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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玉這頭像是來到了亂葬崗,當然,是別有一番風味的亂葬崗,那頭江柳躺在草坪上,閉著眼睛,是怎麽都睡不著。

離他不到五米的距離有棵大樹,秋平坐在樹下,抱著腿,下巴擱在膝蓋上,不知在看些什麽,眼睛一眨不眨。

在這裏,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

兩人已經分不清自己在這裏待了多久,也不知道此時應該是白天還是晚上,對於陰間來說,白天也是晚上,尤其是鬼門關,常年不見天日的鬼門關。

四十五歲的秋平滿臉寫著滄桑,密密麻麻的白發讓他看上去更像是半百花甲的年紀,然而那副表情卻又天真無邪,好像世間沒有任何事可以困住他,同時他也對世間任何事漠不關心。

此時此刻,他唯一算得上關心的,就是自己為什麽走不出鬼門關。

走不出去也就算了,他卻連累了本來要送他回到陽間去解開執念的陰曹使者,讓人家也跟他一起被困在這裏,無法離開。

陰曹使者為什麽會被困在這,原因他不知道,但他想,多半是因為自己。

秋平心頭覺得過意不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寬慰的話,只好縮在不遠不近的地方,靜靜等待著奇跡發生。

所謂奇跡,要麽走,要麽回,陰間和人世,總得讓他去一個吧?

秋平做人的時候不愛說話,做了鬼也一樣,但到底是這麽久沒開過口,突然有了人陪伴,他還是忍不住多說幾句。

“陰曹使者大人,你是不是特意過來接我的?”

“使者大人,我真的已經死了嗎?人死了跟活著的時候好像也沒什麽區別,我會不會其實還活著?”

“大人,我走的這條路,是不是電視劇裏演的黃泉路啊?”

“大……”

“閉嘴!”江柳忍無可忍。

“好、好……很抱歉,我打擾到你了吧,我不說了,不說了。”

秋平一個人待了太久,做鬼也有段時間了,周遭一旦安靜下來,整個人都開始坐立不安。

沒一會,他又開始小聲嘀咕。

“這人死了原來也就這麽回事。”

“原來陰間的交通這麽落後,去哪兒都得用走的。”

“原來陰曹使者大人跟人也沒什麽區別。”

江柳忽然嘆了口氣,沖樹下的人勾勾手指說:“你,過來。”

秋平看了他幾秒,然後一本正經地搖頭:“我不說了。”

江柳的手指左右晃晃,還是那話:“你過來。”

秋平無奈,也嘆氣,起身走了過去,走到江柳身邊,不知該站著還是坐下。

江柳收回手,兩手揣進兜裏,直接往後仰躺在草坪上:“躺下。”

秋平在他身邊躺下,兩手緊張地交握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呼吸,盡管呼吸根本無需氧氣,但作為人的本能依舊保持著。

畢竟,他做鬼的時間,還是不夠久。

秋平一躺下,倒是安靜不少,靜了片刻,江柳先開了口。

“你說這裏到處都是樹,還有一條走不到盡頭的路,是嗎?”他問秋平。

秋平點頭,點完才意識到江柳或許沒看到,於是說:“是的,沒錯。”

江柳冷笑一聲,又說:“是不錯,比我這兒好多了。”

秋平沒明白這話裏的含義:“使者大人,我們現在不是在同一個地方嗎?”

“叫我江柳就行,”江柳頓了一下,又說,“鬼門關,知道什麽意思嗎?”

秋平聽說過,卻是第一次來,當著陰曹使者的面,不好說自己到底算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於是沒敢吭聲,嗯了半天,什麽都沒說。

江柳眼睛看著上方,秋平也看著同樣的位置,可兩人看到的卻是兩個不同的場景。

江柳看到的是墜毀的飛機正從高空墜落,秋平看到的是夜空,月亮隱匿在厚重的雲層裏,四周光很黯淡。

江柳所處的場景是白天,秋平卻是黑夜,他們比肩躺於草坪上,卻身處異地,那是來自兩人不同的執念。

“不知道就對了。”江柳突然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起,聲音拔高了一度,回身沖秋平伸出手:“來!反正都這時候了,我告訴你也無妨!”

秋平一臉茫然地抓住那手,起身,松手,跟在江柳身後。

他感覺這位使者大人跟剛才有點不太一樣了,可一時又說不上來哪兒變了。

***

蒲玉仔細查看了冰櫃裏的屍體,冷不丁一擡頭,看到那個男人站在對面,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冰櫃周邊的淡淡藍光照在男人身上,倒讓他的樣子變得柔和許多,沒有剛才那麽駭人了。

蒲玉強壓住心中的緊張,問對面的男人:“這人……是你?”

男人還是不說話,只是緩緩點頭。

有回應就是好事,蒲玉扯了扯嘴角,又問:“你是故意讓我發現這裏的,對吧?”

男人點頭。

“你在這,其他人呢?為什麽這裏只有你一個……鬼。”

搖頭。

“不在?還是不知道?”

