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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巫山不是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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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巫山不是雲(2)

入夜,葉初將辟邪珠與其他幾味藥草研磨為粉末,煎成藥湯後送蘇盈服下,又在她周身幾處大穴上,施以神醫谷獨有的靈犀針法,放出毒血。在他的治療下,蘇盈總算清醒過來。

甫一睜開眼,她便左顧右盼,葉初知道她是在找齊歌,道:

“齊大人在書房。”

蘇盈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床鋪,還未等他說出醫囑,拍拍他的肩膀,一句道謝後,直徑向著書房的方向而去。

葉初望著那火焰般跳動的一抹紅,無奈搖頭,合上了醫箱。

他雖不知道下午齊歌與林秋水的談話內容,但從齊歌回來後的反應,恐怕是有什麽令他為難的隱情。蘇盈此去見他,不知是喜是憂。

就在葉初如此思慮的時候,蘇盈躡手躡腳地靠近書房。

還未到門前,蘇盈透過窗戶,遠遠便看見黑衣青年似寒松般磊落的身姿,暖橙的燈火在他的墨如鴉羽的發上披了一層蟬翼般的金粉,令凜冽似劍鋒的眉眼不覺添上幾分柔和。

齊歌端坐在書桌前,手握一支狼毫筆,宣紙上的墨痕仿佛鐵畫銀鉤,只是寥寥數筆,便透露出寫字之人不平的心緒。

燭火搖曳,手腕輕轉,偏鋒折落,一抹而下,字跡寥如煙雲。

忽地停筆。

擡眼的剎那,剛好和門外一雙清淩淩的眸子四目相對。

蘇盈正躲在門邊,準備趁齊歌不註意,繞到他身後嚇一嚇他,不料被他發現,只得尷尬站在原地。晚風入簾,竹簾兩旁垂落的流蘇在風中晃動,打在簾子上,發出撲簌簌的聲響。

“進來吧。”他沈聲開口。

聽了齊歌的話,蘇盈撇了撇嘴,直徑走到他身邊。

“你不開心。”留意到紙上略顯淩亂的筆跡,她忽地出聲。

他不置可否,“葉初怕是沒見過這麽心大的病人,剛醒沒多久就滿屋子跑,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他難道沒給你醫囑嗎?”

“給了有用嗎?好不容易清醒,還不允許我活動活動?”蘇盈完全不在意他的態度,一雙眼睛笑得彎如月牙,道:

“讓我猜猜,你這次救我,應該花了挺大功夫的吧,我看葉初這麽個常年呆神醫谷,不問世事的人,都被你給請到帝都來了。”

面對蘇盈的問題,齊歌沒有說話,正想繼續練字,不料手中筆卻被她一把奪取,然後蘇盈不由分說地把他從位子上拉起來。

“聽侍女說今晚有燈會,我要你陪我上街。”

齊歌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似乎一眨眼的功夫,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被蘇盈從齊府生拉硬拽到了車水馬龍的街上。

朱雀大街寬闊的道路兩旁熙熙攘攘擠滿了商販,一盞盞高懸的燈籠仿佛銀河星辰灑遍人間,月映燈,燈映人,光輝燦爛,絢爛而浮華。

蘇盈哼著小調,在如潮的人流之中穿行,齊歌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數不盡的琉璃燈火將少女的眼波襯得溫軟而蕩漾,發辮末尾的金環隨著她的步伐在肩頭雀躍,似蝴蝶翻飛。

只是一個恍惚,齊歌視線裏,那抹薔薇般的紅影突然消失不見。他在人群裏左顧右盼,四處尋覓她的蹤跡,不料下一秒,被人從身後拍了一下肩膀,轉過身,一只糖人赫然出現在他眼前。

蘇盈巧笑嫣然,在他跟前高舉著糖人,潔白柔夷襯著石榴紅的衣袖,無端令他想起“皓腕凝霜雪”這句詩來。

“餵,你再不接過去,我可要自己吃了。”她拖長了聲調道。

遲疑半晌,齊歌還是接過了糖人。

糖人薄如蟬翼,在燈火下透著琥珀般的光澤,被畫師以妙手勾勒成少年郎的模樣,只是頭頂不知為何,卻有兩只小小的狗耳朵。

這一瞬間,齊歌的腦中驚電般閃過幾個畫面,仿佛再度看見日落滿天,瑰麗的霞光下,紅衣少女沐浴著金色薄紗般的陽光,笑靨如花。

——“以後要多笑笑呀,不然白長這麽好看了。”

依稀之中,有人如此對他道。

“想什麽呢,不吃就給我。”

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齊歌回過神來,凝視著面前的紅衣女子,突然問了個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我……真的很少笑嗎?”

