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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歸盡獨何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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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歸盡獨何情(1)

時間一晃便到了除夕,因為下過幾場雪,整個王府的花園銀裝素裹,晶瑩剔透的冰柱懸掛在樹下,在滿園宮燈的輝映下,變幻著無窮色彩。

剛吃完年夜飯,蘇盈便興致勃勃地拉著洛孤絕,在花園裏放煙火。

點燃引子後,蘇盈捂住耳朵跑到一旁,只見火星“嗤”地一聲竄上高空,姹紫嫣紅的煙花接連在深藍的夜幕之中綻放,將天空裝點得仿佛春日的花圃,金黃的千盞菊,淡粉的木芙蓉,清藍的滿天星……

流光溢彩的花瓣如雨般紛紛墜落,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觸碰。

“在想什麽?”發現蘇盈望著夜空怔怔出神,洛孤絕問道。

“記得神水門覆沒後,我離開延夏城的那晚,看到的也是這樣的煙花。”她回過神,向他嫣然一笑,清澈的眼瞳裏盛滿絢爛的煙花,語聲亦是帶有幾分回憶的意味,“那時我真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的。”

想起過往,洛孤絕唇邊亦有著淺淡的笑,溫聲道:“當年如果不是你向我辭行,我應該會找個借口把你帶回天虞山。”

“什麽啊,原來你早就對我圖謀不軌!我怎麽說後來在烈陽部遇見你,你態度會那麽奇怪呢。”蘇盈笑著擰了一下他的胳膊,隨後又低低嘆了口氣,“可惜在延夏城的時候,我還沒放下師父呢。就算跟你回了天虞山,也不一定會答應和你在一起。”

聽到她後半句話,不知想起什麽,洛孤絕的眼神有片刻的黯淡,許久,才輕輕開口:“……我知道。”

察覺他的失落,蘇盈剛想解釋幾句,還沒等她開口,外面突然走進兩人,一高一矮,原來是蕭懷光和沈天星。

蕭懷光最近竄個子厲害,明明要小七八歲,卻比沈天星足足高了半個頭。淡紫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愈發襯得少年猶如芝蘭玉樹一般。

“新年好呀。”蕭懷光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隨意地打招呼。

“不在家好好守歲,怎麽跑到這裏來了?”蘇盈註視著蕭懷光,微有不滿,“就算是提前拜年,連個尊稱都沒有,沒大沒小。”

“這不是叫你王妃太生疏,叫你嬸嬸又太顯老了嘛!幹脆不叫,這顯得多親切。”蕭懷光混不吝地道。

蘇盈丟給他一個白眼,轉身準備命侍女前來招待兩位客人,忽然聽得沈天星對洛孤絕道:

“剛收北疆那邊傳來的消息,定和公主抵達秣禾部的當晚,風炎部的三王子領兵屠了秣禾部。定和公主被對方搶回風炎部,不過……”

“不過什麽?”洛孤絕蹙眉。

沈天星神情覆雜,道:“仍是以閼氏之禮迎娶。”

“等等,風炎部的三王子……奎瑯·赦爾寒?”蘇盈反應過來,她有些懵——怎麽回事,奎瑯怎麽和林秋水扯上關系,還……還玩了搶親這麽一出?她莫不是在看什麽離奇的話本小說吧?

這分明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兩個人啊。

沈天星嘆息道:“我此番前來,就是找王上商議對策——翌朝要以什麽態度對待風炎部?聽風炎部那邊的意思,似乎是希望繼續與翌朝的聯姻,因為風炎部提出了,要……”

“要什麽?”洛孤絕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要忠武王殿下親自前去觀禮。”蕭懷光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我覺得吧,這三王子好像是吃味了。嘖嘖嘖,男人奇怪的嫉妒心。”

畢竟中庭人人都知道,林二小姐愛慕洛孤絕多年,還差點就成了忠武王妃。

聽見蕭懷光和沈天星的話,蘇盈柳眉倒豎,忍不住怒罵道:

“奎瑯這個王八蛋,到底在搞些什麽?我當初寫信是讓他以後把林秋水送回中庭,他倒好,直接搶親!搶親就算了,還要你去觀禮!”

“王妃息怒。”沈天星寬慰蘇盈,隨後轉向洛孤絕,“話說回來,風炎部如今是北疆最強盛的部落,有著別的部落無可比擬的汗血駿馬,若是王上此行能帶回北疆的種馬,將大大提高我軍以後的作戰能力。”

沒等洛孤絕同意,蘇盈一口回絕:

“不行。風炎部之前三番兩次致孤絕於死地,他如果真的去了,肯定兇多吉少。以風炎部大君的性子,是不可能忘了殺子之仇的。”

沈天星思忖過後,道:“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或許,可以用偷天換日之法?”

聽了沈天星的話,洛孤絕不覺有些動心,畢竟翌軍的騎兵作戰能力之所以遜色於蠻族,就是因為蠻族的馬匹更為雄健矯捷。

他追問道:“怎麽個偷天換日?”

沈天星胸有成竹:“找個人易容成殿下,然後殿下藏在隊伍裏,暗中行動。”

“那誰比較適合呢?”蕭懷光疑惑道。

隨著少年的出聲,在場幾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移到他身上。

蕭懷光被他們看得心裏發毛,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都看著我幹嘛?”

沈天星循循善誘:“在場的人裏論身高體型,只有你和王上比較接近,我比殿下矮,就算易容了也不像。”

“要我學他?要我學冰塊臉?”蕭懷光像只炸毛的貓咪,一下子跳起來,“這他娘的怎麽學得像?!還不如殺了我算了!”

