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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搏人應見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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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搏人應見慣(1)

回到客居的驛站後,洛孤絕一言不發,只是獨自立於書案前,鋪開一張又一張宣紙,研墨揮筆。

不多時,雪白的紙上已是墨跡淋漓,因為寫得太快,他不小心打翻旁邊的朱砂,衣袖帶過,一抹赤紅如心頭滴出的血,分外觸目驚心。

“洛洛……”蘇盈看到此情此景,不忍出聲。

但他卻置若罔聞,依舊奮筆疾書。

不知不覺,月升月落,窗格投下的影子從短變長,又從長變短。

一天一夜悄無聲息地過去,等蘇盈睡醒,書案上已經鋪滿紙張,而洛孤絕則累得伏在幾案上小憩。

為避免驚擾他,蘇盈脫了鞋襪,小心翼翼地靠近,一雙赤足踩在凹凸不平的地板上,觸感冰涼。

等走到書案前,她抽出一張宣紙,只見紙上寫滿兩人進入山陰郡的所見所聞。洛孤絕的筆觸雖然平和,但字裏行間,無不是字字泣血,句句帶淚。

所有的血與淚,均是流離失所的百姓最真實的哭嚎。

正當蘇盈看到最後一行的時候,忽然被一雙手,從身後環住。

她錯愕回頭,“洛洛,你……你醒了?”

他沒有說話,鼻音低低地“嗯”了聲。男子低垂的眼睫,仿佛黑沈沈的鴉翅,覆住一雙琉璃般的眸子,氣息亦是帶著木沈香般的清冷。

察覺他的異樣,蘇盈下意識將手覆上他的額頭,“有些發燙,你該不是著涼了吧?先上床歇息。”

他卻搖頭,固執道:“讓令狐他們將奏折趕緊送往帝都。”

聽見他的話,蘇盈暗自嘆息,不過仍是整理好奏疏,出去交給了令狐等人,命他們快馬加鞭送往天耀城。

然而兩人一連等待數日,天耀城那邊都如死水般波瀾不驚。

整個山陰郡的旱災一日更比一日嚴重,到處都是餓死的人,屍骨堆積如山。又因為死屍堆積,導致青溪縣周圍接連爆發瘟疫,水源也被汙染,偌大的山陰郡,竟沒有幾條幹凈的河流。

這個節骨眼上,向來身體素質過硬的洛孤絕驟然發起高燒,蘇盈一邊手忙腳亂地照顧他,一邊派人四處尋找水源,忙得足不沾地。

第七日的黎明,驛站外總算響起噠噠的馬蹄聲,令狐翻身下馬,從懷中抽出一封朱泥密封的天子密信,卻是半個字都不敢多說。

洛孤絕在蘇盈的攙扶下,勉強地從床上支起身體,展開密信一看,眼前忽然一陣眩暈,鎏金的信紙如同鵝毛般,從他手中輕飄飄落下。

察覺他的神色不對,蘇盈趕忙撿起信紙一看,只見上面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要“忠武王即刻返回天耀城,不得延誤”。

蘇盈不可置信地看向令狐,然而對方只是點頭,表示這確實就是翌帝的意思。許久許久,洛孤絕總算開口,嗓音喑啞:

“其實我早就該知道的,世家公卿,就是整個翌朝的蛀蟲。”

“縱使是天子,依然只是世家所操控的傀儡,無可奈何。”

“我該怎麽辦,阿盈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麽辦……”

這是一個難解的死局。

世人皆苦,縱然他已竭盡全力,想要苦海泛舟,卻依然改變不了那冰冷殘酷的現實。

所有人都走在他的對立面,他遍身襤褸,單掌難鳴,一如孤鶴,翺翔天空的羽翼已被折斷,唯有匍匐寒潭,泣血哀吟。

面對高燒病人的低語,她只有不停地拍著他的背,安撫他:

“你還有我呢,沒事的,不管你做什麽我都會支持你的。”

那樣一個大男人,在她溫柔的勸慰裏,終於“嗬”的一聲,生生嘔出堵在心頭的一口淤血。

那暗紅的淤血染在素凈的絲衾上,如同雪地裏開出的點點梅花。

淤血吐出來的瞬間,蘇盈心如刀絞,一疊聲地喊:

“大夫!快把大夫給我叫來!”

