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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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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自流言四起時, 最快得知消息的外派便是抱樸府。

府裏掌事的是一大姐兩弟弟,世襲到這已經是第十四代。

大姐自號永昉山人,名叫傅清遠, 一耳便斷定這是真的。

兩個弟弟聽得訝異, 尋思著死對頭知白觀興許兵行險著, 要在明年元賢仙會前鬧出點事端來。

“大姐, 您想一想, 如果他們生造這麽個妖邪來, 再找個時間自行屠滅, 能贏得多少喝彩威名?”

“三弟說得很有道理,姐姐,世上怎麽可能有不死的人?”

傅清遠劍眉一掃,反問兩個弟弟:“當神仙會如何?”

“當然是長生不老,”傅清波撓著胡子根道:“但, 一個小女娃娃……”

“知白觀有意造謠生事, 霸鯨樓得收受多少好處, 才讓十幾人都跟著這般說?”

她已一意斷定。

“這月火谷今後不可小覷。”

遠交近攻的兵法, 不需大姐提出來,兩個弟弟便已經同時領會。

“現在天下風言傳遍,我估摸著再往後些時日, 就會有修士過去誅殺妖邪。”

“可月火谷從未認過這罪狀, 那姑娘當著四門派的面舍命救人,又怎麽可能是妖邪?”

如是禍患,不要自己的命去救旁人,死而覆生便是她的罪過了?

話已至此, 姐弟三人已是心意互通。

面對這樁奇事,籠絡絕比逼殺來得聰慧。

月火谷行醫濟世, 在西南一帶風評極好,只是外人並不知曉。

先前知白觀過去賣了趟人情,也是怕族中老人有個病痛,他們那些道修劍修照顧不濟。

抱樸府盛有丹修,藥醫均算不錯,但清楚自己重在提純天地靈力,岐黃之術僅僅是悟了個皮毛。

知白觀一夕間反目成仇,此刻便是出手好時機!

姐弟一合計,婚事最穩。

旁的關系都虛浮一時,唯結姻既能長續善緣,外人也無從置喙,說出些拜高踩低的渾話。

“我入無情道後一世未婚,三弟的幾個孩子尚且還在頑愚階段,不可托付終身。”

傅清遠看向二弟,想起什麽:“你長子已成婚多年,二子好像恰到時候?”

“崇兒的確品性不錯,”傅清波抿了口茶,思忖道:“但我怕亂點鴛鴦譜,給他尋了個不如意的妻子,日後鬧到要和離的地步。”

“傳聞裏,那姑娘如何啊?”

“似乎沒有講過樣貌,但從她舍身救師伯這事來說,已經很是仁義。”傅清遠分析得很是果斷:“她能被師伯親攜返還,也說明月火各宮都看重於她,想來是年少有為的前列弟子,否則也挨不到賀兆離那三箭。”

“既有仁義,又有才學,我覺得很是不錯。”

傅清波連連稱是,起身告退。

“姐姐說得在理,我這就去問問孩兒的意思。”

傅光崇性格樂天愛笑,原本因為潛心修道的緣故,打算百歲以後再提婚姻之事,找個境界相近的道侶。

有長輩安排婚事他能愉快答應,一輩子不成家也能自由自在。

果然,父子兩一聊,都覺得還算不錯。

議程一定,三媒六聘的事便著手安排起來,生怕被別家搶了先。

此刻在牡翼宮正殿裏,兩方高位相繼坐定,三位媒人也冒了頭。

按大家族的規矩,越悉心求娶的婚事,越要找靠譜的媒人。

一位給男方說親求緣,一位給女方談攏百事,還要一位媒人介入兩位媒人之間,充分調劑和緩氣氛。

嚴方疾坐在側位,悶頭喝了口茶,強裝鎮定。

他這正殿修得寬大明亮,平日四五個宮主過來談事都顯得闊綽。

頭一次有二十多人坐得還需臨時加椅子,弟子們都在端茶倒水忙得不行。

塗栩心悶笑道:“等會還得靠你周旋斟酌。”

“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嚴方疾此刻仍留著心眼,不對外透露宮霧的名字:“也要小女親自掌眼。”

“對了,她人呢?”塗栩心想起重要問題:“得讓孩子隔著屏風親眼看看,願意聊再出來吧?”

