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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百戰身名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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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百戰身名裂(3)

若幽河環繞著丘澤嶺,一路流淌,似是條曲折的玉帶。細浪拍打著船舷,船隊行駛在河上,就像玉帶裏鑲嵌的紋飾。

齊歌獨立於船頭,風吹得帆布如紙鳶般作響。

——和他預想得一樣,來時路上遭遇過幾次偷襲,但轉水路以後,很少再看見敵軍的影子。

但他唯一想不通的是,為何敵軍總能對他們的動向,了如指掌。

“你倒是心細,十幾艘船,只有一艘藏了糧草,其餘盡是石子,也不怕……船艙裝不下,石頭沈了河。”

正當齊歌思考的時候,身後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卻是薛萬三。

對方提著酒葫蘆,面色通紅,醉眼朦朧——自從那日永安寨篝火旁的談話過後,他日日飲酒,哪怕隨齊歌一道護送糧草,也是如此。

醉酒以後,說話顛三倒四,完全是渾然天成的廢物。

齊歌沒興趣看這醉酒鬼,只是道:

“那你不妨猜一猜,我們乘坐的這艘船上,有沒有糧草?”

薛萬三輕嗤:“沒興趣猜。我只知道啊,如果此行順利,剩下的仗興許好打一些。如果不順利,大家夥就一起葬身在深山老林裏,哈哈哈,你這金尊玉貴的世家子弟,也得和我一起餵蛇蟲——嗝。”

說著說著,他又打了個酒嗝。

想起什麽,齊歌走到他身邊,沈聲道:“我聽說殷將軍先前幾次征戰失利,皆是因為敵人神機妙算,次次都能料到我軍動向。”

薛萬三酒氣熏天,擺了擺手:“嶺南一帶巫者精通蔔算之術,敵軍營中,有個把神算子,稀奇嗎?不稀奇,尋常得很,尋常得很。”

“神算子算得了天機,卻應該算不了軍營布防。”齊歌淡然回應,隨後又道,“駐守嶺南這麽些年,你可有妻小?”

毫不相幹的話題,卻莫名讓人心神一震。

有清涼的風迎面而來。

薛萬三似是清醒了一些,凝了眉,定定看他:“你調查我?”

齊歌神色淡然:“談不上調查。只是殷將軍曾向我提起,百寨叛亂未起的時候,他麾下一個神箭手,曾救過某個寨子的首領,對方還送了謝禮到軍中,說是願將女兒許配給對方,可惜卻被神箭手婉拒。”

“後來,那神箭手就再沒什麽消息,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

薛萬三眼睛閃爍一下——齊歌口中,當初被神箭手救下的首領元黎,正是此次百寨叛亂的領頭人。

齊歌繼續道:“除此之外,我從淩霄閣來嶺南的時候,還聽聞一件事,延夏城附近的村莊裏,有個姑娘差人帶口信給她從軍的青梅竹馬,說不管他能不能封侯拜相,她都會一如既往地等著他。”

薛萬三神情黯淡下來,一向尖酸刻薄的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許久,他自嘲地一笑:“你應該告訴她,不用再等下去了,好好找個正經人家嫁了才是。她的青梅竹馬,從軍十幾載,至今仍是藉藉無名的小兵卒一個,無權無財無樣貌,僅靠著微薄軍餉,勉強度日。”

“這話我帶不到,須得你親自說。”齊歌回答,然後遞給薛萬三一個小布袋,“嶺南一帶濕熱多毒蟲,那姑娘買不起昂貴的金瘡藥,只能憑借著自己對草藥的印象,做了幾貼膏藥,想捎給對方。”

凝視著手中粗陋的布袋,薛萬三沈默。

清風徐來,半晌,薛萬三啞著嗓子開口:

“阿秀小時候,母親病重,家貧,遍尋醫者不著——有道是醫者仁心,可若無錢財,縱使是找到大夫,便也是凡夫俗子,救不了蒼生。”

“阿秀眼睜睜看著母親撒手人寰,她在母親墳前立誓,往後定要當真正的大夫,救死扶傷,令貧賤者也有藥可醫。”

