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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花香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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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花香裏(一)

醫書搬至堂上,池舟開始翻找與“瘧疾”相關的記載。見大人不寐,周竹、展曉、韋亭、王寅只好奉陪。宋琪給眾人添茶,照顧燈燭。

韋亭翻著《黃帝內經》,眼睛卻不時瞄瞄池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有事直說。”池舟忽道。

“大人,我還是沒想明白,吳大明怎麽就成了惡徒?這永淳立縣以來第一位被抄家的裏長,他為什麽嘛?實在是匪夷所思!”

池舟拿鎮尺壓住《抱樸子》,見屬下強撐倦容、都豎起了耳朵,於是讓眾人且喝茶,他則慢慢開口解釋。

“明面上看,吳大明是為了岳丈的布鋪打壓對手,實則是反對我收留角縣流民。方磊出手就是明證。”

池舟拿出那金制鴛鴦蓮池紋穿心盒,放在桌案上,“之前,我定了收留的計劃,就在此處告知諸位,但要求在跟流民談定前萬不可洩露。可是我剛找到牛七翁,就有人來圍鬧,反對流民入城。那群人都是民眾,他們如何得知的呢?顯然縣衙有他們的耳目,確切地說,是反對頭領的耳目。

“說到反對頭領,不過就是四城六鎮裏長,流民大部入了城,餘者去了小角山、大嶺鎮,小角山以金花茶、油為業,大嶺鎮種橘樹,所以淳新布鋪一出事,我立即斷定問題出在四城裏長身上。

“淳新布鋪處在北城、東城搭界街口,我本想請兩城裏長過來,誰知方磊發現事態不對,我居然收押四十個鬧事之徒,便想幫他主子一把!

“也多虧他動手,直接把矛頭指向了吳大明。”

聽到這裏,韋亭插言道:“對,方磊的義父正是吳大明,吳大明身無所出,收了不少義子,但最喜歡的事方磊。方磊來縣衙,還是吳大明的推薦。”

池舟喝了口茶,繼續道:“緊接著,發現丹丹客棧的兩個夥計發了瘧疾!而在此之前,客棧裏的柳姓布商因傷寒而亡身,瘧疾的癥狀跟感冒傷寒很像,發燒出汗,一般人辨識不開,往往都會當感冒治,從而耽擱病情。

“若柳布商真是傷寒,布行行首董員外為何極力慫恿客棧老板遮掩?就算被縣衙、被世人得知,又如何?住店的是外來之人,若不細細打聽,又何從得知,況且住店時也不會打聽這些!

“我當即斷定,董員外此行當是別有用心。淳新布鋪,作為新開的鋪子,生意之好,惹人生忌,難免遭人構陷。只是永淳縣城有十多家布鋪,究竟是哪家呢?”

聞言,韋亭終於恍然:“清江,乃江西一家柳姓布商的商號,跟其有業務往來的布鋪共六家,其中一家正是吳大明岳丈的!啊,原來是這樣,吳大明想趕走流民,順便打壓淳新布鋪,從董員外那得知柳布商的病情後,便用了狠招,派人以刀沾上柳布商的血,再刺傷黃雅琴……太陰毒了!”

堂上一時靜寂,眾人默默喝完茶,繼續翻看醫書。

*

忽然,丁安、裴勇進來,遞上董員外、吳大明兩家的財產明細,並董員外跟盧大夫的供狀。

“大人,兩人俱一供認,說是受了吳大明的指派,才壓下柳布商的瘧疾病情不報……”

池舟擺手:“什麽指派,明明是沆瀣一氣!董員外身為行首,理應看顧所有布鋪,卻因私利,打壓後起之秀,還置全城安危於不顧,算起來,他比吳大明還可惡!永淳布業發展不起來,他難辭其咎!”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衙役急急奔進,說倪大夫有便箋交給大人。

宋琪接了,交給池舟。

池舟開看,只有兩句話:肘後備急方治瘧疾,用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小角山東北,青蒿滿布。

“替我多謝倪大夫!”池舟對那衙役道,“倪大夫可還有別的話說?”

“沒了。”

池舟眸色一黯,讓衙役快快回去歇息。

“有法子了。”池舟讓屬下停止翻書,傳看便箋。

展曉看罷,立即道:“還等什麽,我這就帶人去小角山。”

韋亭說:“我寫信給蕭叔,他定會全力配合。”

周竹卻扯著嘴問:“讓哪隊衙役過去呢?”

今日一天,又是扣押鬧事壯漢,又是巡街閉城,又是抄沒三家,衙役們腳不沾地,東奔西走,不要太累!

忽聽有人道:“我們隊過去!”

眾人齊齊循聲望去,卻是牛沛,挺身立在堂門外,雙目晶晶。

“你不是剛……”

“沒事,大人!我們今天巡街時,人們能買的已買,買不到的也沒法子,我們一招呼,就都回家了,是以不費事。查抄吳宅,更是輕松。練了這一個月,渾身的氣力連一半都沒用,正好跑趟小角山。”

牛沛望著池舟,咧嘴一笑,“不瞞大人,小角山有我的好姐姐,我也正好去看看她!”

“都這時候了,你這家夥……”王寅忍不住想斥責,卻被周竹截斷,“患難見真情啊!”

“哈哈哈哈哈哈!”一堂人俱是捧腹,渾身的疲憊隨著笑聲飄向遠空。

*

青桃打個哈欠,去銅盆取濕帕擰幹,走到床前,剛要換下錢禾額頭上的,就見錢禾緩緩睜開了雙目。

“夫人!”青桃探手試其前額,已然不熱,不禁喜道,“太好了,夫人,燒退了!”