嚴方疾楞了下,快速跟程集耳語幾句。

後者自然找了個理由離殿,先行把宮霧悄悄放出來。

傅清波讚了一口花茶香氣清郁,笑著為他們解圍。

“近日外界有些傳聞,但聽各位說,貴家女兒還在未出閣的年紀,那自然該留她到出嫁那天再見外人。”

“今天主要是帶犬子來見過主家諸位,希望還能有個眼緣。”

傅光崇爽利起身,笑著拜過各宮主人,連姬揚也一並打了招呼。

“若是有緣,我得喚一聲內兄,還請多加照拂。”

姬揚淡淡回拒:“不必。”

不過多時,程集快步回來,笑著請各位客人用些茶點,另請嚴師兄離席來照看下鼎內丹藥。

“請去請去,不必客氣!”傅清波忙道:“我們正好與她師父閑話一二,互作了解!”

塗栩心有點懵。

師兄不是劍修嗎,啥時候開始煉丹了。

嚴方疾拍了拍他的肩,跟程集一遍離開。

你好好聊,不許掉鏈子。

塗栩心轉頭一看一眾外客,咽了下口水,笑容有點僵硬。

完了,現在該說什麽??

出殿之後,程集不住回頭看有無外人,拉著嚴方疾焦急道:“出事了,霧兒找不到了!”

“找不到?”嚴方疾楞道:“她逃跑了?”

“不,像是憑空蒸發了一般!”程集把他帶到先前塞下宮霧的地門前,急得不行:“我仔細檢查了,幾個門別說法陣被破壞,連門都沒有開過的痕跡。”

“而且地庫裏我也仔細看過了,沒有任何泥土翻掘的痕跡,墻面完好無損,就是找不著人!”

嚴方疾隨她快速進入先前宮霧呆的地方,一探靈息心裏涼了半截。

“像是走了接近半個時辰,她要去哪,她能去哪?!”

“該不會是孩子覺得自己拖累我們,倉促跑了?!”程集跺腳道:“還不如把她帶在身邊!”

嚴方疾隱隱頭痛起來。

偏偏今日抱樸府過來提親,兩樁事前後應付不來,閨女還不見了!

“她會不會順著地道去別的地方了?”

“地下十八岔路我都找過了,幾個暗室全都找過了,”程集愁得嘆氣:“她不是存心躲起來同我們捉迷藏的頑童,不見就是不見了。”

“可她能怎麽走?”嚴方疾反問道:“你確定幾扇門都沒有打開過?”

“沒有,如果門開了,陣上符痕都會有變化。”

兩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言。

人呢??人到底去哪了??

過了半刻,塗栩心都假笑到臉痛了,師兄師姐才相繼歸來。

老師祖似是不經意地擡眼道:“丹爐如何?”

“出了點差錯,不聊那些。”嚴方疾撩袍落座,看向塗栩心:“感覺如何?”

塗栩心一直在留神別被套話,又被三個媒人甜言蜜語灌得頭痛,求助般看向師祖。

老師祖溫聲道:“婚約之事,還需從長計議。”

“今日這些聘禮,還請一一帶回,來日若是真的喜結良緣,有你家小子對她好,比再多金玉珠串都來得要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姬揚凝眉註視著傅光崇,隱隱覺得不喜。

輕浮於行,並非良人。

他不放心把師妹交給這樣的人。

塗栩心瞧著小夥子很精神,看得也順眼,動念想讓小霧自己瞧瞧。

趁著師父在跟他們說話,他推了下嚴方疾。

人呢?

嚴方疾用力搖搖頭。

塗栩心楞了下,附耳問道:“她不願意嫁?”

也是,十七歲也是小姑娘。

修道之人長命千歲,哪裏急著嫁人。

嚴方疾想不明白宮霧能跑去哪,此刻比起婚事更擔心她的安危,搖搖頭道:“等會再跟你解釋。”

老師祖看出來事情有異,兩三句和緩過去,有意送客。

“婚事雖然懸而未定,但也算結友一回,今後歡迎多來走動。”

此話一出,正中傅家下懷。

“小輩還備了幾箱薄禮,正是送給各位做個見證。”傅清波笑道:“能與月火谷結下善緣,是抱樸府的榮幸!”

