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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空憶倚闌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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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空憶倚闌人(1)

夜涼風清,江面上水波輕蕩,一浪浪拍打著船底。

她仿佛又聽到他的嘆息。

“——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於愛,何憂何怖?”

是啊,何憂何怖?

她記得,那年雪櫻花開,他如往常那般站在樹下,白衣散發,清俊無匹。她提著裙袂向他奔去:

“他們都說你武功高,我要你教我習武。”

他倚著樹,漫不經心地搖著折扇:“教你可以,可你若是學不好,以後傳出去丟我臉怎麽辦?”

她一咬牙,道:“放心,不會丟你臉!別人若問起來,我才不承認是你徒弟——”

他一合扇子,敲她的頭:“那怎麽行?該叫師父,還是得叫的。這樣好了,你以後用這個吧。”

她好奇看著他丟過來的銀色流光鞭,“鞭子?怎麽不是火銃?”

“嗯,流光鞭。”他擡頭望著遠方,目光寂靜,“女孩子家家,還是用這些靈活的武器比較好看,我有位故人,一手軟劍使得極漂亮。”

為了他這句話,她在鏡湖旁不分晝夜地練習,任憑花開花落,似水流年。直至鎮壓朱夷國動亂,一戰成名。

人人都說她的流光鞭狠厲,取人性命迅如追風,然而卻無人得知,得勝歸來的那日,想起戰場屍橫遍野的慘狀,她驚懼得一夜無眠,蜷縮在雪櫻樹下等候他的歸來。

一別生死兩茫茫,浮花逝水,斯人再也不見。

冷硬的床褥之間,少女霍然睜開眼睛,伸手一摸,眼角依稀有幹涸的淚痕。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夢到他,夢裏他素衣如雪,展開折扇接住那一泓傾落的月光,微回眸看自己,唇邊噙著淡淡的笑。

此時正是子夜時分,一天之中最安靜的時候,空氣裏有濕潤的水藻氣息。

蘇盈重新閉上雙眸,想要將一些莫名的情緒趕出腦海,然而無論她在床上如何輾轉反側,依舊睡意全無。

寂靜之中,船艙外忽然響起一線縹緲的樂音,清清寂寂,蕭蕭索索,仿佛冬日裏的雪花四散。

左右也是睡不著,蘇盈幹脆披衣下床,循著聲音,走出船艙。

到了甲板上,她才發現原是洛孤絕——浩瀚星空之下,他唇齒之間含著一片翠綠的葉子,靠著船舷安靜地吹奏不知名的樂曲。

“這麽晚還沒睡?”蘇盈忍不住開口。

他放下葉子,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淡淡地移開:“你沒有穿鞋。”

聞言,蘇盈一怔,隨後啞然失笑:“這都被你發現了,你關註點還真是……”

“太明顯,風一吹很難不註意到。”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在說什麽不相幹的人和事,“晚上比較涼,回去穿鞋吧。”

蘇盈聳聳肩,未曾理會他的話,就那樣披散著長發,赤著白玉般的一雙足走到他身邊。沐浴著銀白的光華,她微凝眸看他:

“剛剛是什麽曲子,能不能再吹一遍?”

“沒有名字。”洛孤絕搖頭,“不過是小時候聽過的。”

話雖如此,他還是吹起了樹葉,曲調悠揚,帶著不可莫名的哀寂。蘇盈難得一見的沒有多話,只是佇立於他的身側,安靜聆聽著。

時光是如此寂靜而漫長,漫長得仿佛一個光年。

一曲方歇,蘇盈正想開口說些什麽,洛孤絕忽然蹙眉,向她比了個“噓”的手勢。

蘇盈扭頭,果不其然,一片漆黑的水面下響起細微的聲響,仿佛隱藏著什麽看不見的怪物。

她下意識地按住纏繞在腰間的流光鞭,往後退了一步。洛孤絕同樣全身緊繃,警惕地凝視著湖面。

月影朦朧,江上有薄薄的霧氣,而青山的輪廓在輕霧之中,亦是顯得影影綽綽。

倏而,白霧轉淡,皎潔的月光一瀉千裏,湖面水波蕩漾。

洛孤絕與蘇盈對視一眼——來了!

然而還未等兩人出手,閃爍著碎金般浮光的漣漪之間,忽然無數碧綠的嫩芽破水而出!

這些綠芽成長得是如此迅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水面就被橢圓的碧葉所占據,隨後,更多的莖稈從碧葉間抽出,頂端結著雪白的花苞,邊緣凝有晶瑩剔透的水珠。

星光熠熠,皓月當空,似有燈芯燃燒的細小劈啪聲傳來,離船只最近的一朵花苞從綠萼處裂開淺淺的細縫。

沐浴著燦爛的星月光輝,花苞顫巍巍地打開,層疊繁覆的花瓣漸次舒展,舒展,盛放到極致時露出嫩黃的花蕊,無數細微的花粉隨風飄散。

如同受到什麽召喚,其餘花苞爭先恐後地綻放!