錢禾眼珠一動,雙手下意識地去撫肚子,待鼓圓觸手,這才輕輕吐出個“水”字。

青桃拿小勺餵了她小半碗溫水,忽記起什麽,讓錢禾稍等,急急出了上房。

很快倪大夫過來替錢禾診脈。

“脈象沈穩,已然無礙,夫人只需好生將息,六日後即可歸家。”

倪大夫又開了兩個安神養身的食補方子,交給青桃,然後辭去,說隨時可去濟安堂找他。

“夫人,現在只有米粥,您湊合吃些?”

“扶我起來。”

錢禾看看窗外,黑沈沈的天,星輝特別亮,“幾時了?”

“寅時,您睡了三個多時辰。”

錢禾揉揉頭,瞧見青桃額頭的紗布,驚道:“哎呀,讓你吃苦了,那賊人呢?”

“死了。”青桃坐在床側竹凳上,把謝飛、羅雲兒趕來相助一事說了,又道,“公子也來過,但城裏瘧疾厲害,不少人搶藥搶菜,還鬧著出城,公子便去處置了。”

這時羅雲兒進來,噗通跪在地上,讓錢禾責罰,說她不配做護衛。

“是要罰,但我現在腦子轉不動,容我想到法子的,先記下。”錢禾讓她起來,“吃一塹長一智,以後你會更聰慧。”

錢禾又問黃雅琴如何了,得知已然大好,甚是欣慰:“這就好,咱們人都好好的,別的慢慢來。”

說罷讓二人抓緊時間歇息,她也覆又躺下。

一眨眼就到了辰時,六月的日光格外熱烈,地上雨水化為團團白氣。

隋巧娘捧了早飯進房,甚是不安,說坊中只有鹹菜,一早去買青菜,發現所有菜鋪都閉了門,而城門大關,新鮮菜蔬根本進不來。肉鋪亦是無肉可售。

錢禾這才反應過來,眾人鬧著出城,敢情是因為永淳閉城。

“米粥鹹菜很好啦。”錢禾笑,端起飯碗。

正吃著,忽見宋琪叩門進來。

“夫人大安,公子本要過來的,實在抽不開身,就讓我來了。”說著,打開手裏食盒,端出一大碗醬肉,一大碗雞子,還有一盤白菜。

“筍幹我交給羅雲兒了,中午給夫人做炒筍吃。”宋琪又道。

錢禾見他笑得不甚自然,挑眉道:“你這是把縣衙廚房的甕底都搬來了?小心挨罰!”

“沒有,這是家裏的。都是羅姨給的,您放心。公子說過,衙門為公,其物不可私用。我時刻謹記。”宋琪急道。

“這還差不多。羅姨在家可好?城裏現在如何了?”錢禾問。

“家中一切安好,夫人勿慮。城裏,也還行,四城病患都得到醫治,雖然還在增加;公子已安排牛沛出城采挖青蒿;對了,來布鋪鬧事的幕後黑手找到了,是吳大明。”

聽罷宋琪的細細講述,錢禾輕輕點頭,“這麽說,現在就是菜蔬還沒著落?”

“公子正在想辦法。”宋琪低聲道,雙眼卻是滿含期待地望著錢禾。

“菜,菜。”錢禾放下碗,輕輕撚動手指,忽道:“有了,拿豆子生芽菜,黃豆綠豆黑豆均可。”

“是啊,京城冬天家家都生豆芽菜的。”宋琪喜道,“謝夫人提醒,我這就去告訴公子。”

*

縣衙二堂,池舟正跟倪大夫商量藥材分發之事。

“濟安堂尚有一千八百副小柴胡湯,全部用於重病之人,癥狀輕的,可用青蒿汁價針灸,預防就用艾熏。”倪大夫正是壯年,嗓音洪亮,如黃鐘大呂,聞著心安。

“大人意下如何?”

“謹遵倪師之教。”池舟揖禮,“此次永淳得救,全仗倪師厚德與精湛醫術。”

“我是醫者,治病救人是本分。”倪大夫打量著知縣大人,“倒是你,能做出閉城的決定,實屬不易。眼下是難了點,但總會過去。”

“令夫人已然醒轉,你大可放心。”

聞言,池舟大喜:“小禾醒了?多謝倪師。”

“去看看她吧。這時候,她最需要的人是你。”倪大夫又道。

池舟卻說衙務繁忙,等過幾日的。

不一時,宋琪喜沖沖地進來,把錢禾生豆芽的提議講說一遍。

“夫人甚好,公子無需擔心。”

原來昨晚那衙役來送倪大夫的便箋,宋琪就瞧出池舟的掛念,於是今早自行去看個究竟,沒成想帶回了兩個喜信。

池舟努力穩住心緒,平聲道:“豆芽菜,虧她想得到!”

當下這個法子立即通知城中民眾。

隔了一日,牛沛一行人從小角山歸來,除了青蒿外,還帶回了筍幹。

他們遇到了從南竹鎮歸來的陳年,陳年得知城中菜蔬缺乏,立即去東竹村跟竇大嫂采買了兩千斤。

之後,雙溪鎮又送了千斤茄子過來。池舟讓人挨家挨戶送至。

日常供應得到保證,人心漸安。七日後,終於不再增加新的病患。

“大人咱們這關終於熬過去了。”六房胥吏齊齊振聲道。

池舟頷首,立在堂外廊下,仰首望天,默默感謝蒼天垂憐,感謝神明護佑,感謝眾人齊心。

清風拂過,蟬鳴噪耳,他忽覺視線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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