謀反的忠武王洛孤絕,陛下只能命我為攝政王。既是攝政王,陛下賓天,太子年幼,為何不能禪讓於我?”

見他未有半點隱瞞,曼羅深吸一口氣,道:

“冒天下之大不韙,顏侯爺確實有膽色。”

顏舜華目光徐徐移至她臉上,依舊語聲溫柔:“今日一敘,我只是想告訴貴妃娘娘,你,還有再選擇一次的機會。”

“機會?”曼羅並不答話,只是背過身,擡頭凝望鳳臺。有風拂過她的衣裙,寬廣繁覆的留仙裙飄然欲飛,仿佛將要乘風離去。

半晌,曼羅總算回眸看他,依然是冷如冰霜,尖銳地刺痛他:

“本宮只知道,六年前玉清觀被屠後,本宮已再無機會可言。”

“既是如此,那微臣也無話可說。只能祝陛下龍體安康,予以貴妃娘娘庇護之所。” 顏舜華重新坐回案幾前,自斟自飲。

“承蒙顏侯爺所言,陛下定然吉人天相。本宮只願顏侯爺能永遠高枕無憂。須知,盛極必衰,水滿則溢。告辭。”

語畢,曼羅如來時那般離開,殘陽如血,在她的腳步聲裏,有昏鴉撲簌簌自鳳臺上空驚起,掠過沈寂的枯藤衰草。

王家被滅,林家遠走,殷家式微……

當年宣武皇帝一手提拔起來對抗五姓世家的幾個寒門,一一慘敗。

只剩下五姓門閥,如同一尊尊高高在上,千百年也不會改變的神像,依舊穩穩佇立於翌朝的頂端,仿佛在冷冷嘲笑著世人想要逆天改命的癡心妄想。

可聚散有時,煙花繁盛,終不長久。

五姓的對手銷聲匿跡,那接下來消失的,又會是誰呢?

想到這裏,顏舜華眼眸微斂,但面上卻未流露出任何異常。

飲罷,許是覺得梨花枝椏不夠疏朗美觀,他執起剪刀,動作輕柔地打理起花枝來。因為秘術,即便是秋日,梨花在白玉瓶中,依舊開得繁茂如霜雪,經過銀質剪刀的修剪,更加錯落有致。

顏舜華一邊修剪花枝,一邊開口:

“權衡之道,在於‘衡’字。”

“面對勁敵,切不可猶豫,無心,你還不夠心狠。”

“就像這花,不蔓不枝,方是最好。”

聞言,本已離開的曼羅,禁不住回身。

只見白衣的公子垂眸將並蒂花枝剪去,聲音一貫的雲淡風輕,仿佛什麽也不能驚擾他分毫。

而她卻清清楚楚瞧見,剪去的花枝上,有新發的淺綠色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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