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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恐相逢是夢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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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恐相逢是夢中(1)

回到極樂樓,顏儒趕忙迎上來,對殷啟明道:

“今夜多謝殷將軍出手相救。”

“我可不是救你。”殷啟明看都懶得看這紈絝子弟一眼,“你若是有腦子,就該知道,剛剛的事情最好別透露出去。否則——”

他凝視顏儒,目光冰冷徹骨:“以延夏齊家的勢力,我不認為,他們會允許你這樣一個有可能妨礙未來家主前途的人,繼續存在。”

“畢竟,定遠侯顏舜華能保你第一次,可不一定能保你第二次第三次。再者說來,我聽說你和他的關系,似乎也沒有那麽好。”

聽了他的話,顏儒咬了咬牙,半晌,重新露出笑容:

“這是當然,我還不至於和齊家對著幹。”

他深吸一口氣:“父親即將前往幽臺郡,我也要跟著一起過去,今夜就不妨礙殷將軍放松了,告辭。”

然而邁過門檻的時候,顏儒的臉上出現一瞬的狠厲,壓低聲音道:

“不就是延夏齊家麽,哼,我們走著瞧。”

顏儒離開後,殷啟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和其他客人一樣,一杯接一杯飲酒,陪伴他的樂姬裊裊地彈著琵琶,低吟帝都時興的唱詞。

有淡粉的花瓣夾雜著金屑,自空中悠揚飄落。

整個一樓大廳,鶯歌燕舞不絕於耳,管弦箏瑟絲絲入扣,融入盛夏的空氣裏,仿佛溫水,能悄無聲息地將人沈溺。

不過殷啟明表面在觀賞歌舞,實際上右手一直按著劍柄,整個人猶如一張緊繃的,蓄勢待發的弓.弩。

“殷將軍久等了。”

身後忽然響起一聲清脆的童音,殷啟明霍然轉身,只見一名穿著白衣,容顏清俊如月,約莫四五歲大的男童出現在他眼前。

看到殷啟明,男童淺淺一笑:“將軍請隨我來。”

在男童的引領下,殷啟明一步一步登上樓梯。和他預想的不同,自始至終,男童並未領他去什麽雅間,直到兩人登上極樂樓的最高層。

“將軍,到了。”男童乖巧退下。

註視著消失在樓梯拐角處的小小身影,殷啟明總覺得男童的面容有幾分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然而無論他怎麽想,都想不起來。

他收回探詢的目光,緩緩轉身,走向敞開的雕花木門。

在底下大堂飲酒的時候,殷啟明就已經打聽過了,從來沒有客人來過極樂樓的第七層,以前曾有王族公子好奇想要上去看看,結果還沒踏入其中,整個人就直接摔下了樓梯,一連昏迷了數月才醒過來。

殷啟明微微瞇著雙眸,打量周圍。

和其他的樓層不同,這裏沒有任何隔間,一眼看過去,極為空曠遼闊。大廳中央,只立著一扇繪著嶙峋怪石的七開屏風,屏風前一張小小的描金幾案,案上一個陶土瓶子,瓶子裏插著一枝怒放的梨花。

殷啟明的右手下意識向懷中探去,正觸到請帖上繁密的燙金花紋。

這是他第一次接到極樂樓的請帖。

裏面以行雲流水般的筆跡寥寥寫了數語,邀請他在今夜子時,來極樂樓相見,落款處沒有簽名,只有一朵妖嬈盛開的紫黑曼陀羅花。

殷啟明倒也不急,只是怡然地坐在幾案前等候。烏木地板光亮如鏡,四角的朱紅立柱之間懸掛著降紅色的紗簾,在風中起起落落。

終於,有窸窣的裙擺拂過地面的聲音傳來。

殷啟明擡起眼,隔著棉紙的屏風,一個曼妙的身姿映入眼簾。

對方款款走近,屏風的間隙裏偶然晃過一角純黑的裙袂,大朵盛開的銀色曼陀羅花隨著對方的步伐,如水波般連綿起伏。

總算行至跟前。

“——和頤郡主?!”看到對方的第一眼,殷啟明差點脫口而出。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了,不,不是郡主。

眼前女子妖冶冷艷,明明是一身禁欲的黑裙,卻放肆裸露著雪白圓潤的雙肩,肩頭隱約可見有墨色花紋枝葉舒展,形如將開未開的曼陀羅花,映襯著羊脂玉一般的肌膚,寫滿不可莫名的誘惑。

與他以前在宮宴上,有過數面之緣的小郡主,氣質截然不同。

更何況,那金枝玉葉的小郡主,早已死在了五年前的新婚當天。

他甚至還參加了她的葬禮。

許久,殷啟明開口:“你就是極樂樓的老板?”

