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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應催我鬢邊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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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應催我鬢邊華(3)

誰也沒想到,這一場比試會成如此局勢。

一開始所有人都以為齊曜對上顏舜華的斷念劍,必定撐不過三招,誰料他如有神助,不僅與顏舜華打得有來有回,甚至隱隱占據上風。

臺上兩人身影如流雲般瞬息萬變,劍風帶起的呼嘯聲令人耳膜生疼,觸目所及,唯見寒光閃動,如夏夜的銀河星辰。

雲無心在臺下看著,不由得為顏舜華捏了把汗。

倏而雙劍相撞,迸發的光芒恍若火樹銀花,錯身而過的瞬間,齊曜手腕微抖,青冥劍的劍尖吞吐出耀目的光華,徑自刺向顏舜華!

面對齊曜猝不及防的襲擊,顏舜華眼裏閃過一絲冷光,斷念劍劃出薄薄的半圓擋在身前。

只聽得叮、叮、叮、叮數聲,交擊過四次以後,顏舜華足尖一點地借力躍起,隨後長劍回挽,斷念劍猶如閃電穿梭過雲層,以雷霆萬鈞的力道向著齊曜斬去!

幾乎所有人都為顏舜華這一精彩的還擊而驚嘆,比武臺正前方的主位上,一直端坐的顏如卿輕輕闔了一下手中茶盞的瓷蓋,淺酌一口後微微皺眉,對身旁的下人道:

“茶水有些涼了,拿下去換掉。”

就在下人忙不疊地應聲去添茶倒水的時候,耀目的劍光裏,齊曜倉惶後退。

眼看他即將落敗,斷念劍忽地從顏舜華那裏脫手飛出!顏舜華一個踉蹌,捂住胸口半跪在地,劇烈地喘著氣,臉色發白。

瞧見這一幕,眾人驚駭之下,竟忘了說話。

好不容易有人反應過來,正要嚷嚷出聲,顏如卿疾步走到臺中央,呵斥小廝:

“公子的心疾犯了,還不趕快扶他下去休息?!”

旋即他又轉身看向臺下一幹人等,略帶歉意地道:

“犬子身體抱恙,這場比賽,我宣布齊三公子獲勝。”

聽到他這一席話,眾派掌門長老與達官顯貴雖有些詫異,但結果也在情理之中,私底下壓低聲音交談了幾句,便沒再說什麽。

見外孫贏了比賽,兵部尚書王懷化捋著胡須,向顏莊主微一頷首,站起身,輕輕拊了幾下掌,以示對外孫的慶賀。

在王懷化的帶領下,會客廳裏掌聲接二連三地響起,雖沒有十分熱烈,卻也足以令臺上的齊曜喜形於色——多年來被人看輕的自己,終於在今天好好得了次揚眉吐氣的機會。

因此金絲檀木架上顏舜華的象牙牌一被撤去,他便奔下臺,到齊王氏身邊,道:

“母親,我贏了。”

聽見兒子的話,齊王氏雖滿心歡喜,面上卻也要維持世家那種矜持而又高雅的神色,然而笑意終究是遮掩不住,覆著輕紗的唇角蕩漾出一個輕巧的弧度,微微一點頭,道:

“往後的比賽還多著,如此經不起賞識,豈不是讓人看了笑話?”

