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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來征戰幾人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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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來征戰幾人回(1)

夜幕降下,整片龍襄原被包裹在濃墨一般粘稠,讓人看不清深淺的死寂裏。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風刮過半人高的野草,發出像是哭嚎,又像是嘆息般嗚嗚的響聲。

橫七豎八的蠻族士兵屍體之間,主將哈魯達仰面朝天,眼睛死死睜大,一道鋒利的劍傷,從他的整個面頰橫貫而過,凝固成黑色的血痂上,有幾只青頭蒼蠅在嗡嗡地盤旋。

距離哈魯達屍體幾步之遙的地方,齊歌收起劍,捂住左胸,勉強地站了起來,殷紅的鮮血汩汩從他指縫間滲出,在冷硬的草地上暈開一小朵一小朵紅梅般的血花。

“給,這是金瘡藥。”殷啟明走過來,遞給他一小只瓷瓶,他同樣好不到哪去,整條胳膊有整條貫穿的傷口,深可見骨。

“弟兄們都怎麽樣?”金瘡藥灑在血肉模糊的胸前時,齊歌眉也沒皺一下,只是喑啞著嗓子問道。

“稍作整頓,應該還能支撐到回城。”殷啟明的聲音同樣低沈。

齊歌點點頭,他正要跨上馬背,突然,一聲悠長的軍號聲劃破夜空。與此同時,東邊的天空,隱約有火光如雲霞,熾熱生輝。

——雁雲關?

看到烽火點燃的方位,所有人俱是一驚。

“雁雲關如今有誰在駐守?”殷啟明單刀直入,問齊歌。

齊歌死死凝視遠方的城墻上接連亮起的烽火,半晌,答道:

“我身邊的兩個副將,還有餘下的八千名精兵。”

聽到這個回答,殷啟明稍稍松了口氣,“沒想到竟是調虎離山之計,還好你沒有把所有人都帶過來。”

齊歌依舊眉頭緊鎖,殷啟明拍拍他的肩膀,寬慰道:

“出征前我已經傳信給昭天門,想來所有弟子應該已經到了嘉和關。既然蠻族的軍隊選擇突襲雁雲關,以雁雲關目前的情況,還能支撐幾天,我們現在帶人趕回去,應該還來得及。”

話音未落,急促的馬蹄聲響起,殷啟明派去探查的斥候策馬狂奔而來。

“報,將軍!公主墳、公主墳西邊十裏處,再次發現……”

“發現什麽?”殷啟明神色一肅。

“發現蠻族士兵的痕跡!!!領頭的,應該是……疾霆部的大君紮戈列!”

這個消息傳出的瞬間,在場眾人的心無不是往下一沈。誰都知道,疾霆部和殷啟明有舊怨,當年殷啟明奉旨出征龍襄原,老大君當年正是死在殷啟明的刀下。新繼任的大君紮戈列作為老大君唯一幸存的兒子,只能無奈向宣武皇帝獻上臣服的詔書。

中庭有句諺語,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前殷啟明也曾想過,為何這次進犯嘉和關的只有風炎部,疾霆部半點動靜都未曾傳出。

如今看來,原來並不是毫無準備,而是早就當風炎部是那只螳螂,疾霆部……是那只黃雀。就等他們來個兩敗俱傷,一網打盡。

許久許久,殷啟明搖了搖頭,低低地笑了起來,“看來終究逃不過這個劫啊。”

但奇怪的是,他的語聲裏並無絕望,更多的像是釋然與感慨。

他轉頭看向齊歌,“你現在馬上帶領剩下的人撤退,至於我這邊,留我一人足矣。”

“但疾霆部……”雖然明白殷啟明的意思,齊歌仍有猶豫。

殷啟明搖了搖頭,望向遠方,“我已經老了,當年出征疾霆部,就應該死在龍襄原上的。紮戈列為報父仇,目標只會放在我一個人身上。”

見齊歌仍未有離去之意,殷啟明凝視他,提高聲音,鄭重道:

“我三萬翌軍已經犧牲殆盡,北疆蠻子攻勢未衰,此去對陣,生死難料。若僥幸獲勝,我自當覲見聖上稟明真相。如戰敗,我死在沙場,馬革裹屍,也算值得。”

“無論如何,你定要活下來,作為鎮守邊關的名將,好好活下來。有朝一日,翌朝收覆失地,你策馬經過龍驤原時,如有赤花如血怒放千裏,那就是我的在天之靈已得到慰藉。”

“帶剩下的弟兄撤兵,撤兵!!!無論如何,守住雁雲關!!!”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用了最大的音量,向齊歌喊出來的,聲音振聾發聵。齊歌沈默片刻,終於提起韁繩,緩緩調轉馬頭。

齊歌率軍離開的一瞬,殷啟明跨上馬背,頭也不回地沖向疾霆部的軍馬。如果此時有神祇俯視龍襄原,可以清楚無比地看見,兩人是截然相反的方向——向死而生,向生而死。

直到奔出很遠,齊歌還能聽見亂軍之中殷啟明張狂的大笑。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笑聲戛然而止的一瞬,齊歌還是忍不住回頭向後看了一眼。雪塵與血霧相互交融,覆蓋住天地所有的顏色,刀劍的鏗鏘聲不絕於耳,就像是一曲正在奏響的悲涼的挽歌。