“哪怕婚事最後沒能談成,咱們兩門能多番來往,也是好事一樁!”

他們態度平和,又很知進退,送完見面禮就溫聲告辭,不多逗留。

幾位宮主把他們同聘禮一起送出谷外,見人沒影了才回撤。

塗栩心看得挺感慨:“難怪抱樸府這些年一直能壓知白觀一頭,是會做人吶。”

“別看了,”嚴方疾把師弟拽回來:“大事不好,小霧不見了!”

姬揚本腳步從容,聞聲皺眉道:“她方才在哪?”

嚴程兩人憋到此刻才露出急色,一五一十把情況給講了。

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到底怎麽給變沒的!這講不通啊!!

塗栩心本來還在走路,聽到後面一路飛奔而去,撩開嗓子喊人,急到破音:“宮霧!!”

“小霧!!你躲哪裏去了!!快回來!!”

“一輩子不嫁人也沒事!!你回來啊——”

-2-

宮霧不知昏迷了多久,突然在虛無裏神識一沈,有窒息之感。

快醒過來,醒過來!!

她急得不行,靠求生本能強睜開眼睛,一張口誤咽好些酸辛液體,嗆得急咳起來。

“咳,咳咳咳!!”

宮霧像是被泡在什麽液體裏,偏偏又不會鳧水,在黑暗裏幾番掙紮才勉強站起來,頭發都濕漉漉地披散而下。

好險,差點嗆死!

那個尖尖的聲音在高處說:“喔唷,真是厲害,她不怕毒!”

另有一蒼老聲音說:“她看不見,給她點盞燈。”

只聽有動物奔跑的窸窣聲音,沒過多久,油燈倏然一亮,照亮洞窟裏的一切。

此刻宮霧站在齊頸深的潭水裏,在搖晃燈光裏看清綁她來的那兩只狐貍。

她心裏不安,又看向周圍,幽暗裏洞窟高處還有數不清的發光眼睛,均是被火映得幽然。

“你們……你們是……”

被當成妖怪也就算了,難道妖怪也要殺我?!

小狐貍尾巴一卷,原地模仿著人的動作拜了拜。

“求你救救我們祖宗。”

宮霧怒道:“你一聲不問就把我綁過來,還要我救你祖宗!”

“實在沒辦法了,”小狐貍尖聲道:“難道我跟你說了,你就會答應嗎?”

“如果你答應的話,那就拜托你啦。”

“我若是不答應呢?!”

老狐貍像是早有預料,胡子一抖。

“那你便得一輩子呆在這裏,再也出不去嘍。”

哪裏會有這樣蠻橫的妖怪!!

宮霧一想到師父他們發現自己不在會有多著急,登時焦灼到急了聲。

“你們先放我回去,我之後想辦法幫你們,好不好?”

“你們一聲不吭綁走我,我家裏人都會著急!”

老狐貍甩了下尾巴,不為所動。

“你不救我們祖宗,我們絕不放你走。”

“如果救不了,你也一樣走不了。”

少女被扔在深深水潭裏,連劉海都在濕漉漉地淌水。

“你們講不講道理!!”

小狐貍晃晃腦袋:“你救不救嘛。”

宮霧發脾氣道:“你們這樣對我,我才不會幫忙!”

兩狐貍對視一眼,老狐貍尾巴一揚,油燈登時滅了,留她呆在這自生自滅。

宮霧此刻定下神來,終於註意到周身的屍腐之氣,心裏不安快速加深。

她絕不是第一個被綁來救這祖宗的人,可為什麽要綁她?

結合剛才那紅毛小狐貍的話,這池水一定有毒,它們渡不過去。

——是之前不死之身的傳聞飄了出去,才引來這樣的禍事!

她受了這樣的委屈,在冷得刺骨的毒水裏無處可逃,酸著鼻尖很想喊幾聲救命。

可洞窟裏的聲音,月火谷裏的人怎麽可能聽見。

幽暗裏,高處又有許多窸窣之聲,興許是那些狐貍的族類。

宮霧苦苦思索著脫身的法子,她試探著喚羅傘前來,可距離太遠,等許久了都毫無反應。

毒水不聽她調遣使喚,她也不可能越過這些狐貍攀爬脫逃,退路全被堵死了。

“你們回來。”她冷得發抖,忍著氣憤說:“先把燈打開。”

狐尾一晃,油燈又點亮了,一老一小重新蹲坐在高處看她。

“這是哪裏?”