一瞬之間,雲夢澤開滿潔白如雪的蓮花,花粉組成的淡黃塵霧在浩蕩江面上氤氳,其間有無數流螢飛舞,暗光流轉,仿若夢境中才會有的場景。

“我的天……”目不轉睛地註視夜曇蓮的盛開,蘇盈喃喃自語,顯然受到極大的震撼。

與蘇盈相反,面對難得一遇的雲夢澤盛景,洛孤絕神色平靜,似乎並不熱衷,或者受到觸動。

許久,才聽他輕聲開口:“夜曇蓮。”

“夜曇蓮?”重覆著這個陌生的名字,蘇盈的眼裏有好奇的光。

“十五載等候,花開朝夕。”明明是極富詩意的句子,從他口中說出,卻顯得平淡無比。

凝望著夜色下的蓮花,黑衣青年的目光遙遠而深沈。

聽到洛孤絕的話,蘇盈雙手撐著船舷,提起在延夏城聽到的一則傳聞:

“說起來,我剛到延夏城的時候,在雲夢澤的岸邊到處找蘭花,無意間來到一個地方。”

洛孤絕沒說話,只是微側臉看她。

“就是一片……嗯,怎麽說,有點淒清和荒涼的沙洲吧,沙洲不遠處佇立著一棟朱紅色的小樓。”

蘇盈回憶著,向洛孤絕描述自己看到的景象。

“那棟樓的門口還守著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他告訴我,這裏叫做弦月樓,因為以前每到七月二十三日,天邊升起下弦月的時候,樓裏總會傳來箜篌的樂聲。”

“老人還說,彈箜篌的是一名絕世美人,雖然沒人看到過她的真實面容,但當時的延夏城,卻流傳著‘一曲清歌抵萬金’的說法。”

想起這個,蘇盈遺憾地搖搖頭,接著道:

“可惜等我偷偷溜進去的時候,什麽絕世美人的畫像都沒有看到。只有一把落了灰的箜篌,和半闕褪色的屏風,屏風繪滿了盛開的蓮花,上面的題詞就是你說的這句。”

聽到蘇盈的話,洛孤絕沈默不語,轉頭靜靜凝視江面。

想象著當年弦月樓主人的風采,蘇盈不禁流露出幾分神往,繼續道:

“你說,弦月樓的主人,是不是也看過夜曇蓮的開放?她又是為什麽,每到下弦月的時候,才會彈起箜篌?”

面對蘇盈的疑問,洛孤絕搖頭,低聲道:“不知道,我忘了。”

蘇盈並沒有留意洛孤絕的說辭,自顧自地道:

“我猜她一定是在等什麽人,可惜……沒有等到。”

“如果有一天,我喜歡上什麽人,我一定不會等他。”

說話時候,蘇盈微微垂眸,那雙空如古鏡的眼睛裏,仿佛飄過千種流雲的夢。她喃喃道:

“我會追他追到天涯海角,哪怕……為他死掉。”

洛孤絕怔了怔,默然片刻,轉過身:“時間不早了,我回去睡覺。”

“不解風情的家夥。”蘇盈小聲嘀咕了一句,以手托頤,繼續註視著夜曇蓮的盛開。

垂雲星海之下,蓮花盛開如畫,只可惜沒多久,最初盛放的夜曇蓮,花瓣開始一片片雕零,連帶著碧綠的蓮葉迅速地泛黃卷起。

隨著它的雕謝,更多的夜曇蓮也跟著枯萎。

蘇盈還沒來得及惋惜,忽有江風吹來,卷起漫天花瓣飄向天空,又紛揚而下,似是驟降的一場冬雪。

幾片花瓣被晚風送到黑衣青年身上,他推門的手微微一頓,擡起頭,耳邊仿佛再度響起空靈的箜篌聲,與女人嘆息般的歌吟:

“永結無情之游,白首相期,縹緲雲漢……”

他的手指不覺攥緊,良久,“吱呀”一聲,合上了船艙的門。

月落梢頭,等最後一朵夜曇蓮枯萎,花葉幽幽沈入水中,蘇盈方才戀戀不舍地移開目光。

這一路走來,她越過白雪皚皚的冰山,行經荒無人煙的沙漠,又在這浩瀚無垠的雲夢澤上,見到一場幕天席地的花開,卻依然找不到他記憶裏的沅芷澧蘭。

時光逝如指間流沙,最後留在記憶裏往往都是些模糊的印象,然而越是模糊的印象,就越是讓人難以忘懷。

一如他之於她,故鄉的雪蘭,之於他。

總有些人一瞬間驚艷歲月,總有些人為這一瞬的驚艷,傾盡平生。

蘇盈摸出懷裏的細頸瓶,白玉雕花的瓶身猶自帶有微熱的體溫,仿若某人隔世傳遞而來的溫柔。

凝視著小小的玉瓶,她低低地道:

“我答應過你,會帶你回到中庭,去看你一直掛念的雪蘭花。現在我已經到了中庭,等我為你報了仇,把你葬在雪蘭花下,你會開心吧?”

沒有人回應她,唯有風從身邊穿過,嗚咽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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