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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芭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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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芭蕉(十)

池舟回到家的第二日,有客登門。

其時,他剛換好藥,靠在正房東間的榻上,看錢禾寫賬簿。

從醫館回來,他就沒住書房,那書房只是間耳房,不夠寬闊,一人坐坐也就罷了,兩人一起便顯局促。

“何人?”錢禾停筆,問來報的宋琪,那語氣是能不見則不見的意思。

宋琪垂首,池舟揚了揚手中拜帖道:“瑞王。”

“他來做什麽?”錢禾一怔,他是悅安公主的兄長,他妹妹傷了人,難不成他還要來替她出頭?

似是聽見了她內心的疑問,池舟輕聲道:“送法帖,他用了化名,自稱朱成吉,當只是來閑話一二。”

“就算他要對付我,也不會親自動手,更不會親自登門。”他握握她的手,“勿慮,我去看看。”

說完讓宋琪先行奉茶。

錢禾幫他更衣,甚是嫻熟,很快就將他打扮利落,攙著他直送到垂花門。

池舟沖她笑笑,慢慢走進客房。

錢禾就立在原地等。青桃瞧見,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來勸她回房。

“秋風漸涼,夫人莫要立在風口上。”

錢禾不動,心提著,直到羅姨來請她看藥湯,她才去了廚房。

“夫人,咱們中午可要備客飯?”羅姨道。

錢禾盯著爐上藥罐,吐出“不用”兩字。

“不知是何樣朋友,還尋到家裏來。”羅姨望了望垂花門,她知道,這些年池舟只與鐵萬交好,家中少有人來,就連娶親,也只是一席客人,還都是池家族人。

但有人來就有人氣,那什麽朋友多了路好走,該好好招待才是,她又道,“夫人,可要上茶食?”

“不必。”錢禾說著,忽地擡頭,目光落在案板上,那裏有菜刀,有鐵勺,有搟面杖。

她瞇了瞇眼,剛要選樣趁手的,以防萬一,就聽青桃道:“公子回來了。”

錢禾立刻扭頭,見池舟慢慢走進垂花門,宋琪跟在後面,手裏捧著個拜匣。

她立刻迎了過去,扶住他。

兩人一起往正房走。

“他說什麽了?”

“讓我好生養傷,還請我原諒公主,說公主嚇壞了,回府就高燒不止。”

“就這?”

“嗯,”池舟笑道,“還帶了補品跟銀票,但我沒收,只留了王右軍的《快雪時晴帖》。”

“他還知道是非。”

錢禾放下提著的心,擡頭見石榴已熟,紅彤彤的,遂問身邊人,“甜的還是酸的?”

“嘗嘗就知道了。”池舟沒有直接回答,“摘一個?”

“過兩天,等中秋節的。”

她說得歡喜,沒註意到他眸色微黯。

*

第二日,又有客來,卻是陳尚書著人來請池舟,說之前皇陵盤點的木料數目,似有差錯,請他前去核對。

“怎麽會!這個陳尚書不知道你生病了嗎,再急也不差這兩天!他就是折騰人。”

錢禾甚是氣憤,又後悔不該替他告病假,本是為了遮掩一二,不驚擾別人,別人就當了真,以為他只是偶感風寒。

“當然不會。但確是我點的,我自當核實。”池舟按按胸口,“不疼了,無礙。”

“那你早去早回。”說完,錢禾讓青桃抱了厚被,鋪在宋琪雇來的馬車上,又給池舟添衣,還點了個手爐放在他手裏,“大夫說了,要暖和著,最怕受涼。”

池舟捧住她遞過來的手,輕輕摩挲著,錢禾手熱心跳,又怕給人瞧見,只好垂眸低聲催他登車。

池舟深深看她一眼,這才慢慢往門外走,“別送了,外面風大。”

錢禾自是不聽,依舊攙著他出了大門,看他坐進車裏。

馬鞭輕揚,車輪轆轆,那車子很快轉出巷口,不見了蹤影。

錢禾心裏頓時空落落的,甚至有些羨慕宋琪,他能跟在他身邊,她卻不能。

*

池舟直到過午才回來,臉色不豫,錢禾以為他勞乏,趕緊攙著他,“累壞了吧,用飯了麽?”

池舟輕輕撥開她手,自個進了書房。

錢禾楞住,不知哪裏不對,她問宋琪,宋琪只做不知。

她想進去問個清楚,可又擔心他煩悶,不想見人,便等在外面。

秋風一陣緊似一陣,不一時就穿透了她的衫裙。青桃拿了披風給她披上,小聲勸她回房。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推開,池舟冷著臉步了出來,越過她,進了明間。

錢禾趕緊跟上去,不忘讓青桃去廚房端飯。

池舟立在飯桌前,從懷裏掏出張紙帖,並不看期期艾艾的她,沈聲道:“那一千兩銀子,夠數了吧?”

錢禾頭皮一炸,片刻才道:“什麽銀子?”