聽到他的問題,蘇盈向前走一步,他下意識往後退去,不曾想發冠直接撞上後面懸掛的一盞燈籠。橙黃的火光透過竹篾蒙著的薄紅紙,隨著燈籠的晃動,在兩人之間投下變幻的光影。

蘇盈“噗嗤”一笑,踮起腳尖,纖細的手指搭上他的眉梢,似是想撫平什麽,他也不好再往後退,只得僵硬地站著。

“你看你的眉頭,隔三差五就是鎖著的。”

“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何必要讓自己這樣煩惱呢。”

流轉的燈火光暈之中,她的睫毛向上翹起,眸子明亮無比,如兩塊澄澈的琉璃般,清清楚楚倒映出他的影子。

在她的註視之下,他心跳愈發快速,如同兵臨城下,敵方的戰鼓的鼓聲密集如雨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皆是蓄勢待發的氣勢。

而他,潰不成軍。

察覺出他的緊張,蘇盈心底一聲嘆息,放開手,轉身道:

“聽他們說,天耀城五芳齋的點心很是精致,陪我去看看吧。”

從五芳齋出來,已是深夜,拱宸橋上行人稀少,蘇盈心滿意足地抱著一紙袋的芙蓉糕,齊歌也不言語,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

蘇盈剛從油紙袋裏拈出一塊粉嫩的芙蓉糕,準備往嘴裏塞時,遠處的夜空突然“嗤”地一聲,劃過幾道耀目的火光,隨後紛紛揚揚地炸開。無數種色彩在深藍的天幕之中綻放,如盛開的錦葵,千花萬瓣,絢爛的火光映亮了她的眼,他們的眼。

“是煙花哎……距離我們上次一起看煙花,快有五年多的時間了吧。”她不自覺止住步,仰頭看天空,喃喃自語。

齊歌默默凝視她的側顏。

直到她轉頭看他,他才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聽說今日是太子殿下壽誕,應是聖上派人在宮中慶賀。”

“既然如此,你沒去宮宴嗎?還是……沒有收到請帖?”她好奇道。

“沒興趣,推掉了。”他神色淡漠。

蘇盈“哦”了一聲,卻不知道,眼前人未曾赴宴的最主要原因,正是自己。她啃了一口芙蓉糕,正思索著要不要找個新話題,和他繼續聊天的時候,不遠處突然響起一陣急匆匆的馬蹄聲。

緇衣的小衙役“籲”地一聲,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向齊歌行禮過後,附耳低聲道:

“齊大人,顏儒公子……在獄中想要見您一面。”

聞言,齊歌本已舒展的眉頭再度蹙起,沈吟半晌後,他點點頭:“我知道了。”

他看向蘇盈,不容置疑地道:“你先回去。”

見他面色嚴肅,蘇盈不好反對,乖巧點頭,然而眼珠卻伶俐地一轉。然而齊歌想了想,又轉向衙役,對他道:

“你送這個姑娘回去,我一個人去大理寺就好。”

隨後,他一蹬馬鞍,翻身跨上馬背,隨著揚鞭之聲,墨如夜色的身影,已如疾風閃電般消失在長街盡頭。

蘇盈轉身看向衙役,眨眨眼睛,“那就依齊大人所言,還請這位衙役小哥,送我回齊府吧。”

衙役應和了一聲,不料蘇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他迎面灑來一片白茫茫的藥粉,他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雙眼一翻白,暈死過去。