男人頓了一會,沙啞開口:“不知……道。”

蒲玉心裏簡單琢磨了下。

首先可以確定的是,眼前這個男人一定是死了,且死亡時間還不短,因為男人剛才回答了她,他很清楚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所以他現在不是生魂狀態。

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必然是被人殺死的,否則他、他們所有人的屍體都不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這。

兇手殺了他們,把屍體藏在這樣一個隱秘的位置,能殺掉這麽多人還不被人發現,兇手一定是個非常謹慎的人。

她想,要是今晚她沒來這裏做兼職,這些人的屍體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

也許那個男人並非是第一次出現,只是在今晚才終於遇到了一個可以看見他的人而已。

他會帶她到這,讓她發現兇手極力想隱藏的秘密,恐怕就是為了讓她來揭開這些人的死亡真相。

約莫半小時後,方知遠等人到了火葬場。

火葬場別處都亮著燈,只有大廳的燈是熄滅的,反倒是為他們直接指明了方向。

推開櫃子,三人站在入口處上方,入口處是四塊地磚大小的洞口,沒有樓梯,下面深不見底。

方知遠在入口處用手電筒往下探看,這一晃,手電筒光剛好就照在了蒲玉臉上。

“方隊!”她激動地揮手。

方知遠咬著小型手電,隨即縱身一躍,穩穩落地,塵土霎時四散飛揚。

無需蒲玉多說什麽,光束便照到了那些冰櫃上,看到那些冰櫃,他立刻明了。

第二個跳下來的是夏桃,看到冰櫃,頓時倒吸一口涼氣:“我去!”

蘇河站在入口處問:“什麽情況啊?”

夏桃頭也不擡地說:“你絕對想不到的情況。”

這話說的蘇河更好奇了,正要往下跳,但方知遠卻叫住他,沈聲道:“聯系痕檢科和法醫辦。”

現場勘查需要時間,蒲玉在那就是多餘的。

淩晨兩點,蒲玉坐上了回市局的警車,熟悉的路線,熟悉的感覺。

又回來了。

比假釋的犯人回去得更勤。

她感覺自己自打撿到了那個該死的手機之後,似乎就跟綠城市局過不去了,好像無論事情如何發展,她總歸是走不遠,即便是走遠了,也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意外冒出來,比如現在。

饒是蒲玉白天已經補過覺了,一坐上車還是困得不行。

要只是困就算了,她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又開始發冷,可江柳不在身邊,她也沒再夢見那個詭異的女人。

按理說,這兩件事都沒發生,她不該覺得冷。

然而一旦意識到這種冷,她就再也沒辦法忽略,因為冷,就連身體也開始變得僵硬。

夏桃最先發現她的異常,手指扶著她胳膊的時候,甚至感覺到她正在發抖。

“你怎麽看起來這麽冷?”夏桃說。

蒲玉僵硬搖頭,想解釋,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想了想,還是什麽也沒說。

車窗外的風景刷刷閃過,勾碟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要是車上的人能看見聽見,他們就會發現自己臉上正倒映著五光十色的彩燈,彩燈閃爍的節奏還是按照手機鈴聲的節拍來的。

有夠土的。

蒲玉使勁搓了幾下胳膊,說:“能停下車麽?我想……上個廁所。”

車停下,夏桃陪著她一塊進去。

晚上路邊的公廁要多臟有多臟,蒲玉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廁所門尚且完好的一間,剛走進去,腳下一股臭氣直沖天靈蓋,她幹嘔了一下,咬緊牙關,鎖門。

夏桃催促她快點出來,蒲玉緊閉著嘴應了一聲,接著掏出勾碟,又是不顯示號碼的無名來電。

按下接聽鍵,她依舊閉著嘴沒說話。

那邊傳來一道年輕男人的嗓音。

“江江?”

蒲玉想起了土地廟的那個小老頭。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又說:“是你啊,怎麽不吭聲?是……不方便說話?好吧我懂,凡人有時候就是麻煩,無妨,你且聽我說就行。”

“我故意引你去了火葬場,讓你去解開那人的執念,但現在看來,是我高估了你,江江既然不在,這說明你並未成功解開那人的執念,我原是想讓江江趁那人離開之時一同離開,你卻沒能為他打開出口,真是可惜。”

蒲玉的猜想在這一刻變成了現實,要不是廁所實在熏人,她非得問清楚不可,但那位女警官就跟她隔著一扇門,無論她說什麽,一定都會被聽到。

她現在沒辦法開口。

忍著。

蒲玉。

她在心裏勸自己,要鎮定。

對面繼續說道:“不過也無妨,雖然我無法插手陽間之事,但你還有機會。”

“你聽好了蒲玉,那個人的執念就跟地下室的屍體有關,我只知因果,也只能旁觀,我唯一可以告知你的便是,那個人,那個叫秋平的男人,是為了公開一個秘密才被人殺害,你要做的,就是找出殺害他的兇手,替他沈冤昭雪。”

“那個秘密,跟那些屍體有關,你要找出那個令他因此喪命的秘密,替他公之於眾。”

阿福嘆了口氣,鄭重地說:“蒲玉,除了你,沒人能帶他回來。一切都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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