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 他聽到自己的手機震動了一聲。

在黑暗中點亮屏幕, 她給他發了消息。

“明早八點在圖書館門口見，你需要給我一個交待。”

他把屏幕按滅, 又點亮，重覆好幾次之後，把手機放在胸口, 輕輕呼出一口氣。

就這麽睜著眼等到了早上七點, 他從床上起來，在儲衣間選了一套衣服換上，坐在床上發呆。

八點鐘, 他從家裏出發。

他已經很久沒有起那麽早了，家裏的女仆們看到他都很驚訝，追問他要不要吃早餐。

他搖搖頭，往屋外走。

他媽媽站在二樓的陽臺上看著他開車出門, 面上陰晴不變。

八點二十，他到了圖書館門口，像是第一次約會的小孩一樣緊張。

陳曦抱著書來, 看到他沒有驚訝，也沒有驚喜。

“等我一會兒, 我去把書放下就來。”

“嗯。”他點頭，然後陳曦就繞過他往圖書館去了, 把書放好之後她走出來。

“走吧，吃東西了嗎？”

他張張嘴，聲音枯澀道：“沒有。”

昨夜在酒吧裏看不清楚, 陳曦現在才發現，高煥瘦了很多，這麽高的個子，感覺只剩下一層皮貼在骨骼上，他看上去很憔悴。一點也不像是過得好的樣子。

她的心又痛又酸，然而面上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

“你趕時間嗎？不趕時間的話這附近有家蒸餃味道還不錯。”

“不趕。”

“嗯。”陳曦走在他前面，他默默跟在她身後。

到了吃早餐的地方，兩人面對面坐下。

他不敢直視陳曦的眼睛，她現在太耀眼，會灼傷他。

“三屜蒸餃，兩碗雜糧粥，兩個雞蛋。”

“好嘞。”服務員給她記下，陳曦這才轉頭看向高煥。

“你可以說了。”她說。

“說什麽？”

“說你這半年幹什麽去了，為什麽不跟我聯系，我們現在是分手的狀態還是什麽？”

“我……”他只吐出一個“我”字。

他這半年只想逃避，根本不敢聯系她。

他和陳曦的聊天記錄他每天都看，幾乎都能背下來了，可是他不敢給她發消息。

讓她看到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自己，這樣懦弱的自己。

她一定會嘲笑自己，因為她是那麽勇敢聰明，把原本困擾自己的每一件事都解決得很好。

反觀他？

他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是解決自己。

他有時候甚至會想殺了他媽媽然後自殺，或者兩人就這麽耗一輩子。

他什麽都沒有了，夢想沒有了，愛情沒有了，只剩下一具軀殼還留存人世。

見他不說話，陳曦自己問他“這半年你和別的女人交往了嗎？”

“沒有。”

“男人呢？”

他有些訝異地擡頭看她，不知道她怎麽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有沒有和男人交往？”陳曦又重覆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沒有。”

“有沒有和別人上過床？”

“沒有。”他依舊搖頭。

“那你……還愛我嗎？”陳曦用喝水掩飾自己的緊張。

“愛。”他點頭。

“還想和我在一起嗎？”她問。

高煥下意識要點頭，可是剛點了一下就立刻搖頭。

他不能和陳曦在一起，他怕他媽媽纏上她，陳曦不該遭受到和他一樣的折磨。

那天他知道他媽媽見過陳曦之後心裏就知道，她肯定侮辱了陳曦。

“因為你媽媽不讓我們在一起？”她問。

高煥直視她的眼睛，點頭。

“她說不行你就真的不能跟我在一起了？高煥我以前怎麽不知道你這麽蠢？”她譏笑道。

她不了解他媽媽，他想。

“那以後你媽給你找了女人讓你和她結婚，你結不結？”

“不會。”他搖頭。

“我不懂你。”她說。

蒸餃和粥上上來，她暫停了話題。

“算了，先吃點東西，我餓了。”她說。

“好。”高煥也拿起筷子。

跟陳曦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個人，是個有情感能被感知的人。

他餓，很餓。

饑腸轆轆，平日裏根本吃不下東西，有厭食癥，跟陳曦在一起的時候就會忘記這一切。

他給自己太大壓力了，壓迫到眼睛只能看到黑暗，沒有光。

“慢點吃。”陳曦叫他。

“好。”他這才緩下來。

陳曦眼尖，看見他寬松表帶下的肉粉色印記。

“那是……什麽？”陳曦問。

心裏有個難以置信的猜測。

高煥一下把那只手收起來。

“沒什麽。”他不自然地說。

“把你的手伸出來。”陳曦命令他。

他搖頭。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我讓你現在把手伸出來。”她站起來，身體邁過桌子去抓他的肩膀。

人們都在看這邊，他無奈把手遞過去。

陳曦輕輕握住他的手，翻轉過來，手腕朝上。

她把表帶往上擼，露出那道凸出的痕跡。

很長一道，幾乎能想象到當時血肉翻出的情形。

她的眼睛裏全是慌亂，擡眼看他問道：“這是什麽？”

高煥張張嘴，沒有說出口。

“已經好了。”他說。

“疼嗎？”她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高煥的眼睛酸脹起來。

“疼。”他說。

其實他在撒謊，早就不疼了。

陳曦的淚太燙了，燙到傷口的記憶都恢覆了。

“為什麽？是因為我嗎？還是因為你媽媽？”

陳曦沒想到那個女人會把自己的兒子逼到這境界，對於他不聯系她這件事，她心裏也有了猜想。

高煥逃不出那個牢籠，不想把她也帶進去。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母親，把自己的兒子逼到以死明志，她究竟是什麽想法陳曦一點也想知道，她只覺得憤怒。