“但她一個平民姑娘,一無貴人青眼相待,二非螢川葉氏之人,進不得神醫谷,學不得回春術。擅自行醫,依照律令,死無葬身之地。”

“我離家之際,允諾她日後掙得一身軍功,當上大將軍,定給她買遍天下醫書,給她開城裏最大的醫館,讓她得償所願。”

“可是啊,從軍這麽些年,原來,就算我箭法再好,殺的敵人再多,也抵不過上頭輕飄飄一句‘非世家出身,恐難當大任’。”

薛萬三眼眶微紅,凝視齊歌:“這公平麽?”

他反反覆覆問他,又像是問自己:“公平麽?”

齊歌不言語。

薛萬三轉過身,“哈,我竟忘了,你是世家子弟,自然理解不了什麽叫公平,什麽叫不公平。”

“因為你們這些人,打生下來,萬物諸事,任其取,任其用,又怎知尋常百姓家的兒郎,縱然有一腔熱血,也只能堵在心裏,歷經無數的挫折磨練,受盡無數的冷眼嘲笑,最後變成槁木死灰的悲涼?”

“以前殷將軍告訴我,天行有常,人道有為,應制天命而用之。”

“後來我才知道,所謂的勝天一命,首先也得你是天生的英雄命。可大多數人,都只是泥土裏打滾的爛命一條罷了。”

齊歌終於開口:“你前面說的那些,我不否認。但我卻覺得,即便生下來是爛命,靠自己習得一身本領,也能扭成英雄命。”

“你覺得?你不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有真正的卑賤過嗎?你現在的樣子,就像一個王子,面對遍地的餓殍,天真地問:他們吃不起粥,為什麽不吃肉呀?”薛萬三嗤之以鼻。

齊歌無言以對。

他其實想說他知道的,他也曾和他一樣,是寒門庶子,只不過很多年前,一個低賤卑微的女人,用自己的死,給兒子換來了前程。

然而此時此刻,面對薛萬三的嘲諷,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的母親,他的太子血脈,最起碼還能讓他擺脫泥濘,謀得新生。

可眼前的人,卻是真的求告無門。

許久,他低聲道:“殷將軍向我描述神箭手的時候,曾誇對方百步穿楊,為難得的將才。可等我親自見了對方,別說百步穿楊,連殺幾條蛇都夠嗆。”

他問他:“你有多久沒碰過弓箭了?”

“這重要麽?”薛萬三回過頭,“從你族兄奪了我軍功的一刻起,所謂的神箭手,就已經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笑話了。”

夜晚,月冷水清,船只行駛過夢華峰。

齊歌躺在床榻上,回想著近日以來的種種,輾轉反側。

他原先同殷將軍一樣,懷疑是薛萬三洩露了軍機,向百寨首領透露了軍營布防,因此特意點了薛萬三隨行。

但他今日一番試探,薛萬三雖有動機,卻也不像是細作。

畢竟若真的賣主求榮,又怎會如此直截了當地將自己的一腔怨恨,向他傾吐出來?可若不是薛萬三,又會是誰?

他正思索著,不料船只忽然微地一震。

旋即,外面響起一陣驚呼:“不好了,船漏了!”

他起身奔出房間,夜色籠罩下的甲板上人影幢幢,薛萬三已經在招呼其他船向這邊靠攏,同時抱著大捆油布,準備搶救底下船艙裏的糧草。

齊歌攔住他:“這艘船上沒有糧草。”

薛萬三先是一楞,隨後丟下油布,嘀咕道:“那敵人倒是撲了個空,誰能想到……”

他突然擡起頭:“你是故意的?這艘船就是一個誘餌?”

