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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線生機救末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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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線生機救末年(1)

成平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大理寺卿雲鴻清通過定遠侯顏舜華上報奏狀,提出將齊歌處斬刑,廖雲烈處絞刑,以儆效尤。

翌帝夏侯瑕當日批覆:“齊歌依照淩霄閣之規,特賜死。廖雲烈依軍法施行,令雲鴻清監斬,仍多差兵將防護。”

行刑的日子定在正月初一,消息傳出,邊境一帶哭聲震天,雲中平原家家戶戶焚燒紙錢,懸掛白綾。而北疆的軍營裏,此次聯手進攻中庭的幾位大君為此酌酒慶賀,並說:“和議自此堅矣!”

夜幕深沈,天虞山的淩天峰雲霧繚繞,峰頂漢白玉的廣場上,以離神臺為中心,四周用朱砂勾畫出猩紅花紋,酷似上古陣法。

正中的玉石柱前,以鐵鏈死死綁著一個青年,披頭散發,白色的囚衣上染著斑斑血色,極為狼狽。

隨著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廣場盡頭,有一人緩步走近。高冠玉帶,衣袖當風,正是顏舜華。

看守犯人的兵卒見到顏舜華,立即恭敬低頭:“見過侯爺。”

顏舜華打了個讓對方退下的手勢,等整個離神臺只剩下他和齊歌,他擡起眼睛,直視著面前的青年,含笑道:

“明日就是正月初一,歲旦佳節。舜華特來探望故友。”

齊歌雙目低垂,亂發遮掩住他蒼白的面容,沒有何人回應。

顏舜華也沒有惱怒,而是繞到他身後,親自為他解開了束縛的鎖鏈。鎖鏈一除,被捆綁多日的齊歌“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竟是半點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看到這幅情景,顏舜華以袖掩口,故意做出驚訝的姿態,眼裏卻閃過冰冷的笑意:

“我真是記性差,居然忘了,你在來這裏之前,就已經被我挑斷了手筋和腳筋。”

齊歌咬緊牙關,以手死死撐住地面,努力地想要起身,但剛一起身,登時被顏舜華踢中膝蓋,再次跪倒在地。

顏舜華背著雙手,在齊歌面前慢悠悠地踱步,仿佛在欣賞他狼狽的姿態,語氣悠閑:

“還有一件事,我想必須要告訴你,你死以後,陛下就會和北疆簽訂和約,將雲中平原以北的土地全部劃歸北疆,並每年向金貢奉銀絹各三十萬兩、匹。”

“北疆風炎部的大君說了,要不是因為你在龍襄原上殺了他那麽多將士,說不定他要得還能少一點呢。我想現在你心心念念守護的雁雲關地區的百姓,恐怕已經對你恨得咬牙切齒了呢。”

聽到這裏,齊歌神色終於出現一絲震動,他閉了閉眼睛,掩飾住目光裏的悲涼,“為……”

話到唇邊,最終還是止住語聲,沒有說出“為什麽”三個字。

此時此刻,再多的質問,也是枉然。

顏舜華狠狠一腳踩在他手背上,“怎麽?你以為我會讓你死在戰場上,作為一個為國捐軀的英雄,被後世頂禮膜拜?太天真!”

語畢,他將一把斷劍丟在他面前,“我記得五年前的七絕大會上,我父……哦不,承劍山莊的老莊主,曾在名劍閣贈與你太阿,並言,太阿之劍,匡諸侯,服天下,為天子之劍。”

他故意挑釁他:“站起來,拿劍呀,讓我看看,所謂的皇孫血脈,是如何用這把天子劍,匡扶天下的。”

見齊歌始終沒有任何動作,他嗤笑一聲:

“你看看,你現在多像一條狗啊。”

被他挑釁至此,縱使齊歌一句話也不想和他多講,還是忍不住擡起臉,問出心底盤旋已久的問題:

“顏舜華,你想殺我,為何非要以整個翌朝為陪葬?”

“想知道?”顏舜華笑意深深,不著痕跡地吐出三個字:

“因為恨。”

他一字字道:“我得不到的,你憑什麽能得到。”

“我失去的,我被你奪走的,我要你和他們,我要整個天下,加倍償還。”

語畢,他仰天大笑,笑聲回蕩在淩天峰上,不知為何,卻帶上幾分悲涼之意。

許久許久,顏舜華總算止住笑,離開之前,他囑咐兵卒:

“哦對了,明天行刑前,記得給他好好梳洗一番。最好以王侯之禮,皇室之尊來對待。”

“這樣黃泉路上,皇孫殿下與老莊主故人相見,起碼不會尷尬。”

仿佛是為了諷刺,他故意加重了“皇孫殿下”兩個字,然後如來時那般,不著痕跡地離去。

翌日,雲間飄雪,北風的吹拂下,綿密的雪花在半空中晃悠悠地打轉,如同細碎的紙蝶。

淩天峰上聚集著七絕宗派與各大世家的長老和宗主,應定遠侯顏舜華邀請,前來觀刑。

兵卒此時已經依照顏舜華的吩咐,以王侯之禮,給齊歌換上冕弁振瓔,服藻垂帶。然而越是華貴的服飾,越是襯出他蒼白的容顏。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鵝毛般飄飄揚揚的雪花裏,被綁在玉石柱上的男子,他眼眸低垂,無端帶上幾分神聖之色,猶如下凡受難的神祇,悲憫俯瞰蒼生。

