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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孤雲何處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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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孤雲何處尋(3)

話音未落,幾只羽箭從樟子松林裏飛出來,駿馬中箭揚蹄嘶鳴,隨後“撲”的一聲,栽進了河裏。

蘇盈當機立斷,跳上另一匹白馬的馬背,把手伸給齊歌,“走!”

溫暖燦爛的陽光下,她向他第二次伸出手。

這只手白皙柔軟,似春柳嫩枝,卻帶著鍥而不舍的力量。

仿佛,哪怕身後是煉獄火海,她也會執著將他拉往光的方向。

正當齊歌出神的時候,蘇盈一把抓住他的手, “別婆婆媽媽了!快上來,我們兩個人可打不過風炎部!”

齊歌終於翻身上馬,將她攬在身前,目不斜視。

“去哪?”

“先出了樹林再說。”她果斷道。

他頷首,一揚馬鞭。只可惜馬匹沒奔出多遠,就被數十名手提弧刀的漢子團團圍住,這些風炎部的武士個個眼露兇光,來者不善。

“大君說了,難得你還有膽子來北疆,既然來了,就要把命留下。” 為首的武士操著不熟練的中庭話,道。

聽到武士的話,蘇盈正準備摸出銀火銃,齊歌卻徑自跳下白馬,同時手肘在馬身上重重地擊了一下!

馬匹受驚,蘇盈來不及反應,便被它帶著沖出去十幾米遠,耳邊只留下一句“你先走,在前面等我”。

她回頭一看,刀光似寒月淒迷,帶著獵獵勁風向他斬去!

無數閃爍交錯的弧刀之間,他黑衣長劍,孤身迎敵,揚起的血霧似塵土飛濺,剎那便迷蒙了人的眼睛。

原來,這麽多年過去,無論他的身份是誰,他是否還記得自己,遇到危險,他第一反應,還是將她牢牢護住。

自始至終,從未改變。

她咬了咬牙,足尖在馬鐙上用力一點,躍下正在疾馳的駿馬,在地上滾了一遭,方才艱難地起身。

與此同時,在齊歌驚雷閃電般的劍招下,武士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但就在他長劍回挽,刺向最後一人的心口時,有名垂死的武士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雙手緊握長刀,疾步向背對自己的黑衣青年沖去!

“砰。”

刀未落下,武士睜大雙眼,仰身向後一倒。

循聲回頭,齊歌正看見滿身灰塵的少女長籲口氣,收起銀火銃。

她發髻淩亂,上面還沾了細碎的草屑,整個人看上去狼狽不堪,但對上他的眼神時,仍是唇角揚起,笑容清甜如甘露。

“你還好嗎?”蘇盈語聲關切,她剛想向他走去,突然“哎喲”一聲,整個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右邊歪去。

齊歌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她,劍眉微蹙,“怎麽回事?”

“大概剛剛跳下馬的時候沒註意,腳又扭了。”她抓著他的胳膊,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先趕路吧,趁著天還沒黑,去呼延河上游把東西拿了,然後趕緊離開這裏,否則指不定還會遇上多少風炎部的人。”

齊歌沒有說話,只是撕了一片衣角,在她面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褪去她右腳的繡花鞋,幸好發現得及時,此刻腳踝只是略微紅腫。

他從懷裏取出消腫化瘀的軟玉膏,敷在紅腫的地方,然後耐心地揉開淤血,用剛剛撕下的衣角為她包紮好腳踝。

蘇盈默不作聲地註視著他的動作,一時間心裏百感交集。

——如果放在五年前,她只覺得他的細心與溫柔是理所當然,可如今,她和他之間隔了無數東西,以至於很多時候,她都不敢確認,現在的他,是否心裏還有自己的位置。

可即便他心裏真的有自己,又為何偏偏不肯承認?

腳踝包紮好,齊歌替蘇盈重新穿好鞋子,但做完這一切的他,並沒有馬上起身,依舊蹲在她面前,只是換了個方向。

蘇盈不明所以,“哎?”

“上來。”他言簡意賅。

蘇盈眨了眨眼,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你這是準備背我嗎?”