說這話的時候,她特意向一旁坐著的幾個齊家長老掃了幾個眼風。幾位須發皆白,德高望重的老人依舊端正地坐著,然而看向齊曜的眼神,仿佛也多了幾許讚賞之色。

正中的比武臺上,寫著齊曜名字的象牙牌明晃晃地掛著,廳頂懸掛的巨型九盞枝型吊燈的火苗偶有晃動。搖曳的暖黃燈火下,象牙牌的邊緣流轉出瑩潤的光澤,時隱時現。

然而那光澤落在雲無心的眼裏,便成了比針尖還銳利,令人刺痛的存在。

她咬了咬唇,顧不得身旁教養嬤嬤的眼色,提起長長的宮裝,穿過一眾世家貴婦與小姐,跟在攙扶顏舜華的小廝身後也出了會客廳。

一路穿過濃重的樹影,跟著他們來到鏡花小築,梨花開得如銀似雪,微風吹來,飄飄灑灑,如詩文裏百轉千回的詞句,不識愁滋味的清艷。

從前雲無心是很欣賞這一美景的,若是興起,還會身著霓裳羽衣,和著顏舜華的琴音,在花雨裏輕舞一場。

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失了一切心情,只是匆匆踏過遍地潔白的花瓣,進了顏舜華平日休憩的起居室。

小廝有條不紊地扶顏舜華在床上躺下,熟稔地取出檀木箱篋裏裝著的藥盒,端水送他服下藥丸,做完這一切,便默不作聲地退出了房間,仿佛已經演練過千百遍。

等小廝出了房門,雲無心默默坐在床邊,凝視著顏舜華黯淡無光的面容。

床上的人黑鴉般的睫羽安靜地閉合著,線條優美的唇即便失了血色,也優美得如同工筆聖手細細描摹的一幅畫。

這樣的人……這樣一個美玉般的人,上天既已給予了他世間最好的一切,為何又要奪走對尋常百姓而言,最為平淡不過,卻又最為至關重要的健康呢?

雲無心記得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時她五歲,跟著母親嘉柔長公主去皇宮向太皇太後請安,在瑤華池旁看見了六歲的顏舜華,彼時還是初秋,最是暖和不過,對方卻擁著厚厚的狐裘,愈發襯得那張清絕脫俗的臉,像個易碎的琉璃娃娃。

她躲在母親身後偷偷打量他,他卻趁大人不註意,向她眨眼,並無聲地向自己比了個口型。後來她才知道,他是在笑自己一身橙黃色的繁瑣長裙,活脫脫像個珠圓玉潤的小橙子。

十歲的時候,顏莊主聽從禦醫建議,將顏舜華送到了氣候溫暖宜人的玉清觀調養身體,兩人一起習武練劍。

雖是共同的老師教導,但習武的是顏舜華,練劍的也還是顏舜華,雲無心最愛的就是在他認真練習的時候,給他整出各種各樣的惡作劇。顏舜華也不甘示弱,“小橙子”的綽號一叫就是整整三年。

再後來,顏舜華身體好轉,回到試劍山莊,等到兩人重新見面,已經是兩年以後。

面對試劍山莊的提親,縱然母親不太情願,但雲家的老家主還是力排眾議,作主給兩人定下了婚事。

定親的那日,恰逢元宵,他帶她去看花燈,帝都滿城輝煌的燈火裏,他鄭重地承諾此生只娶她一人。

然而之後的時光,顏舜華的病情一直反反覆覆,自娘胎裏帶來的心疾,始終像一團陰雲,籠罩在兩人的婚事上。

加上試劍山莊的莊主歷來短壽的傳聞,母親一直遲疑不決,始終不肯下定決心,與帝都雲家,還有承劍山莊一起正式商議婚事。

若非如此,她不至於拖到十九歲,都未能嫁給他。

《南荒往事書》裏的廖皇後與翌.太.祖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後卻落得蘭因絮果的結局。雲無心曾私下將自己與廖皇後比較,但真要說起來,嫁給顏舜華,她也並非全然不情願。

最起碼十五歲那年,滿城燈火如夢似幻,盞盞花燈下,公子如玉,從他口中聽到那句承諾的時候,她是真真實實……歡喜的。

雲無心獨自回憶著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不知不覺間,窗戶裏的一角天色漸漸從明亮轉為黯淡,染上胭脂血色般的紅。

重重錦裘之間,響起一聲輕微的咳嗽,雲無心轉過臉,正對上顏舜華一雙清朗的眼睛。

看到她在,他支起半個身體,語氣仍有一些虛弱,問:

“怎麽跟過來了?不怕教養嬤嬤說嗎?”

