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追想前情深有負(2)

關燈
追想前情深有負(2)

帝都風雲變幻之際,風陵郡的汧靈江邊,傍晚的陽光照在甲板上,江面漂浮著胭脂一樣的紅,波濤翻湧間水花點點瑩然生光。

蘇盈站在岸邊,瞇眼打量著眼前的赤雲樓船,前些陣子她一直呆在郁林縣陪鶴雨養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除了看話本就是算出海的費用。

好不容易賬目理清了,蘇盈今天本想出來打聽一下商隊的消息,沒想到沐塵直接將她引到江邊,說前往流光海的船已經給她找到了。

“陛下不上去看看嗎?船艙裏有驚喜。”沐塵提醒蘇盈。

“你確定……這艘船,能用來出海?”蘇盈還是有些不敢信。

沐塵頷首,“不錯,它已經是陛下的產業了。在陛下來風陵郡之前,就有人買下這艘船贈與陛下。船上吃穿用度,一應俱全。”

蘇盈將信將疑地踏上甲板,在她推開船艙最裏面的臥室時,眼前一幕再度讓她失神——產自流光海深處的寒玉床四周,擺滿了整整一室潔白如雪的雪蓮花!

“這是……”蘇盈啞然失聲,這些雪蓮花和寒玉床,不說百年,起碼未來十年以內,她都不用再為自己體內的血毒而犯愁。

蘇盈的驚訝早在沐塵意料之中,他交著雙手,靠在門框上,道:

“對方為了買這些雪蓮花,可令西州雪蓮價格一度暴漲呢。”

“對方?”蘇盈蹙眉,轉頭凝視沐塵。

意識到自己失言,沐塵打個哈哈,轉移話題,“我先去別的地方看看,如果沒什麽東西要補充,明天應該就可以啟航。”

“站住。”蘇盈叫住沐塵,“到底是誰買了這艘船?這些雪蓮花又是誰準備的?難不成……是哥哥?”

“這個麽……我答應對方要保密的。不過陛下可以放心,不是你的兄長聖因教王。而是——”

“是孤絕。”

曾幾何時,一個清麗的女聲冷冷響起,猶如清風拂過琴弦。

狹長的過道裏,綠衣的女子緩步而來,及至跟前,她摘下風帽,露出一張絕色傾城的面容——是林秋水!

聽見林秋水的話,沐塵沈默片刻,同樣緩緩開口:

“不僅是洛孤絕,他,更是曾經暗翼七衛的首領——各水。”

“各水?怎麽會是他?”蘇盈徹底搞不清狀況了,在她的印象裏,那年戈龍谷之困,是各水給奎瑯他們通風報信,所以才令她得以轉敗為勝。但後來這個人除了培養幾名暗翼,就沒什麽消息了啊。

面對蘇盈的詫異,林秋水不置一詞。許久,她才擡起眼睛,清泉般的眸子裏,有顯而易見的厭惡。她深吸一口氣,總算開口:

“我不止一次地想,你若是永遠待在西州該有多好,你為什麽要回來?為什麽不能放過他?為什麽……明知道你們不可能,你還是要讓他對你死心塌地,牽掛至此?”

“你到底在說什麽?他對我死心塌地?他若是真的對我是死心塌地,就不會答應同你成婚!”蘇盈反駁道,“自始至終,我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在他心裏,最重要的始終是家國天下。”

“你知道?不,你不知道!”林秋水一聲冷笑,平定心緒後,方才一字一句地將往事如實道來:

“那年孤絕本想與你成婚,請帖與嫁衣都已為你備好,你卻離開他,執意返回西州。你前腳剛走,他後腳便請求岳閣主,甘願放棄靈飛宗宗主之位,與你一同前往西州,只為護你周全。”

“岳閣主……同意了?”蘇盈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沐塵見狀輕手輕腳地走出船艙,並為兩人掩好門,防止兩人的談話洩露。

寂靜的船艙裏,林秋水閉了閉眼睛,反問蘇盈:

“你覺得呢?岳閣主對待孤絕如子,又加上雲炤師叔的事情,是以岳閣主早就將他當作下一任接班人培養。”

“可他……他卻要眼睜睜看著孤絕為了你這樣一個魔教妖女自毀前程……岳閣主何其心痛?淩霄閣失了孤絕,又是何其損失?”

林秋水別過臉,眼裏有隱約的淚光,“即便如此,面對孤絕的長跪不起,無奈之下,岳閣主最終還是答應了孤絕的請求。”

“所以他的失憶……”蘇盈訥訥道。

“岳閣主是答應了孤絕,但是有一個條件,三年之後,待你平安,西州情勢穩定,孤絕定要返回中庭。”

“那個老頭居然也放心,不怕我拐跑他,讓他永遠不回來。”

“當然不放心。”林秋水冷冷凝視蘇盈,“所以,岳閣主將孤絕帶到了慶徳太子的陵墓前,要他立下血誓。還要他承諾,回到淩霄閣後,他必須飲下洗塵忘,此生與你再沒有任何幹系。”

“這個傻子!大傻子!這也能答應?!”蘇盈怒極,忍不住罵道。

“他不答應又能如何?自你回光明聖教,繼任聖善教王的那刻起,你與他的姻緣,就已了斷!”林秋水不甘示弱,厲聲斥責蘇盈。

蘇盈啞然,“我……我……”