他“嗯”了一聲,蘇盈喜笑顏開,正準備手腳並用地爬上他的背,然而上去之前,她又頓了一下,“先說一句,不準笑我胖。”

“敢笑,敢笑我就——”她擰住他的耳朵,孩子氣地威脅。

“看來你很想自己走。”他語氣淡淡。

蘇盈果斷收回手,老老實實趴在他背上,一聲不吭。

月上梢頭,皎潔的銀輝仿若清霜灑遍大地,灌木叢間有忽明忽暗的螢火,似無數飛舞的流光。閃爍的螢火裏,他就那樣靜靜背著她穿行在樹林裏,任憑月光灑滿兩人的周身,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蘇盈將下巴擱在齊歌肩頭,感受著他身體傳來的溫度,她心底不禁生出小小的希冀,盼望時間能過得慢一些,再慢一些,然後兩人的路,能長一些,再長一些,長到……天地盡頭。

不知走了多久,直至冷月逐漸西沈,齊歌總算找到失散的白馬,將蘇盈抱上馬背後,自己也跨了上去。憑借過往的記憶,蘇盈帶著齊歌策馬來到昔日兩人定情的樟子松下。

彼時夜已過半,樹影參差,蔥郁的枝葉尤似當年。枝條上系著成百上千的祈福彩帶,在晚風的吹拂下依依起舞,仿佛詩文裏一行又一行的旖旎詞句,字裏行間盡是情人的喁喁細語。

擡眼看去,小小的秋香色香囊仍懸掛在某根樹枝的梢頭,垂落的櫻紅流蘇在風中搖曳,也在她的心中搖曳。

“就是這裏。”蘇盈微別過臉,對齊歌道。

齊歌翻身下馬,然後將蘇盈也攙扶下來。

蘇盈癡癡凝望著那枚歷經風吹雨打,也不曾褪色分毫的香囊,杏子般的眼眸裏,突然就有了氤氳的水霧。

往事一幕幕浮現,兩人之間的約定似是一曲未唱完的歌,於耳邊反覆回旋,於是她眸中薄薄的霧氣,終於化作一滴將落未落的淚,懸在眼角。

許久許久,她總算開口:“能不能過來一下?”

察覺到她眼裏盈盈的水光,齊歌微微皺眉,有些遲疑地開口:

“你……哭了?”

他走到她身邊,“腳還痛嗎?”

蘇盈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她扶著他的胳膊讓自己站穩後,低聲道:“我想去樹上坐一會。”

聽見這個奇怪的要求,齊歌沒說什麽,蘇盈本以為他會想五年前一樣,蹲下身子,讓自己踩著上去,不料下一秒,齊歌突然把她攔腰抱起!

她“啊”的一聲驚呼還在嗓子裏,他足尖在樹身上點了點,就已穩穩將她放在最粗壯的一截樹枝上。

“還有什麽事嗎?”落地以後,齊歌交著雙手靠在樹幹上,淡然問她。月光穿透枝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愈發襯出那玉石般的朗然之姿。

蘇盈努力向前伸出手,總算把香囊從樹梢之間摘下,她剛想問他還記不記得這個香囊,肚子“咕嚕”一聲叫,她下意識紅了臉——今天一直忙著趕路,從早上到現在,楞是半點東西都沒吃。

聽見聲音,齊歌挑眉:“餓了?”

蘇盈不好意思地“嗯”了一聲,齊歌走到白馬的旁邊,剛從褡褳裏取出幹糧,準備遞給她,卻聽得蘇盈道:

“我不想吃那個,幹巴巴的,不好吃。”

“那你想吃什麽?”齊歌側過身子看她,神情略微無奈,“我們出來可沒帶其他東西。你若是不怕死,倒可以去風炎部看看有沒有牧民願意分享新鮮吃食給你。”

“我怕死,我更怕你死——”她的聲音細如蚊吶。

聽到她的話,齊歌唇角微揚,“既然如此,不想挨餓就吃幹糧。”

“不要。”蘇盈賭氣別過臉,“都說了不好吃。”

“……”齊歌無言以對。他向來很少哄女孩子,面對此時此刻的蘇盈,委實像個想惜花卻被花刺紮到手的賞花人,不知如何是好。

看到他犯難的樣子,蘇盈忍笑,睫毛一撲一閃,仿佛蝶翼翕動,故意拖長聲調,叫了他一聲:“餵——”

他擡頭看她,只看見女孩子石榴紅的長裙之下,潔白如嫩藕的小腿晃了又晃,連帶著腳腕拴著的的金鈴也叮叮當當作響。

那鈴聲響在他的耳邊,又仿佛,響在他的心頭。

看見齊歌註視自己,蘇盈歪著頭,認真想了想,一指月光下水波瀲灩的呼延河,提議:“要不……你下河摸幾條魚?”

見他不說話,她又補充一句:“我想吃烤魚。”

他瞥了她一眼,面無表情。

“你要不肯的話,不如……我跳下來摸魚?”蘇盈試探道。

他總算起身,起身的剎那,手指間有什麽東西如流星般飛射出去,蘇盈聽見遠處的灌木叢裏,窸窸窣窣,仿佛有什麽東西被擊中。

齊歌沈聲開口,如同涑雪浮玉:“我去去就來,別亂跑。”

蘇盈攤了攤手,“好吧好吧,看來烤魚要換烤別的什麽小動物了,希望不是小兔子。”

“恐怕你要失望了,大概率是兔子。”齊歌平靜道。

“噫,真殘忍,兔兔那麽可愛,怎麽能吃兔兔——”蘇盈搖頭晃腦,仿佛真的十分憐愛兔子,齊歌剛想說話,不料她話鋒一轉:

“燒烤當然比不過紅燒、五香、油炸、鹵制呀!可惜沒有帶調料!”