齊歌沒回應,算是默認。

“就算糧草能成功運回去,但你,你……”薛萬三有些震驚,只是註視著齊歌,說不出後面的話——他從未想過,以齊歌的世家身份,會做出如此打算。

“我若死了,糧草運到,餘下將士還能活。但若糧草運不到,光永安寨一個軍營,幾千條人命說沒就沒了。”齊歌平靜道。

話音未落,一個有些面生的小兵卒走過來,稟告道:

“旁邊的船已經過來了,還請齊校尉趕緊上船吧。”

情勢緊急,眼看船即將沈水,齊歌點點頭,走向另一艘船伸過來的木板。未幾,那小兵卒趁著他轉身之際,空門大開,突然眼露兇光,握著匕首朝他刺去!

“小心!”薛萬三一聲提醒。

齊歌步伐一移,敏捷地避開兵卒的攻擊。不料更多的兵卒襲上來——曾經何時,這艘船上混進了近一半的敵軍!

頃刻間,刀光劍影無數,血在甲板上肆意流淌。

凝視著這些扮作士兵的刺客,齊歌頓悟——也許此行,對方目的並不是糧草,而是自己的命!

一片混戰中,薛萬三被刺中一條腿,他忍痛對著齊歌道:

“你趕快跳船逃生,我賤命一條,死了也不可惜。”

說完,他摸出一枚火折子,點燃了後朝著遠處堆積的木桶一扔,桶裏裝著還未運進廚房的菜油,一經接觸“刺啦”一聲,直接竄起半人高的火焰,旋即以熊熊之勢蔓延開來。

“憑我一個人,就能帶走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倒也不虧。”

薛萬三抹了把唇邊的血,得意地凝視著周圍那些因起火而略顯慌亂的敵人。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齊歌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斷然道:

“少啰嗦,走!”

沒等薛萬三.反應,他扶著他越過船舷,直接朝著河裏跳去。隨著嘩啦兩聲水花響,兩人很快消失在若幽河的水波裏。

再次睜開眼時,已經是岸上。

天還未亮,淺藍的天空隱約可見幾點星子。薛萬三費力地起身,傷了的那條腿被人以布條包紮好,黑衣的青年靠著塊石頭,正仔細地擦拭著手中長劍的劍身。

薛萬三搖搖頭,總算回憶起昨晚的事,隨後吐出一口氣,喃喃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齊歌神色不變,收劍回鞘。

見他不回答,薛萬三又道:“你的行事作風,真不太像是世家出身。”

“是與不是,沒什麽必要關註。戰場上只論生死,不論出身。”齊歌平靜道。

“戰場上,只論生死,不論出身……”薛萬三喃喃自語,似乎很是有些被觸動。

齊歌沒有理會薛萬三,只是將劍佩於身側,然後站起身。

隨著他的動作,劍柄上墜著的同心結的金鈴,在晨風中發出叮鈴、叮鈴的清脆聲響。

薛萬三的目光被同心結所吸引,打量一番後,帶著幾分促狹之意,問他:“這是你的心上人綁的吧?娘裏娘氣的,應該不是你的東西。”

“記不太清了。”齊歌並不欲多討論這個話題,他看了前方一眼,道,“該走了,按我的推算,載著糧草的船應該已經靠岸了。”

“難道那些船裏,全是石頭?”薛萬三怔了怔。

齊歌“嗯”了一聲,言簡意賅:“運糧草的船提前出發了。”

旭日初升,萬丈金光穿破雲層之際,兩人總算與餘下士兵匯合,護送糧草成功返回。但等一行人抵達永安寨,卻遍尋將軍不著。

正當齊歌暗自納罕之際,竹樓上忽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還有衣袍拂地的簌簌聲響。

他擡起頭,只見那白衣狐裘的公子爽朗清舉,手捧著一道聖旨,自竹梯之間緩步而下。在清晨的陽光裏,尤似美玉雕琢而成。

可惜吐出的話卻不那麽令人愉悅。

他說:“武威將軍殷啟明四戰失利,聖上震怒,已奪其軍權,責令殷啟明返回帝都領罪。歸德中朗將沈臨淵暫代將軍一職,餘下士兵,聽其調遣。欽此。”

說完,顏舜華擡眸凝視著面冷如鐵的黑衣青年,似笑非笑:

“故人相逢,吾,甚是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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