“給我的補償。”

“還差一點兒。”她撒謊了,鴨梨、紅棗出手,早就滿數,她昨日核對賬目,已盈餘不少。

“罷了,拿五百兩給我。”池舟把手中紙帖放在飯桌上,“這是和離書,你簽字,你就自由了。”

錢禾愕然,他又道:“快點兒,姜大人今日在府衙,一會兒遞上去,很快……”

“池行之,你真要跟我和離?”她顫聲道。

“是你一直要跟我和離。從成親那日,不,從賜婚時起,你便不樂意,不是麽?我池某人說話算數,你也要說到做到。”他攥了攥手,“拿銀子來,簽字。”

錢禾白了臉,的確,一開始她不樂意,可現在!難道是她會錯了意?那這些日子算什麽!

她盯住他:“池行之,你可是遇見什麽事了?你跟我說……”

“我要跟你和離。”

“當真?”

“我從不說假話。”

“好。”

她錢禾也不是死纏爛打的人,和離就和離。她立刻簽了字,簽完才發現,父母一欄,她父親錢敦已簽名畫押。

父親他居然同意了?錢禾眨了眨眼,還要確認,池舟卻一把拿過和離書,“走吧,去府衙。”

*

順天府衙大堂,姜昕仔細看了池舟遞上的和離書,擡頭看著堂下立著的兩人,道:“你們夫婦,可想好了?姻緣事大,沖動不得。過日子,磕磕絆絆再正常不過,可也不能一鬧脾氣就和離呀。”

錢禾不語,池舟道:“想好了,請大人裁處。”

姜昕問錢禾:“夫人你也願意和離?”

錢禾咬唇,點了點頭。

“明白了。”姜昕以手點著案面,“可本官無權裁處啊。”

“你們乃當今聖上賜婚,即天子作保,我不過區區府尹,實在不能離絕二位。”

兩人怔然,不自覺地望向對方,四目相接,卻又即刻移開視線。

“不如這樣。你們去跟陛下請旨,只要陛下同意,我絕不阻攔。”姜昕又道。

堂下默然。

姜昕等了片刻,看向池舟:“池觀政,請旨和離,須得慎之又慎,這可比你遠赴……”

“大人,陛下只是保人,世間夫婦和離哪有問保人的理?只要夫婦雙方同意,雙方父母同意,那府衙就該……”

不等池舟說完,錢禾插言道:“大人,民女有話說。”

“夫人請講。”

“須得他回避。”

“哦,好,好。”姜昕沖池舟點點頭,“池觀政,你先去喝茶,打打請旨的腹稿。”

*

一盞茶的工夫,池舟被請出了府衙,差役告訴他,姜大人已退堂,讓他回家去。

“我夫人呢?”

“走了呀。”

“去哪兒了?”

“小的不知。”

池舟一驚,快步走出衙門,車夫駕車過來,“大人,夫人往北城去了,可要追趕?”

“要,快走。”

他急急登車,一進車廂,卻楞住了。

那端坐凳上,瞅著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錢禾。

“坐好。”錢禾道,“我趕時間,你少磨蹭。”

池舟不知她何意,但見她無恙,心下甚喜,遂依言在她對面凳子上坐下。

車夫揚鞭,車子穩穩駛行。

“池行之,我再問你一次,你當真要跟我和離?”她盯住他,“看著我,說清楚。”

她雙眸澄澈如鏡,池舟望過去,清晰地看見了自己。

“我,我……”他攥緊手,努力鎮定自己,“我,我……”

“把我的玉佩還給我。”錢禾伸手。

池舟一怔,“什麽玉佩?”

“你脖子上掛的什麽?”

池舟按了按胸口,青袍領下隱約可見根紅繩,繩下系著枚芍藥紋青玉佩。

是錢禾在齊家營官道滾落時丟掉的。池舟答應幫她找,找到後卻沒還她,日日貼身佩戴。

那晚在劉大夫醫館,錢禾替他擦完身,偶然在其枕頭下發現的。她很驚訝,旋即恍然,但故作不知。

“你就是個傻瓜!”錢禾脫口道,“你自以為替我著想,為我好,可你問過我嗎?”

池舟啞然。

“不就是永淳縣嗎,你能去得,我就去不得?你也未免太小看人!”

那永淳縣距離京城萬裏,乃化外不毛之地,多土人居住。上任知縣因處理不了土人爭鬥,被打傷,朝廷緊急補選。

其實,池舟乃新科狀元,前面還有不少前輩排隊補缺,但誰也不想去那邊遠之地,說得好聽是做官,實際跟流放差不多。

於是這永淳知縣就落到了池舟頭上。他沒有推拒,他認為,化不毛為富庶,宣君恩於邊塞,正是報效朝廷,一展抱負的大好時機。

但會很苦。

他不願她跟著受苦,這才找到岳丈,錢敦夫婦自是心疼女兒,也就同意他們和離。

“你都知道了?”池舟有些不敢看她。

錢禾忽地捧住他臉:“池行之,我錢禾別的優點不算,膽大是出名的。我既認了你,就不會輕易丟下你。”

“你不棄我,我亦不離你。”

“你敢嗎?”

回答她的是一個深深擁抱。

“多謝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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