“邈虛洞府。”

“洞府在哪個郡?”

“在妖界。”

宮霧嘆了口氣,心知身在妖界就更難逃回去,又問:“你們祖宗也是狐貍嗎?”

“當然是!”

“它在哪,要我怎麽救?”

狐貍們對視一眼,興奮地晃了晃尾巴。

“順著路一直往前走,走到盡頭就是。”

“祖宗被捆著,要你劈開那些法印枷鎖,放他出來!”

宮霧惱道:“你們捆我過來時我連法器都沒帶,赤手空拳怎麽可能做得到!”

“那不要緊,”老狐貍尾巴往下一撇:“我們之前綁的好些人都帶了兵器,現在都沈在這毒池底下,你隨便撿一樣用就行。”

宮霧自知自己現在沒有別的選擇,閉氣準備撿一樣趁手的用具,又擰眉道:“裏面到底有什麽,你們最好講清楚。”

“耽誤我了解詳情,當心誤了你們祖宗的性命!”

兩只狐貍七嘴八舌地講起來,把緣由大概說給她聽。

說是那老祖宗狐貍,被仇人鉤穿了琵琶骨,困鎖在這鬼地方已經有兩百多年。

期間他們這些子孫兒女都想盡辦法救祖宗出來,前後弄死了好些修士大能,但一直不得其法。

再強悍的人一旦被設法綁進這洞窟裏來,都極容易被這毒窟穿蝕皮肉,人還沒醒就死透了。

像宮霧這樣耐毒的,前前後後也有十來個,但也全都抗不過後面的苦楚。

宮霧聽得嘆氣:“你們祖宗知道你們有這麽缺德嗎?”

她一問這句,小狐貍反而悲聲痛哭:“他要是知道就好了!就好了!”

“他被強吊了一口氣,渾渾噩噩兩百一十九年,哪裏還聽得見我們在呼他喚他!”

老狐貍拿臉蹭了蹭小的,清清嗓子道:“那仇人布置了密陣,你聽好了。”

“下有毒沼,上有厲法,中有烈火。”

“你要渡水而去,抗住刀劈刺紮,穿過熔鐵烈火,去找我們那祖宗回來!”

宮霧聽得絕望。

這死死活活的全程得有多疼啊。

她是不是上輩子欠這窩狐貍的,這輩子被迫來報恩了??

“你們既然能迷暈捆來這些人,為什麽不把他仇人給殺了,一了百了?!”

小狐貍剛止住哭,又放了悲聲:“那家夥自己死了!!!”

“我們原以為那家夥死了這些符法就都解除了,可是根本沒有!!!”

宮霧被哭得頭痛,捂住口鼻在浮屍裏找來找去,前後挑了幾樣法器。

有純金煉的菩提串,鑲寶石的法杵,九龍繞柄的利劍。

每一樣都價值昂貴,一看便用料不菲。

她挑了一柄自己能單手拿動的骨柄長刀,很是吃力地往前走。

毒水太深,每走一步都有臟汙順著波浪濺到她的臉上。

兩狐貍一開始還順著藤蔓跟著她往前跑,漸漸到了末路,仍不肯離開。

老狐貍見她肯配合,虛空一吹氣,那油燈上的光芒便如螢火蟲般飛了起來,跟著小姑娘一起往前飄去。

宮霧以長刀當作拐杖,扶著不斷往前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許久,察覺到地勢在不斷變高。

毒池先是落到胸膛附近,然後落到腰際。

她剛緩了一口氣,便有機關觸發轟響,刀墻自左右兩側一並合攏過來!

還未看清墻面,她直覺全身一涼,連痛都還沒有感覺到,意識便已經消散了。

……果然是逃不過這一劫。

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的意識慢慢回籠。

四肢肺腑均是被緊緊咬合的刀墻紮了個透穿,這次等愈合的時間格外漫長。

宮霧痛得直冒汗,偏偏又沒法逃離這樣的痛苦,逼自己去想月火谷的其他事情。

她不在,師父師兄絕對會急到不行。

……哪怕走之前能留個字條呢?