雲無心嘟了嘟唇,“說肯定是要說的,但等你醒了不就有辦法嗎?”

顏舜華輕笑一聲,“你還真是放心。我猜這個點,你的教養嬤嬤現在已經在嘉柔長公主那裏告狀,要你認真研讀《女經》了。”

“不過。”他話鋒一轉,攤攤手,“我可沒有辦法,所以接下來的日子,就得麻煩和頤郡主老老實實抄書,學習世家小姐的體統吧。”

聽到他的話,雲無心啞然,一時氣不過,起身將他用力往床上一推,顏舜華的腦袋直接撞上床角,禁不住“哎喲”一聲。好不容易重新坐起來,捂著撞到的地方,無奈道:

“我可是病人。”

“病死你算了!”雲無心恨恨一跺腳,然而話一出口,方才意識到失言,不禁又有些後悔,偷偷看了眼顏舜華的臉色。

幸好顏舜華早就適應了未婚妻驕縱的脾氣,也沒說什麽。

雲無心重新坐回他身邊,替他揉了揉頭,道:“還疼嗎?”

顏舜華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雲無心停下動作,看了一眼廂房外垂首立著的下人,遲疑再三,還是將手抽了出來。

許久,她低低嘆口氣,道:“如果不是……”

想了想,她終是不願過多提及他的病,只是道:“你本可以贏的。”

“無所謂贏與不贏,左右齊三公子真正要擔心的人,並不是我。”顏舜華神色淡淡。

“可……”雲無心欲言又止,她想說輸給齊曜那樣的人,實在折辱了他。

明白雲無心的意思,顏舜華沈默著移開視線,片刻以後,忽然開口:

“與一個病人定親,這些年,你是不是很委屈?”

雲無心微地一楞,卻見他定定地凝視著自己,仿佛要從她眼裏找到什麽早已預料的答案。

許久許久,雲無心垂下眼眸,沒有正面回應他,而是輕輕問道:“你呢?”

他閉上雙眼,靠著床,卻是答非所問:

“百年以後,與我同穴而眠的人,只能是你。”

雲無心默然一瞬,站起身,低聲道:“我也一樣。”

聽到她的答案,顏舜華睜開眼,逆光之中,少女側顏的線條秀麗無比,微微抿著唇,看不清是什麽表情。

天色已晚,雲無心準備離開,然而走到門口,卻又停了下來,輕輕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與顏舜華目光交匯的時候,雲無心其實很想說七絕大會過後,我們便成婚吧,然而話到嘴邊,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出來。他仿佛也能猜出她心中所想,卻也沒有開口。

這一瞬的靜默仿佛是雙方的約定,如兩只蝸牛,伸出觸角小心翼翼地試探彼此的一點真心,最謹慎不過,卻又最涼薄不過。

歸根到底,他們也只是大翌朝裏最為尋常的一對男女,家世相當,青梅竹馬。人生的軌跡,也該如歷朝歷代那些門當戶對的世家夫妻一樣,定親,成婚,生子,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半晌,雲無心像往常一樣,揚了揚下巴,露出個驕矜的笑容來:

“餵,我走啦,照顧好身體,我可不想以後天天服侍個病秧子吃藥。”

顏舜華不動聲色地掩藏好眼底的一抹黯淡,唇角微微挑起,依然是那個無懈可擊的承劍山莊少主,略帶調侃地道:

“別說我了,你也記得少吃一些,十幾歲的時候還能叫聲小橙子,難道二十幾歲,要改成大橙子不成?”

雲無心狠狠剜了他一眼,輕哼一聲,扭身便出去了。

走出院門之際,恰逢晚風拂過,梨花如雪般落滿衣襟,她下意識回頭望了身後一眼,只看到顏舜華披著素白的寢衣,倚在窗前,目光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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