雖然知道林秋水說的是實情,若非無涯祭司醫治好哥哥,從她回到天之宮的一刻起,此生,她確實與洛孤絕再無任何可能。

各水各水,組合起來,便是各水為洛。

從前她竟完全不曾察覺,整整三年多的時間裏,他,其實一直在暗中凝視著她,默默保護著她啊。

她又想起令狐他們從天虞山帶回來的那封信,那封洛孤絕親筆寫下的《與妻書》,也就是說,他落筆的時間……應該就是剛從西州回到中庭,準備服下洗塵忘,徹底成為齊歌的那一日。

仿佛有什麽籠罩在舊日記憶上的雲霧,在一點一點地散開。一時間蘇盈心裏五味陳雜,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翻湧。

半晌,她才道:“可他現在不是成了懷安王麽……”

“懷安王?”林秋水諷刺地笑了一聲,“看來你果然是對孤絕的近況一無所知。這次他從雁雲關回來,就被顏舜華聯合朝臣參了一本,如今即將被押至刑部大牢,不日就要處死!”

“我父親允諾,若是他肯與林家聯姻,林家便竭盡全力保住他,讓他先流放邊境幾年,然後再借機將他調回帝都。”

“那他呢,他同意了沒有?”蘇盈追問。

“他若同意了,我便不會來找你。”林秋水目光一黯,轉過身不再看蘇盈,輕聲道,“他接到聖旨之時,便料到會有如此結局,他已存了死志,甘願如此。”

離開前,她深深看了她一眼,緩緩道:

“他曾為了你,屢次遇險,幾近喪命,也不知尊貴的聖善教王陛下,是否也有膽量,為他這樣拼上一回。”

“為什麽要將這些告訴我?”蘇盈終於問出這個疑惑。

“因為我知道他是翌朝的支柱,翌朝的將來,不能沒有他。更因為……”林秋水頓了頓,才輕聲繼續說道:

“我希望,我愛過的人,他這一生,能夠真正歡喜。”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向來心是看客心,奈何人……

是劇中人。

她放手,不是因為得不到,而是因為不要了。

林秋水離開後,蘇盈獨自一人想了很久,從前的一幕幕在心頭閃過,甜蜜的、喜悅的、悲傷的、失落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糾結什麽,是在害怕就算自己去救了,也改變不了事實,還是害怕……即便她能成功救出齊歌,他依然會在江山與自己之間,毅然決然地選擇前者?

等她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離開赤雲樓船,獨自一人漫步到了梵音殿所在的懷江山。夜色的籠罩下,山頂寺廟影影綽綽地佇立在群林之間,如同臥倒的佛陀。

蘇盈仰頭凝望著梵音殿的輪廓,總算下定決心,提起裙袂登上通往梵音殿的石階。推開大門的時候,佛寺裏恬靜無聲,只有一個老和尚在前殿掃地,竹掃帚每掃一下地面,都發出“刷刷”的響聲。

蘇盈在低眉垂首的佛祖金像前上了三炷香,然後跪在蒲團上,閉目祈禱。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燃燒的三炷香,一截一截變短。

等三炷香燃盡,蘇盈從蒲團上緩緩起身,在離開梵音殿前,她忽然駐足,問院中將落葉掃到一起的老和尚:

“師父,我想請教一事。若是你明知道一個人很愛你,你也很愛對方,然而你們因為身份的原因,永遠不可能在一起。這樣的感情,是否還有繼續下去的必要?當這個人遇難,你是否還有理由,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搭上自己的未來,也要去救他?”

聽到蘇盈的問題,老和尚掃地的動作沒有任何停頓,只是一邊掃,一邊淡淡向她提起石橋禪的故事:

“在我們佛家的傳說裏,阿難尊者是佛陀的堂弟,為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有一日,阿難對佛祖說:我喜歡上了一女子。”

“佛祖問阿難:你有多喜歡這女子?”

“阿難怎麽回答的?”蘇盈好奇,“他身為佛家弟子,本不該動凡心啊。”

老和尚笑了笑,繼續掃地:

“阿難說:我願化身石橋,受那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她從橋上經過。”

老和尚停止掃地,將掃帚靠在樹上,雙手合十,問蘇盈:

“阿彌陀佛,敢問女施主,你認為,情愛為何物?”

蘇盈咬了咬唇,遲疑片刻,回答:

“——愛,是相互舍棄,相互犧牲,相互成全。”

聽見蘇盈的回答,老和尚卻搖了搖頭。

“不覆知有我,安知物為貴。世人只困擾於‘情’字太深,‘緣’字太淺,卻不知‘緣分’一詞,要‘我執’寫就。”

“你若無法放下,無法忘記,你所執著之願,便是你跋山涉水,一往無前的意念與勇氣。”

“過去之事不可留,未來之事仍可期。想必女施主來我這梵音殿祈禱的時候,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既如此,為何女施主不能遵從自己的心?”

直到老和尚一聲斷喝“去——”,蘇盈如夢初醒。

彼時曙光初現,金色的陽光穿透雲霧,灑落在佛寺之中,映得天地萬物輝煌一片。

忽然之間,她又想起齊光念的那篇《逍遙游》——“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南冥九萬裏,她已經知道自己將要翺翔的方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