被綁走的時候,兩只狐貍有沒有把墻洞補上?如果留有痕跡,師父他們也許能找過來?

可一看都是慣犯了,估計懸啊。

能想的都想遍了,連典膳房最近幾日的菜式都統統想過了,她仍然還有六七根骨頭斷得粉碎,處在遲緩修覆狀態。

宮霧疼得衣服都被汗浸透一遍,心裏痛罵這狗屁祖宗一萬遍,能想到的壞字眼全都想完之後,在蜂鳴聲裏情緒枯竭地默默數數。

數到大約兩萬八千多秒的時候,她才終於能睜開被修好的眼睛,摸索著吃力站起來。

但心裏完全高興不起來。

現在是好不容易終於療愈完好了,等會還不知道要被劈開多少次,能不能再活過來都是問題。

宮霧苦嘆一聲,睜眼環顧著環境,汲著毒水又向前一步。

果然刀墻又被觸發,左右如大嘴合攏般猛然襲來!

宮霧猛然閉上眼睛,怕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可被卡得嚴嚴實實,居然沒死。

她沒死!

小姑娘也是死習慣了,驟然發現自己還活著,還以為是哪裏出錯了。

她被擠在極狹窄的空隙裏,打量完整閉合的兩面刀墻。

那些刀劍都緊緊抵著她的胳膊脖頸,可沒有一處地方有破皮。

宮霧低嘶一聲,憑吸氣讓小腹錯開被抵著的刀刃,撕開那一處被卡著的衣服。

尖利刀刃無法穿透她的柔軟肚腹,一經錯開,登時彈射而出,死死刺進另一扇墻的凹孔裏。

宮霧臨時被卡得無法動彈,就著這扭曲的姿勢動了一下手。

她刻意把指腹壓在鋒利刀刃上,用力劃了一下。

指腹感覺很鈍,皮肉毫發無損。

“……?”

小姑娘很是費勁擠著自己的胳膊腿,一邊用力用到饑腸轆轆,一邊努力回想自己先前都是怎麽死的。

第一回,第二回,都是在萬噬池裏被毒死。

第三回是被魔界搶劫的混賬紮穿胸肺,死在地道裏了。

第四次……是金煙渦巨變時的擦傷,那針裏有毒,她被毒死了。

第五次,算是被豹子毒死,還是被師兄一劍殺死的?

她強行把一只胳膊擠出墻外,大腿拼命使勁,餓得想把墻都給吃了。

回憶種種死法時,她左右手都在掰手指頭數,努力找諸般脈絡。

所以,她其實被毒了四次,然後就再也不怕任何毒了。

算上今天這一死,刀劍傷恰好也是四次,然後皮肉都再也不怕銳器,極是神奇。

宮霧不知用了多久功夫才掙脫出那兩扇刀墻,拿金刀劈爛深處的法印,這才渡過一關。

她已累極,坐在漂浮的殘墻上往來處喊:“聽得見嗎!”

小狐貍細聲細氣道:“你看見祖宗了嗎!”

“還沒有,我餓了!”宮霧累得癱睡在殘墻上,疲憊到無力翻身:“你們給我找吃的來,不然我就一輩子在這死了活活了死,也再也不往前走了!”

小狐貍明顯是慌了:“我,我們過不來啊!怎麽給你端吃的!”

“笨,”她被刀刺頂得鈍痛,揉著胳膊道:“你們找個托盤,讓吃的漂過來!”

“哦哦,好!”

“要燒雞!要飯!還要茶!!”

“好好好好!!”

宮霧吼完這些,再也顧不上其他,一閉眼就昏睡過去。

好痛……呼……

-3-

曇華宮裏,師徒二人面沈似水。

程集坐在旁邊連聲道歉,直道是自己做錯了事,害得小霧出了差錯。

姬揚把前後過程想了又想,始終找不出哪個環節出了錯。

他和師父為了找她,甚至把暗室暗道裏的每一處墻面地面都敲了又敲,確認沒有空竅破洞,讓她被人擄走。

……難道是月火谷出了內賊,把她秘密綁走了?