“……”齊歌再度沈默,轉身進了樹林。

等他拎著垂死的灰棕色野兔回來,樹上卻不見那一襲薔薇紅影。

——人呢?莫非……風炎部的人來了?

他的心往下一沈,就在齊歌四處顧盼,尋找她的蹤跡時,粼粼的波光裏,突然“嘩啦”一聲水響。

他被驚得往後退了半步,好不容易定住心緒,凝神細看,只見皎潔的月色下,破水而出的紅衣女子,凝脂白玉般的肌膚幾乎掛不住晶瑩的水珠,濕漉漉的發貼在她的面龐與身上,勾勒出玲瓏的曲線,宛如傳說中攝人心魄的妖精。

或許,真的是攝人心魄的妖精。

一眼萬年,經久不忘。

看見他楞神的模樣,蘇盈游到河邊,水波在她身後如魚尾般分散而開,向他解釋道:

“香囊不小心被我掉到河裏了,我一時心急,所以跳下河去找。”

他這才發現她手裏拿著枚香囊,正是之前被她從樹上摘下的那只。

“腳沒事吧?”他總算開口。

蘇盈搖頭,“我感覺差不多已經好了,你的藥還挺管用。”

齊歌放下心,伸手接過香囊,打算將她從河裏拉上來,兩人手指相碰的瞬間,蘇盈輕聲問他:

“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他怔了一怔,接香囊的手停在半空中。

見他久久不語,蘇盈表情難掩失落,她閉了閉眼睛,再度睜開時,從河裏掬了捧清水,迎面朝著他潑去,如同是洩憤般,一邊潑一邊念念有詞:

“叫你吃那個勞什子洗塵忘,叫你不守等我的承諾,叫你想迎娶林秋水——你要忘記我,經過我同意了嗎?”

“你個混蛋,混蛋,大混蛋!!!”

蘇盈越想越氣,手裏的動作就沒有停,齊歌起初還伸出胳膊擋了擋,後面幹脆放棄掙紮,任由她把自己潑得滿身是水,狼藉無比。

半晌,蘇盈總算潑累了,齊歌靜靜看她,“上來吧,水裏涼。”

她輕哼一聲,嘟著唇,總算拉住他的胳膊,爬上了岸。

齊歌從附近的樟樹林裏,拾了些枯枝落葉,生了堆篝火,又從褡褳裏找到一條幹汗巾,遞給蘇盈,道:

“擦水,光烤火一時半會衣服幹不了。”

蘇盈接過汗巾,胡亂在頭發上擦了擦,然後把汗巾丟到一旁,抱著雙膝坐在篝火旁,仍是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不說話。

齊歌走到河邊,麻利地將兔子剝皮放血,然後串到洗幹凈的樹枝上,抹了層鹽巴,架在火堆上烤,時不時給兔肉翻面,保證受熱均勻。

蘇盈被他的動作吸引住視線,看了半天,終於好奇出聲:

“你……是哪裏學的?我記得,你以前連給蛇剝皮都手抖呀。”

“嶺南。”齊歌頭也不擡地答道。

蘇盈微微一楞,她只聽說他從淩霄閣出來後,去嶺南平叛,頗吃了些苦頭,卻不料他居然掌握了這些野外生存的技能。

他……在嶺南,究竟遭遇過些什麽?

蘇盈怔怔地想著,鼻尖突然傳來一股誘人的焦香,定睛一看,齊歌已經把烤熟的兔子遞到她面前,“吃吧。”

蘇盈剛想接過樹枝,忽又停住,“你呢?”

“我吃幹糧就行。”他言辭簡短。

蘇盈想了一會,從腰間摸出錯金小刀,把串了兔子的樹枝從中間一分為二,“一人一半,我不吃獨食。”

“對了,褡褳裏還有瓶玉露春,我想喝。”見他沒有接兔子,她以不容拒絕的態度,將樹枝塞到他手心裏,然後用力推了他一下,“快去拿呀,光吃肉有什麽意思,配美酒才是享受。”

他無奈嘆氣:“不許喝多。”

“喝多怎麽了?難不成你怕我耍酒瘋?”蘇盈不滿。

他停下腳步,微側過身凝視她,“不是怕你耍酒瘋,而是——”

他頓了頓,認真道:“你確實會耍酒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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