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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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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下來的,是秋平。

四十五歲的秋平,苦了一輩子,最後死在了這棟蒼涼的爛尾樓下。

無人聽見,無人發現。

黑暗裏,靜悄悄的,從陰影裏走出一個人。

一個滿頭白發的男人,穿著一身黑色膠衣,戴了一副金邊眼鏡。

男人戴著手套,是幹活的那種布手套,手裏拿著一把鐵鍬,走到秋平身邊,一腳將人踹進了旁邊的土坑,接著便開始熟練地動作,把土坑旁半人高的土堆鏟下去。

顯然,他是要埋了秋平。

蒲玉無聲地看著這一切,她是兇手鼻梁上的一副眼鏡,她的視角,即是兇手視角。

秋平半睜著眼睛,身下的泥土變得濕潤暗沈,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像在說什麽,兇手也註意到了這一點,突然停下手上的動作,跳下土坑俯身去聽秋平說話。

男人催促:“死到臨頭你還想說什麽,你說啊。”

秋平聲音很小,似乎是剛才從樓上掉下來的沖擊影響了說話,他的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說著話就咕嚕一聲,嘴邊濺開鮮血。

蒲玉聽見了那句話。

秋平說:“你不得好死。”

他最後的臨終遺言,是一句詛咒,也是他此生說過唯一的重話。

他第一次生出惡念,卻是瀕死之際。

秋平很普通,普通到千萬人裏,多的是他這樣飽受苦難折磨的人。

他早年雙親去世,被當做冤孽,挨打與吃飯一般尋常,他見鄰居家的大黃狗總是餓肚子,就趁著人家不在的時候去餵飯,他吃的飯,跟狗吃的一樣,沒撿到妹妹之前,這條狗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別人貪玩好耍時,他連家門都不敢輕易出,別人上學時,他連一根筆一塊橡皮擦都不舍得買,在那個思想落後,吃人的年代裏,他拼盡全力活下來了。

說到底他也只是個十多歲的孩子,他也有脆弱到不堪一擊的時候,那天晚上,他原是打算跳下去算了,如果他真是個克死父母的孽障,那他把命還了,還了就輕松了,還了就算了,還了就再也不用挨打,不用痛了。

掉河裏啊,死了也幹凈。

然而嬰孩啼哭的聲音叫住了他,他撈起來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從此,他們相依為命。

又是十多年過去,秋平大了,妹妹也大了。

女孩的親生父母找上門來,一幫人故技重施,打傷了他,搶走了她,淹死了她。

用一根竹竿,淹死了會游泳的她。

秋平離開了家鄉,離開那天,村民依舊站在那條路盡頭低聲竊語,他們說,那個瘟神終於走了,他們說,天下終於太平了,後來,秋平帶著城裏的警察回來,一張訴狀把全村人告上法庭,這案子,在當時驚動了很多地方。

秋平再沒回過家鄉,那條沿路都是樹的小路,他追在父母身後跑了一路,夕陽下,灑滿笑聲的那條小路,被他漸漸淡忘了。

後來幾十年,他致力於用自己的一點微薄之力救助那些窮苦人,直到他發現了火葬場的秘密,被人盯上。

他不要錢,只要公開真相,到最後,他也願給兇手自首的機會,可他錯了。

他說什麽也不要,只要兇手去自首的時候,他的死亡倒計時就開始了。

蒲玉聽到一聲嗤笑,男人盯著將死的秋平惡狠狠地說:“你沒聽過什麽叫禍害遺千年啊。”

他那蒼老的嗓音陰森森的:“這個坑知道什麽時候挖好的嗎?你叫我去自首的時候。”

秋平嘴邊的鮮血緩緩流進頸後。

男人繼續說:“你看啊秋平,這就是當好人的下場。”

不是的。

蒲玉無聲回答。

秋平,不是這樣的。

他說錯了。

這不是好人的錯。

秋平的眼睛失去了焦點,有那麽一刻,蒲玉覺得他只是在看無邊無際的夜空。

秋平很普通,普通到千萬人裏,多的是他這樣飽受苦難折磨的人,卻也難得,即便遭受再多苦難折磨,仍舊保留一顆善心。

***

“秋平。”蒲玉輕喚一聲。

她睜開眼,手指的冰涼讓她迅速回神。

眼淚沒來得及收回,方知遠站在她面前,恰好看見一滴淚落下,他問她:“什麽叫‘不是你的錯’?”

他聽到了。

蒲玉抹了一把眼睛,把秋平冰涼的手放回白布下,然後掏出手機,翻到那個老頭的電話,對著方知遠說:“他就是兇手!”

她沒有說出自己看到的一切,凡人知道的越少越好,這樣秩序才能繼續維持下去,所以她在方知遠驚詫的目光中說:“如果你信我,就把這次也當做托夢,行嗎?”