可她原先停的地方,連打鬥痕跡都沒有。

而且在場諸位修為高強的師叔師伯,當時都在谷外與那仙人對峙,也不存在害她的緣由。

姬揚沈吟片刻,突然起身,直直走了出去。

眾人立刻跟在他的身後,追問道:“是不是還有什麽地方沒找到?溯舟,你告訴我們,我們一起找!”

姬揚快速搖頭,幾步已走到花豹面前,緊緊扣住它的脖頸。

小豹子本在蜷著身子睡覺,冷不丁被一掐脖子,嚇得弓起身子。

“宮花橘,你契主被人帶走了,到現在生死未蔔。”青年目光極冷,一字一句道:“既然你還沒有逃竄了之,說明她還活著。”

“現在,你帶我們過去找她。”

“如果你拒不配合,我現在就殺了你。”

小豹子一向被宮霧哄著抱著,現在嚇得毛都炸了。

殺意太真,真到它本能想跑,偏偏又聽得懂姬揚說的每一個字。

牙尖齒利的一只豹子,楞是像貓兒一樣被掐得嗚嗚服軟,似是答應了。

塗栩心登時察覺到希望,沖去宮霧房裏找來她的枕巾。

“哎哎,花橘,你需不需要聞她的味道?”

姬揚一松開手,豹子登時往宮外走,壓根不需要像衙門裏的犬那樣聞嗅氣味。

它不經任何人指路,憑靈契牽引就能找到宮霧先前待的地方。

豹子一停在暗門前,便有人快速開門,放它進去。

豹子搖著尾巴,順著宮霧的靈息走到她呆著的地方,先是蹭了蹭雜物竹簍,然後有點茫然的看向一堵墻,試探著刨了刨。

姬揚沈著臉色一劍劈過去,登時墻穿土濺,破開半人高的大洞。

塗栩心雖然也在著急,但還是攔了下徒弟:“你慢點,別把頂棚弄塌了,我們都得被埋在這。”

宮花橘把腦袋探進他劈開的洞裏,又聞又嗅,尾巴很煩躁地拍了兩下地面。

嚴方疾全程陪在旁邊,雖是著急,也有點疑惑。

“這瞧著都是實土,不像另有通道啊。”

姬揚伸手舀起一捧碎土,殺意更重。

“她是從這裏被帶走的。”

“你們看,”他揚手一灑:“這裏的土松軟易散,是被掘開了又回填過。”

眾人直接在別處開洞舀了些土,發現兩邊土質確實不一樣。

對比的過程裏,豹子已經很煩躁的在地道裏轉了又轉,一晃尾巴咬著了下姬揚袍角,像是要帶他出去。

姬揚敏銳道:“你要出去找她?”

豹子點點頭。

“這樣,你和師父一起出去,”嚴方疾道:“就怕這是賊人的計謀,我留下來守谷。”

幾人快速答應,就此分開。

一經放縱,那花豹便撒開了瘋跑,對準一個方向窮追不舍。

師徒兩人同時禦劍而行,跟在它的身後一步不落,在高處鳥瞰探看。

這一路山行千裏,竟從白天追到日落。

期間遇到湍流懸崖,塗栩心便掐訣喚雲把那豹子拎到高空遞過去,再看它繼續往哪裏跑。

宮花橘不休不止地連跑了一整個日夜,期間穿過了十二郡四州,楞是還沒有抵達盡頭。

它已累極,但直到跑到某處平地時,身上的毛又是一炸,嗚嗚低吼。

師徒兩人均是落地停下,警覺地觀望四周。

此處是一片荒原,遠處有一條河,但它並沒有要過去的意思。

姬揚仰頭一看,更遠處有山脈隱在雲霧裏,像是插了一根旗幟,再有什麽便看不清了。

“花橘,”塗栩心細細地捋它脖頸:“你如果跑累了,我給你捉兔子吃,你休息好了我們繼續找她,行不行?”

橘豹喘勻了氣,又回到它剛才停下的地方,圍著尾巴轉了兩圈。

它無法說出人語,講不清發生了什麽。

塗栩心定定看了一刻,說道:“有兩種可能。”

“第一種是,氣息在這裏便斷了,它再也找不到她了。”

豹子恍若未聞,沒有任何反應。

姬揚此刻心如亂麻,自己已是找不到任何蹤跡。

“還有一種呢?”