“反對無效。”洛孤絕冷靜開口,“過幾天就帶你去找葉初易容,易容後你開始模仿我的言行舉止。如果你不願意的話——”

他淡淡瞧他一眼:“我不介意把你打暈後再帶到北疆。”

被他眼神裏的威脅之意嚇住,蕭懷光縮了縮脖子,沒再吭聲。

“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去風炎部了?”蘇盈面露擔憂。

洛孤絕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擔心,“我意已決,況且以北疆如今的情況,確實要親自過去查探一番,以確定他們對翌朝的態度。”

“那好吧。”蘇盈嘆口氣,將手從他手裏抽出來,“不過去北疆之前,先陪我在家好好過完新年。明天祭祖,可別忘了師父那份。”

洛孤絕輕輕地“嗯”了一聲,月光照在庭院的積雪上,如水般澄澈,遠處的夜空有煙花簌簌綻放,熟悉得仿佛……當年雪夜裏的訣別。

他擡頭仰望,仿佛又能看到那個白衣高冠的身影,在月下淩空舞劍,高唱“我本天上客,無意笑凡塵”,衣袖帶起漫天紛飛的雪花。

唯君此去人多羨,卻是恩深自不知。

“既然事已議定,那我便不多打擾了。”沈天星恰到時機地提出告別,蕭懷光還想留下敘敘舊,被他拉得一個趔趄,只好也跟著走了。

走遠了,還能聽見少年一路嘀咕:“幹嘛不讓我留下來,怎麽說明天祭祖,他們祭的人也是我……呃我娘的夫婿。”

聽見少年的話,蘇盈忍不住搖頭——這麽多年了,蕭懷光還是沒能成功改口叫師父一聲“爹”,師父若是泉下有知,又會作何感想?

西州向來沒有除夕守歲的風俗,因此蘇盈堅持到下半夜便撐不住了,眼皮不住地打架,洛孤絕於心不忍,抱著她回房間休息了。

天還未亮,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時候,窗外的夜色如墨汁般濃重深沈,寂靜之中忽有樹枝被積雪壓斷的清脆裂聲傳來,蘇盈被吵醒,睜開眼,發現枕邊空無一人,唯有冷風從窗縫裏貫入,揚起降紅的綢簾。

她披衣下床,洛孤絕的墨色紫貂大氅還掛在衣架上,推開門,純白的雪地裏反射著冷冷的月光,一行蜿蜒的腳印直通向書房的方向。

蘇盈抱起大氅,沿著腳印走到書房門口,紗窗薄薄地透出一點光暈,她看見洛孤絕僅著一身單薄的寢衣,獨自佇立在一副山水掛畫前。

掛畫的紙面微微泛黃,雖然未能畫完,然而筆觸瀟灑清雅,意境悠遠,正是齊光昔日留在延夏城齊家的那副。

他的聲音低低回響在房間裏,隱含淡淡的悲傷與哀悼:

“雲炤,沒想到離你過世,已有六年整。”

“你曾說自己願為靈烏,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並希望我能成為翺翔於九霄的鹓鶵,但我……也許我早已令你失望。”

“這六年裏,我答應你的事,無論是帶你歸鄉,還是匡扶天下,挽大廈之將傾,如今想來,竟是一件都未曾辦妥。”

“其實我不太喜歡阿盈老是提起你,可我這樣的人,如何跟你比?”

聽到這裏,蘇盈終於忍不住推門而入:

“真不知道你為什麽那麽小心眼,結婚以後,我應該沒提幾次師父吧,結果每次你那個臉色,嘖。”

“我是欠了你錢,還是師父欠了你錢啊?”

“再說了,你又沒見過師父,你怎麽知道他對你失不失望?說不定師父正在地府裏偷著樂呢——畢竟你可成功把我給拐回了家。”

看到來人,洛孤絕微微一楞,“阿盈?”

蘇盈順手把大氅給他披上,然後認真註視他的雙眼:

“不管有什麽想對師父說的話,明日祭祖再說,現在回去睡覺。”

洛孤絕順從地點頭,正要出門,想起什麽,拿起門旁立著的油紙傘,在蘇盈頭頂撐開。萬籟俱寂,唯有雪花自素色的傘面簌簌墜落,兩人的腳印交疊在一起,仿佛要一直蜿蜒到天邊。

快要回到寢殿的時候,洛孤絕忽然開口,語聲微有猶豫。

“阿盈,我……不是小心眼,是害怕。或許你並不相信,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但我……確確實實是害怕的。我害怕,在你心裏,我的分量依然不及雲炤。畢竟……活人如何能跟死人相提並論?更何況——”

他頓了頓,“當初你在船上哭得那樣聲嘶力竭。我一度想過,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也那樣痛哭一場。”

蘇盈提起裙袂,正要登上白石臺階進屋,聽到他的解釋,頓住腳步,回眸看他,一雙淺茶的眸子清淩淩的,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可愛一個人,不是讓她哭,而是讓她笑啊。”

凝視著新婚的夫婿,她輕聲道:“前陣子我一直惴惴不安,現在我想清楚了。你要走的那條路艱難無比,我若只能活在後宅,便是你的累贅,而那也不是我所願。”

“我和師父說過,此生我最大的願望是做自己,如今我已嫁你為妻,你的心願是讓翌朝河清海晏,而我的心願,則是——”

寢殿門前高懸的八角宮燈的光落在她身上,為她整個人染上一層融融的光暈,模糊而溫暖。她在暖橙色的燈火裏向他微笑,語聲輕柔:

“我希望後世提起你時,我與你的名字,當是一起。就像現在,你我並肩而行。”

“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

“往後餘生,我們都要這樣一直開心下去。”

細碎的雪花如柳絮般隨風輕揚,四十八竹骨的油紙傘“啪”地掉在地上,他在雪中緊緊與她相擁,“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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