很多時候,方知遠對於鬼神之說都是嗤之以鼻的態度,他只信科學,即便很多事無法用科學解釋,他也認為那只是目前技術不到位導致的,想用科學解釋一切,只是時間早晚問題而已。

極少數時候,他不得不信,這世上真的,有太多無法被科學解釋的東西了,比如現在。

他不明白蒲玉為什麽只是握住了死者的手,只是發了一會呆,就這麽篤定的告訴他兇手是誰,就好像是,她在剛才沈默的那一點時間裏,曾親眼目睹了案發過程。

他聽到她剛才走神的時候輕聲說了句“不是你的錯,秋平”,那種語氣,太像是在跟人說話了。

可她握著的,偏偏是一具屍體的手。

所以畫面要多詭異有多詭異。

方知遠沒回答,接過手機一看,那個號碼他有點印象,是那個火葬場老板的。

在蘇河說此人曾跟死者秋平起過沖突時,他就已經派人去抓了。

火葬場老板名叫周文,年輕時候下海經商攢了不少錢,父親過世後,回家接手了自家的老本行——火葬場。

火葬場盈利一直很好,直到前幾年出了事,新聞一出,原來的職工都走得差不多了,不過生意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因為綠城的火葬場只此一家。

在這裏工作時間最長的員工就是不久前意外猝死的夜間值班人員,跟死去的保安一樣,同樣是身體狀況良好,同樣是猝死。

不僅如此,周文像是早就得知了警方抓捕的消息,早在警方到他家門口時,已是人去樓空。

周文跑了,這無疑是坐實了他的嫌疑,逃跑當時他還帶走了年邁的老母親,監控查到他最後的蹤跡是在淩晨一點左右自駕離開綠城,走的是老路,沿路監控點很少。

眼下幾小時過去,周文還是全無消息。

方知遠並不著急。

通緝令已經下達,周文的信息早已上報系統,只要他用了自己的信息,只要產生任何消費,警方立刻就會收到提醒。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抓到周文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方知遠把手機遞回去,低聲道:“我知道了。”

蒲玉點點頭,把手機揣回兜裏,問方知遠:“那些屍體你們查到來源了嗎?”

方知遠:“查到了。”

蒲玉大概能猜到那些屍體多半是死者家屬帶來焚燒的,不知是被人用了什麽法子瞞天過海,竟然把屍體轉移到地下室,用冰櫃儲藏至今。

方知遠沒有說明具體情況,只是說屍體都是周文私藏倒賣屍體,死者身份都能對應上最近幾年註銷戶籍的死者。

蒲玉對倒賣屍體不了解,卻看過很多關於屍體被盜的新聞,其中有一個盜賊就曾交代過,在黑市上,死人比活人還值錢,至於值錢的點在哪,新聞上並未明說,可她還是從評論裏翻到了一些看起來像那麽回事的分析回答。

比如,配冥婚。

一具高學歷、外形較好的屍體可以在黑市上賣出天價。

蒲玉仍然記得當時看到那些評論的時候,心裏的悲涼油然而生,要知道人活著的時候就被分了個三六九等,原來死了也一樣。

周文被捕,是在下午一點。

蒲玉第二次見到這個老頭,他一頭白發亂糟糟的,眼鏡不知何時掉了,手套也沒了,一身衣服破破爛爛,臭氣沖天。

蒲玉忍不住懷疑這人是不是逃跑的時候不小心掉進了糞坑之類的地方,所以身上才這麽臭。

實際情況是,周文開車剛進老路就被人劫道,老母親死在了其中一個劫匪手上,他自己無力抵抗,被人胖揍了一頓,關進了廁所,直到幾小時後警察找到位置,他才得救。

一切都好像冥冥之中註定好的,他利用火葬場這層庇護從事倒賣屍體,借此盈利,發家致富,期間也曾被人發現,那些人無一例外,都被錢蒙蔽雙眼,願意為他保守秘密,然而他不放心,午夜夢回,總是無故驚醒。

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偽造意外殺死了所有知情人。

十多年來,相安無事,他的火葬場生意越來越好,他的膽子也越來越大,直到秋平出現,他才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多難纏的對手。

周文把心思都用在了對付秋平上,連地下室的鑰匙都忘了帶走,不久前的一個晚上,那個倒黴的夜間值班員發現了地下室的屍體,正要報警,卻被折回來的周文撞個正著。

他逃出地下室,被周文攔下,他同他好好說話,假意解釋,借說話的間隙給人茶水裏加了料,那是一種市面上禁止流通的藥物,可以讓人產生幻覺,誘使人精神失常,這種藥物還會在短時間裏增加人的心臟負擔,極易導致猝死。

周文交代完這些,案子其實已經明了。

蘇河疑惑這樣的人怎麽會突然轉性了,竟然直接交代了所有作案經過,他好奇這種人轉變的契機會是什麽。

夏桃說:“大概是他親眼目睹了母親被人殘忍殺害的過程吧。”

蒲玉也是後來才從網上得知,原來周文幼年時經常受到父親的暴力,為了帶母親逃離這樣的暴力,他毅然決然創業賺錢,後來父親死了,噩夢結束了,他回家跟母親一起生活,以為是新生活的開始,卻沒想到另一個噩夢剛剛開始。

周文的母親得了癌癥,雖然是良性,卻也需要花費大量金錢維持治療。因此,他打起了那些屍體的主意,也就此走向一望無際的深淵。

無辜人慘死,一路走來逐漸忘卻初心,周文利用屍體賺錢,漸漸失去了對死者的敬畏,他的結局,早在他當初決定殺死第一個無辜的知情人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回到蒲玉剛剛得知周文被捕的消息,她坐在市局大廳的長椅上,手裏緊攥勾碟,等待著那通來自陰間的電話。

審訊室裏,夏桃在電腦上敲下最後一行字,自白結束。

“嘀嘀嘀嘀……”

上世紀的手機鈴聲響起,五顏六色的光芒在蒲玉臉上閃爍。

來了。

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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