“離開她。”陳曦說。

高煥不知如何回應。

“跟我在一起，跟她斷絕關系。”陳曦異常堅定。

他媽媽根本就不愛他，她陳曦才是最愛高煥的那個人。

她根本沒有辦法忘記他，而且沒有想過要去忘記他。

“高煥，回答我，不考慮別的因素，你媽媽和我，你選誰？”

“你。”這個答案並不難回答。

“好，那把你之前經歷的一切都告訴我。”她想知道他到底遭遇了些什麽。

高煥望著她，他知道陳曦還愛他，這點就給了他足夠多的勇氣，去把自己的經歷說過來。

在別人看來也許不是什麽大事，但是對於當事人來說，太難走出去了。

他從小的夢想就是當空軍，他有一屋子飛機模型，他對國內外的戰機了如指掌。

很幸運地，他得到了實現夢想的機會。

但是被他媽媽狠狠砸碎。

失去一個二十多年的夢想，他整個人好像被抽空了大半，有些行屍走肉的意思，於是逃離那裏，到了新的地方開展生活。

然後遇到陳曦，她讓他重新燃起生活的欲.望。

他媽媽連這也要剝奪，她用了同樣的招數，如果高煥非要跟陳曦在一起，那就會失去她。

自我的夢想和母親的壓迫沖撞著，擠壓著他，讓他無路可退。

於是走向極端。

他徹底死去了。

曾經他有多意氣風發，現在就有多失落。

他沒有失敗過，這兩次失敗足夠摧毀他。

有時候，人就是那麽脆弱。

很可笑吧陳曦，你愛的人竟然那麽懦弱。

可是為什麽，你一直緊緊握住他的手不願放開，為什麽你看向他的眼神沒有嫌惡，只有憐憫和愛意。

聽他說完，陳曦原諒了他。

她還是很愛他。

只是他家裏的破事不解決，兩人沒有辦法在一起。

“高煥，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告訴你我有辦法讓你擺脫你媽媽，但是手段有點惡劣，你願意去嘗試嗎？”

他有些不相信，還是點頭。

“好，你媽媽每次都用自殺嚇你，我猜測她不是真的想死，只是習慣用這種方式去掌控你。你回去告訴她你還是想和我在一起，如果她想自殺，你就看著，不要說話，不要有任何舉動，她不敢的。”

“如果她敢呢？”

“所以我問你，我和她，你會選擇哪一個？”

陳曦看著他，高煥的心臟跳得太大聲。

“好。”他說。

遇到冷血的人，要比他們更冷血。

遇到殘暴的人，要比他們更殘暴。

高煥依言回家，他媽媽穿著睡衣在沙發上敷面膜看雜志。

他坐到她正對面。

“我要和陳曦在一起。”他說。

沒有一點怯弱，他堅定的語氣讓他媽媽心顫了一下，仿佛有些東西從此就要抓不住了。

“不可能。”

“我會和她在一起的。”他重覆了一遍。

她一把將面膜扯下，露出有些蒼老的容顏，皺紋已經掩蓋不住了。

“那個女人又來找你了？”她問，隨後冷笑道：“好啊，你走，去找她，明天我就從你爸爸公司跳下來，讓全世界都知道，是你們兩個把我逼死的，這樣你滿意嗎？”

高煥沒有說話，直視他的母親，這個女人看起來如此陌生，在她身上已經看不到過去的她的影子。

那個好媽媽，大概也已經離開了吧，現在占據這具身體的不過是一個瘋子。

“好，我會回來參加你的葬禮。”他說。

把他媽媽氣得從沙發上跳下來，“這麽希望我死是吧，那我現在就成全你！”

她模仿上一次高煥的行為，用刀在手腕上割了一刀。

高煥冷漠地看著她，一語不發。

她割得淺，可是為什麽這麽痛？

刀子一過便出現一道白痕，隨即白痕裂開，血液匯集在傷口處，滴滴答答往下漏血。

他為什麽一動不動，為什麽一句話都不說？

他媽媽心慌了，他為什麽還不打電話叫救護車。

血為什麽流的那麽快？

她不想死啊，她還沒有享受夠，還沒有活夠啊！

血液在地上匯聚了一小灘，高煥就盯著那血往下滴，她驚慌失措地想到：高煥是不是在故意激怒她，他就是想要她死！

她把刀丟掉，用手捂住傷口，血液從指縫中漏出來，看著更瘆人。

“來人啊，來人！救命啊！”她叫喊，覺得自己失血過多已經還是頭暈。

她不想死！

女仆們很快到了客廳，“快打120，快把我送到醫院去！”她尖銳的聲音像是玻璃劃黑板。

大家也不明白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一個打120，一個叫司機，其餘地簇擁到她身邊來。

從頭到尾，高煥沒有動過。

她出門的時候回頭看，高煥的眼睛陰冷極了，仿佛是盼著她死的。

太可怕了。

這種人留在身邊太可怕了，他一定會伺機殺了她！

她的傷勢不至於搶救，醫生給她止血縫合之後就沒有事了。

她不敢回家。

也不敢讓高煥來醫院，她再三囑咐身邊的女仆，一定不要讓高煥靠近她。

結果每天高煥都在家，他甚至不出門了。

醫生都建議她回家靜養了，但是她想著高煥在家，都不敢回去。

高煥在家一個月，她就一個月沒有回家。

直到女仆說他收拾東西離開了家，她這才敢回去。

母子倆的關系就此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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