他在這個世上的朋友不多,如今又少一個人了。

絕麗的鮮血噴湧而出。

公主墳的周圍,蠻族的將士鐵甲沈沈,如同一個密不透風的圓,圓心的中央,正是渾身浴血,如同一個血人般的殷啟明。他半跪在地,一柄薄如蟬翼的長劍從背後,貫穿他整個心臟。

“果然是困獸猶鬥呵。”

凝視著跪地的殷啟明,黑驪駿馬向前走了幾步,馬背上北疆貴族打扮的青年感嘆了一聲,對方便是疾霆部現任大君紮戈列。

他轉頭看向紫衣的青年,神色傲慢,“異族人,我答應你的,已經做到了。你答應我的,殷啟明這條命,算是抵償了。至於接下來疾霆部的事,我並不希望你插手。”

聽見紮戈列的話,沈臨淵不發一言,只是沈默著收回刺殺殷啟明的長劍。

劍尖抽出心臟之際,殷啟明身子微微一顫,他努力地想要站起來,然而終究一個踉蹌,狠狠撲倒在地。他怒目圓睜,直視沈臨淵,然而對方只是垂下眼眸,不著痕跡地拭去劍刃上的一縷殷紅。

或許是將死之人的目光太過濃烈,許久,沈臨淵終於彎下腰,將斜插在腰間的玉笛,放在殷啟明身旁。

“老師,安息吧。”他低低地說著。

隨著話的出口,有純潔無瑕的雪花自雲層間緩緩墜落,融化在熾熱的血泊中。玉笛上春水般的碧色,依然溫潤如昨。

玉笛……笛聲……那曲沒有吹完的《蔓羅》……

所有的力氣突然全部消失,生命的最後瞬間,殷啟明再次想起那張被他遺忘很久的,素白的臉龐,皎潔一如曇花在月夜開放。

即便過去多年,故人音訊杳杳,韶華時的容顏已經模糊,但只要每次一回憶,還是會有琴弦勒入心臟般的痛。

鋪天蓋地的紅,艷得就像戰場將士的刀鋒下淋漓而出的鮮血。

他獨自站在城樓上,目送那十裏艷紅,漸行漸遠。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他與曇華的交集其實不多,每次宮宴遇見,他依制行禮,她微微一點頭,然後擦肩而過,誰也不曾回頭。

所剩不多的記憶裏,只有和親前的最後一次拜月祭,皇帝宴請群臣,宴會進行到一半,他出來吹風醒酒,在瑤華池旁偶遇對方。

那時清風徐來,花枝搖曳,她換下了平日穿的紫色宮裝,一身皎白的長裙,清冷若霜雪,站在無數搖曳的曇花之間,一時竟分不清是花更素凈,還是人更皎潔。

看到他來,她也沒有詫異,只是嘆息:“曇花馬上就要謝了啊。”

話未說完,水邊開到盛極的曇花應聲而落,雕零的花瓣在瑤華池的水面浮了厚厚一層,清寂哀婉,華貴得讓人覺得寒冷。

知道她即將遠嫁北疆,他不知說什麽,低垂了眼眸,半晌,才道:

“公主不必傷懷,明年夏至,這些花依然會開放。”

聽了他的話,她輕輕笑著,搖了搖頭:

“校尉不知道,有的花,一生只開一次呀。”

語畢,她提裙轉身,然而離開前,又頓住腳步,回眸看他:

“若有一日,校尉當上大將軍,將軍可否……接我歸鄉?”

對上她清澈如月光的眼眸,良久,他定定點頭。

再後來,曇華公主第一任夫婿去世,寫信乞求翌朝派使者接她回帝都,但當時傾國之亂剛剛結束,為了邊境的局勢著想,宣武皇帝還是決定讓公主依照草原風俗再嫁,繼續兩國之間的盟約。

又過了很久,他奉旨出征,歷經九死一生,終於殺了疾霆部的大君,成了威名赫赫的武威將軍,對方卻已紅顏枯骨,永葬北疆。

直到最後,他依然沒能成功帶她歸鄉。

酒館裏,他曾對齊歌說不曾後悔,只是有些遺憾,沒能來得及好好道別。

是的,只是遺憾,造化無情,此生都沒能有道別的機會。

逝去之事不可留,逝去之人不可得。

有的感情,未曾開始就已經早早結束。

就像紫宸宮深處,瑤華池旁,那些煢煢孑立的曇花,連一生僅有一次的花開,都再也無人欣賞。

“成平三年十一月十日,蠻族來犯,武威將軍殷啟明,亡。”

——《翌史·名將本紀·第四卷》

後人再度翻起翌朝的史書,關於翌朝中期名將殷啟明的隕落,只能找到這樣短短一句。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要在如日中天之時,只身前往嘉和關鎮守,更沒有人知道,為何他最後的亡故地點,偏偏選在公主墳。

唯一知道的,是殷啟明曾因大敗疾霆部而一戰成名,又因一心抵禦外敵,以至於終身未婚。

數不清的驚鴻掠影,被悄然風化在歷史的長河裏,只餘斷句殘章。

就像曇華公主的遠嫁,最後也只剩下“帝嫁女於疾霆部,又三年,公主亡。”

史書上的寥寥數語,卻已是彼此輾轉飄零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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