對方屈膝行禮,唇邊笑容深深,音色婉轉清潤。

“妾身曼羅,初次見面,還請將軍多多照拂才是。”

入座以後,曼羅微一拊掌,殷啟明之前見過的男童默不作聲地端著紅檀托盤上前,執著白玉的細長雙耳酒壺,為兩人斟酒,隨後悄然退下。

“將軍嘗嘗,極樂樓最好的清酒——雪霧胭脂醉,以入冬的初雪,落在紅梅的花心那一點,和著立秋時殘荷上的露珠,配以玫瑰、茉莉、梨花、芍藥,兩紅兩白的花釀制而成。”

殷啟明淺酌一口,抿在舌尖細細品味,淡香甘雅,回味綿長,仿佛閨中女兒新嫁之時,唇上的一抹胭脂紅。

他長長籲了口氣,“是好酒,只是——”

他定定看向曼羅,“老板娘特意邀我至此,應是不僅僅只為品酒吧?”

曼羅輕顰淺笑,“將軍行伍之人,果然直白。”

她又倒了一杯酒,一邊倒酒,一邊不經意般地提起:“我聽聞將軍,之前是從嶺南回來?”

“嶺南平叛,四戰失利,天耀城人盡皆知的事情,就不必拐彎抹角了。”殷啟明神色坦然。

曼羅輕笑,“將軍出身昭天門,自幼研習兵書陣法,十三歲時,便以只身平定沿海匪患而嶄露頭角,後又因成功擊退北疆疾霆部的進攻,名揚大翌。時至今日,從軍已有二十餘載。”

“以將軍的實力,不過區區百寨叛亂,按理來說,不至於四次征戰,接連失利。將軍,難道從未起過疑心?”

“疑心又如何?”殷啟明轉著白玉酒杯,杯中淺紅的酒液微蕩,“我若不戰敗,又怎能讓出武威將軍的位子,給別人坐上去呢?”

“可此次得勝歸來,坐上將軍位子的那人,功勞也並非全是自己的呀。方才與將軍比劍的黑衣青年,才是此次平叛的最大功臣吧。”

“沈臨淵雖然跟在我身邊這麽些年,但論起實力,確實不如齊家這小子。可……”殷啟明淡淡一笑,“沈臨淵背後的人,誰也惹不起。”

不知是否是錯覺,話一出口,殷啟明似乎看見曼羅眼裏閃過一絲刀鋒般的冷光,等他定睛再看,美人依然淺笑盈盈,緩聲道:

“如今汧靈顏氏一族權傾天下,定遠侯顏舜華,幾乎相當於半個皇帝。權臣橫行,帝權雕敝,將軍半生戎馬,卻遭奸人陷害,賦閑在家,將軍就沒有想過,清君側,正朝綱嗎?”

“好個清君側,正朝綱。”殷啟明念著這句話,表情平靜,然而下一刻,行至劍霍然出鞘,劍尖直指著黑衣女子的脖頸。

他的語聲已然冷了下來,“剛剛你同我說的,沒點功夫還真不一定查得出來,你對朝堂之事,對世家勢力了如指掌,這些可不像是一個酒樓老板娘能知道的。”

“——你,到底是誰?”

曼羅微仰著臉,兩根手指夾著劍鋒,姿勢看上去仿佛是殷啟明用劍挑著她的下巴一般。

冰寒的劍光映亮她的眼眸,裏面雜揉著許多覆雜的情緒,有淒楚、不甘、悲哀……以及深入骨髓的怨恨。

殷啟明很少看見一個人的眼睛裏,能有這麽多強烈的感情,然而出現在曼羅這裏,卻有種奇異的和諧。

半晌,她總算開口:

“一個死去多年,從地獄裏爬回人世,見不得陽光的孤魂罷了。”

殷啟明皺眉,許久,收回了行止劍。

曼羅繼續斟酒,殷啟明思索著她先前的話,沈吟片刻後,問她:

“你想改變翌朝如今的局勢?”

曼羅神色未動,只是將酒杯遞給殷啟明。

“我是個俗人,你們說的那些天下大勢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我的家人被承劍山莊的人殺了,我好不容易活下來,就是為他們報仇。”

“報仇?”殷啟明挑眉。

曼羅沒有向他詳細解釋,只是將一封信箋推向殷啟明,“小小禮物,不成敬意。我想,裏面的內容,大概對將軍很是有幾分用處。”

殷啟明抽出信封裏的素紋綿紙,略略掃了一眼後,神色微地一變,旋即,他收起信紙,冷然註視面前的黑衣美人。

“願不願意合作,就看將軍的了。”曼羅微笑。

“你這合作,恐怕不是我能支付得起的。”殷啟明面無笑意,“我聽聞極樂樓,越是難以完成的願望,價格便越是昂貴,傾家蕩產,乃至拋卻性命,都是常事。”

曼羅伸了個懶腰,姿勢如同一只慵懶的貓兒,袍子上的花紋隨著她的動作泛出撩人的銀光,她施施然起身,“和將軍的合作,是曼羅一心所求,也只有將軍,才能助曼羅完成自己的心願。”

“因此,在將軍這裏,曼羅分文不收。”

殷啟明仰起頭,又是一杯酒入喉,甘冽清甜,然而這次的回味卻帶有微微的苦澀。酒杯落定後,他方才開口:

“如此慷慨,只為完成自己的心願,那你這心願,大概比世上任何東西,都要昂貴。”

“將軍說笑了,像我這樣的人,從地獄裏爬出來,那當然是為了……”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唇角的笑容妖艷如同黑色曼陀羅花,“把當年那些人,一同拉下地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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