淩霄閣的閣主岳君霖今日稱病,並沒有出現在這裏,一切事項交由逍遙宗的宗主獨孤淩風代為處理。

面對自己淪為階下囚的師弟,獨孤淩風沒有任何言語,只是默不作聲地依照規矩行事。

正午時分,坐在高位上的監斬官雲鴻清將令箭扔下,傳話的士兵聲音高亢洪亮:

“時辰已到,行刑——”

獨孤淩風接過弟子遞來的黑檀木盒,盒子裏整整齊齊躺著三十六根鎖魂釘,每根約有寸許長,閃爍著令人膽寒的冷光。

——淩霄閣規矩,犯重大錯過,欺師滅祖之輩,需要由閣主親自將這三十六枚鎖魂釘,依次釘入對方的死穴之中,直到犯錯弟子流盡體內所有血液,氣絕身亡。

獨孤淩風選的第一個穴位是肩井穴,位於肩部最高處,釘入後並不會令人立即死亡,只會半身麻木。

拿起鎖魂釘的時候,獨孤淩風的手微微抖了抖,這點異樣自然沒能逃過一直在旁觀看的顏舜華的眼睛,他淡淡開口:

“若是獨孤宗主不忍心,舜華可代勞。”

獨孤淩風沒有吭聲,只是在對上齊歌眼睛時,張了張口,無聲地說了一句:

“師弟,對不住。”

齊歌微微搖頭,示意他不用自責。

在顏舜華的催促下,獨孤淩風總算閉上雙目,狠心將第一根釘子釘入齊歌的肩井穴。鎖魂釘剛剛沒入體內,鮮血便如汩汩的溪流,順著齊歌的肩膀蜿蜒流下,登時染紅離神臺的一角。

明明已經山窮水盡,深陷絕境,然而劇痛襲來的瞬間,浮現在齊歌腦海中,卻是那個夜晚,那個……他從她身邊離開的夜晚。

五年前,自己得知蘇盈被困戈龍谷,情急之下,他找到師父岳君霖,請求給自己機會,讓他能夠陪伴在蘇盈身邊,陪她度過繼位後最艱難的一段時間。

記憶裏,他跪在地上,低眉順眼,苦苦哀求:

“師父,這一生,我只任性這一次。”

“在明也好,在暗也罷。她看得見看不見,我只求護她平安。”

“我希望我愛的姑娘,不管前方路有多艱辛坎坷,她不是一個人。”

當年的話猶回響在耳邊,面對自己的哀求,師父雖然盛怒,最後還是答應了他。但三年之後,他必須返回中庭,此生與蘇盈,再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來到西州,他馬不停蹄地趕往戈龍谷,拼死奮戰後,總算將消息傳遞給光明聖教的左護法奎瑯,卻又在奎瑯帶兵趕到後,悄然離開,讓奎瑯去營救蘇盈,自己在暗處悄悄保護。

戈龍谷一戰結束,蘇盈為西州的政務晝夜操勞,不知多少次,她因為精神壓力過大,蜷縮在床上哭泣,而他卻只能藏匿在天之宮的角落默默看著,不能上前。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最終下定決心,找到奎瑯。

“你想好了?傀儡蟲一服,若有半點異心,便會血脈寸斷而亡。”

即便奎瑯如此警告,他依舊未有絲毫悔改之意,一言不發,當著奎瑯的面,服下傀儡蟲,戴上銀質的面具,從此隱姓埋名,成為她的暗衛。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守護著她,就像守護一個精致而脆弱的夢境,哪怕夢裏泛著微微淒苦的顏色,哪怕夢裏多得是無數明槍暗箭,他也心甘情願地沈溺其中,不肯醒來。

直到政局平穩,四方來朝,他守護的姑娘,變成西州人人交口稱讚的聖善教王,他才恍然驚覺,原來,自己已經到了不得不離開的時候。

離開西州的夜晚,正是蘇盈繼任教王的三周年,天之宮舉行盛大的宴席,而他則在宮外,以祈福為名,為她放飛了滿天孔明燈。

彼時燈火與星光交相輝映,奎瑯將傀儡蟲的解藥交給他,並告訴他:“禾珞國的王子向她求親。”

“我知道。”他眼眸低垂。

“她沒有答應。”奎瑯繼續道。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奎瑯搖頭嘆息:“你該知道,她心裏有你,不可能嫁給別人,哪怕這場聯姻,能幫她安定西州,令四方太平。”

“以後……會答應的。會有很多人,陪她走下去。”

話雖如此,但他策馬離開天之宮時,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無數升空的孔明燈下,雪山頂峰仿佛多了一個紅衣的剪影。

即便再怎樣眷戀不舍,即便整顆心臟再怎樣疼痛,他最終還是收回目光,緊握住韁繩,一步一步,向中庭的方向前進。

他愛的那個姑娘,喜歡穿紅衣,笑容明麗得就像是盛夏的驕陽。

他曾許諾要陪她游遍江河湖海,看遍山川風月,在神祇面前立誓,定要萬古千秋,白首不離。

只可惜……終究還是要食言了。

他以三年相護,斬斷畢生情絲。

念及此處,一直高傲不肯低頭的玄衣青年,終於不甘地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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