解決完衙役之後,蘇盈望向齊歌離開的方向,咬咬唇,足尖一點地面,躍上附近的屋頂,幾回起落之後,整個人轉瞬也融入夜色之中。

大理寺,監獄。

“吱呀”一聲,沈重的鐵門緩緩開啟,撲面而來一股刺鼻的黴味,角落裏的老鼠被開門聲所驚,窸窸窣窣地竄入墻洞裏。

獄卒對齊歌恭敬地道:“齊大人,這就是顏儒公子的牢房。”

齊歌頷首,還未等他開口,草席的一角傳來陰惻惻的聲音:

“——你來了。”

循聲看去,顏儒蓬亂得仿佛稻草般的頭發下,一雙眼睛深深凹陷在枯黃色的臉上,但他的眼神在黯淡的光線裏,卻亮得猶如雪光,憑誰被他這樣瞧著,都會覺得瘆人。

見此情景,獄卒識趣轉身:“那我就不打擾兩位敘舊了。”

獄卒走後,牢房裏便只剩下齊歌和顏儒兩個人。

“現在的情景,不知齊郎將,可還滿意?”

顏儒一聲冷笑,“我父親死了,整個顏府上下,賣的賣,流放的流放,如樹倒猢猻散,也算對得起齊郎將的精心籌謀了——不過我告訴你,我人頭落地的那天,必定在阿鼻地獄裏,日日夜夜詛咒你,終有一日,你必將同我一般,眾叛親離,家破人亡!”

面對他惡毒的詛咒,齊歌沒有回話。半晌,沈聲道:

“今日是太子的生辰,我聽聞皇後懇求陛下,將你問斬的時間,向後推遲了兩個月。”

“此話當真?!”顏儒“刷”得一下子站起身來,激動得聲音顫抖,一掃剛剛頹廢的模樣,“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姐姐不會放棄我的!不管怎麽說,我也是當今太子唯一的舅舅!哈哈哈哈!”

看到他欣喜若狂的樣子,齊歌眼裏有不易察覺的悲哀閃過,緩緩開口:

“皇後為你費盡心神,因你而死的張秀,同樣有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弟弟。可這個時候,張秀的弟弟,卻只能在姐姐的墳前燒幾張紙錢,告慰她的在天之靈。”

聽齊歌提起張秀的名字,顏儒握緊拳頭,恨聲道:

“你以為你是誰?齊歌,你也出身世家!你同我一樣,也是世家子弟!那張秀不過是一個貧女,憑什麽要因為她,搭上我闔府的性命?”

“你揪著我不放,可你有沒有想過,翌朝世家那麽多,每年因世家而枉死的賤民有多少,你要真有本事,除掉我以後,把其他世家一並清理個幹凈啊!光針對我顏家算得了什麽?怕不是到頭來,你連你齊家幹過多少齷齪事,都不清楚吧?”

顏儒憤怒的聲音回蕩在狹窄的牢房內,久久不絕。

許久許久,齊歌終於出聲:“你說的情況,我比你更清楚。但你真以為世家是永遠的世家嗎?居高位而不事生產,一食一衣,皆仰仗平民供養,如今翌朝外有強敵虎視眈眈,內有權臣貪贓枉法。若民心不穩,便是大廈將傾,屆時重演兆朝末年天下大亂之景,你可如願?”

顏儒被他問得說不出話來,齊歌註視著他,平靜道:

“我來見你,不是為了向你耀武揚威,更不是為了聽你的質問。”

“我來只想告訴你,你是翌朝的子民,而張秀,還有你口中那些下賤的平民,同樣是翌朝的子民。”

“你與他們,於整個國家而言,並無分毫差別。”

語畢,齊歌轉過身,顏儒在他身後沈默不語。

但就在齊歌即將走出牢房的時候,顏儒忽地開口:

“即便如此,那又怎樣呢?口口聲聲說著人人平等,可捫心自問,憑你現在的實力,你……真有辦法改變如今的翌朝嗎?”

齊歌的腳步頓了一頓,回頭看他一眼,道:

“或許十年不可,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乃至一生,竭盡所能,問心無愧。”

他說話的時候,回廊的轉角,一抹石榴紅的裙角,忽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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