“從這裏開始,有另一重妖界,”塗栩心看向他:“便如魔界一般,妖魔兩界都存於人世間,得悉密鑰才能進去。”

外人連門扉是哪一片葉子,哪一艘船都不得而知,更不要說探入隱秘內界。

聽到他說的這句話,宮花橘連聲怒叫,尾巴重重一拍。

姬揚呼吸停斷,此刻擔憂更深。

情緒一起,無情道痕燒灼不斷。

他枉顧痛楚,不假思索道:“我去求轉生庵。”

“你確定?”塗栩心淡淡說:“她們隨意誆騙你一個錯處,你反而還耽誤了救她的時機。”

“眼下只有兩個辦法。”師父閉眼運氣,許久道:“要麽,我們回谷等她。”

“要麽,我們去一趟最近的伏州黑市,設法買到進妖界的辦法。”

“可是黑市未必能有,賣了也未必是真。”

“師父,你明白我的性子。”姬揚低聲道:“我坐不到原地慢慢等她,更怕她出事受苦。”

“如果我們去求師祖,拜托他再行一次燃花問魂,可否能找到線索?”

塗栩心嘆了口氣。

“此舉需耗空六宮主位的全部靈力,且還需要老祖賠上諸多修為。”

“耗費之大,他百年裏難得都用上兩次。”

“你讓老仙人一年裏連問兩次,是要他的命。”

姬揚還算留著幾分清醒,告罪自己言有冒犯。

道心燒灼,連哀痕都閃爍數次,似將消失。

青年原地停了許久,數般斷念才終得平覆。

他再開口時,聲音很啞。

“師父,我們走吧。”

毒水之上,宮霧悠悠轉醒,發覺那毛茸茸的爪子在摸她的鼻子。

“還活著呢。”她疲憊道:“你們來了?”

兩狐貍坐在大王蓮葉上,旁側還放著數盤珍饈美味,甚至還不知道從哪搶了盤梅花糕。

宮霧摸索著坐起來,顧不得這些來源何處,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她消耗太大,渾身都在抽痛。

小狐貍仰頭看她一口撕開燒雞腿,舔了舔嘴道:“要是不夠,我再去找。”

宮霧匆匆搖了搖頭,接過老狐貍遞來的湯,一邊喝一邊眼淚珠子吧嗒吧嗒的掉。

她恨它們把自己困在這裏煎熬慘死,可此刻再無旁人可以言談。

老狐貍看見那駭人刀墻都碎得不成樣子,看得很是驚訝。

“再往前,就是火海了。”它突然道。

宮霧喝完了湯,伸手抹掉臉上的淚水。

“你們不怕我一刀殺了那祖宗?”

“如果能殺,也比苦痛折磨數百年來得好。”老狐貍輕輕道:“你殺不了他,現在也能一刀殺了我們。”

“我們擄你過來,就早已做好了賠命的打算。”

宮霧怔怔看他,又悶頭繼續喝湯。

都是王八蛋。

全都是王八蛋!!

等吃飽喝足之後,她重新站起身來,握緊刀柄繼續往前走。

兩只狐貍坐在蓮葉上,也在看即將會發生些什麽。

宮霧不知道自己是否猜對,默默祈願。

如果死上四次便能免疫一種死法,她一定速戰速決,快快活著去救那祖宗,然後立刻回家。

回家,她真想回家,她一刻都不想在這裏呆了。

洞窟變得狹窄幽暗,再往前走有一段路必須弓身過去。

沒等火光映亮,她憑靈視已看見那窄道裏勾畫刻寫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筆畫繁多圖紋晦澀,像無數蜈蚣纏繞爬行一般,看得人頭皮發麻。

必然,咒尾一定刻在道路的另一頭。

不破咒尾,萬物難毀。

宮霧深深吸了一口氣,先拿長刀試了試能不能毀壞巖壁,果然沒法觸動分毫。

別說破壞整個壁面,連那些勾畫的符文都無法弄掉半點。

她愴然一笑,重拾赴死的勇氣,再度探身前去。

小狐貍坐在蓮葉上,怯生生道:“對不起,謝謝你。”

少女頭都不回,弓身而去。

“我謝謝你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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