這一場急癥,來勢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等洛孤絕痊愈,已是半個月後。

這半個月的時間裏,所有人都在勸他們回去,翌帝的詔書一道接著一道,就連淩霄閣的岳閣主,都寫信來勸他莫要再和廖家對抗。

與此同時,旱災與疫情持續蔓延,求雨的龍王廟早已被人推倒。四分五裂的龍王雕像,仿佛在無聲地嘲弄世人的癡心妄想。

這一日驕陽似火,窗外幹枯的梧桐樹蟬鳴聲聲,音如裂帛,愈發襯出天氣的炎熱。洛孤絕獨自立於窗前,背影寂寥。

“洛洛……”蘇盈走上前,剛想喚他吃午飯,對方聽見腳步聲,突然回過身,突兀地問了一句:

“阿盈,我是不是很沒用?”

蘇盈一楞,眉心微蹙,“為什麽這樣說?”

他苦笑,“為人臣,我居廟堂之高,卻不能憂其民;為人夫,你屢屢因我而受委屈,我卻無法為你遮風擋雨;為人子,母親因我而蒙難,我卻要借著她的死,平步青雲。”

他微微仰起臉,一時間眼神仿佛能穿透屋頂,抵達曠遠晴空,聲音亦是如流雲般飄忽不定,像是對蘇盈說話,又像是喃喃自語:

“這樣的我,如果不算沒用,什麽又算是有用呢……”

蘇盈無言半晌,反問他:“你當真這樣想的?”

洛孤絕默然。

“對!你是沒用!”成婚後向來溫和的蘇盈,語聲罕見地帶上怒氣,以至於洛孤絕直接楞在原地。

看到他的樣子,她恨鐵不成鋼,拔高聲調,繼續道:

“我認識的那個洛孤絕,能不計代價帶我從光明聖教離開,能無所畏懼地斬殺風炎部王子,能於千軍萬馬中取敵人首級而神色不變。”

“可如今的他,明明知道翌朝癥結所在,卻屢屢瞻前顧後,什麽忠孝兩全,什麽君臣禮儀,這些和百姓的生死比起來,真的重要嗎?”

“江湖兒女,本就當快意恩仇,仗劍行俠。若天下動蕩,吾定,若世道不公,吾平!縱使九死一生,亦無怨無悔!”

說到最後,她的胸口不住地起伏,雙頰生暈,猶如紅霞。

聽到妻子的話,洛孤絕先是沈默片刻,忽然放聲大笑:

“好個九死一生,無怨無悔!”

他大步向前,將妻子攬入懷中,盤旋多日的心結,在一瞬間釋然:

“阿盈你能和我想的一樣,我很高興……”

“和你想的一樣?你是打算……”聯想起他近日以來的動作,蘇盈猛地反應過來,失聲:“你要對廖家動手?!”

他“嗯”了一聲,苦笑:

“歸根結底,我也從未真正認同自己是世家中人。”

他撫摸著她的長發,低聲:“計劃早已周全,只是……我一直放心不下你,如今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為何放心不……”話還沒說完,下一個瞬間,蘇盈只感覺後腦勺劇痛襲來,緊接著眼前一黑,頓時失去所有知覺。

洛孤絕收回手,充滿歉意地吻了一下懷中妻子的額頭後,吩咐門外等候多時的沐塵:

“帶她走。午時三刻前,務必離開青溪縣。”

“遵命。”沐塵接過蘇盈,將她扶入馬車中,然而離開前,他遲疑片刻,還是開口:“主上,你那邊真的不需要屬下……”

“不必擔心。”洛孤絕揚眉一笑,眉宇間盡是傲氣,仿佛再度變成昔日淩霄閣裏那個壯志淩雲的少年俠客:

“我既然來了這裏,看到這一切,本就應和阿盈說的一樣——”

“天下動蕩,吾定,世道不公,吾平!九死一生,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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