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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芭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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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芭蕉(三)

夜半三更,無星無風。

池舟一身黑衣伏在屋脊,目視斜前方的黑漆大門,門外兩盞燈籠,籠身上的“範”字在燭光裏分外澄亮。

這範宅的主人乃範成,是南城最厲害的牙人,坊間都說,沒有他談不攏的買賣。

當然傳說不可信。去年他找了錢敦兩次,開高價盤買錢家肉鋪,都被拒絕。

被拒絕的不止他一個。

池舟同鐵萬把這些人摸了個遍,發現只有範成做牙人的時間最短,不過兩年,但繳納的保證金最高,高達千兩,是府衙規定的五倍,保書上寫其祖籍是淮安,來京行商數年,因南北奔波積勞,體衰力薄,這才改做牙人。

好一番自相矛盾的說辭,就跟牙人不奔波似的!

池舟當即就盯緊了範成。

然六日過去,範成卻遲遲未有動靜。

“難道真不是他?”池舟望著那燈籠,腦中閃過那具無人認領的男屍。

忽然,踏踏腳步聲起。

一頂四人小轎從街尾閃現,穩穩停在範宅門前。

早已宵禁,何人還能大搖大擺地在路上行走?

只見轎簾掀起,一個身披鬥篷的瘦小人影步了出來。

那人徑直走到門前,以腳踹門,僅兩下,黑漆大門就開了,那人擡腳走了進去。

見狀,池舟乘四個轎夫不在意,一個騰身,躍上範宅院墻,剛要尋覓那人行蹤,不妨狗吠聲亂響。

“小心門窗,謹防賊人。”

“快去查看,都起來。”

護院們挑起燈籠,分成兩隊,緊緊在院中巡護。

池舟只得躍下院墻,潛身墻外小巷暗處。

好容易等到狗吠聲止,池舟避到範宅墻角,正想再試一次,就聽大門聲響,他探首一看,那身穿披風的人已走了出來,坐進轎裏,轎夫們立刻起轎,轉向街尾。

池舟瞇了瞇眼,悄悄跟了上去。

*

一大早,錢禾就醒了。自打肉鋪出事,她就再無好眠。

那日去娘家,撫慰雙親後,她本想留下的,但父母不允,讓她同池舟一起回家。

青桃端了清水進來。

錢禾拿起布巾,剛要洗面,就見窗外閃過一道人影。

是宋琪,他手裏提著三副藥,去了書房。

錢禾一怔,問青桃:“今日觀政可有練劍?”

“沒有。”青桃道,“公子可是病了?我去問問宋琪。”

話音剛落,池舟已從書房步出,去了明間。接著,羅姨送了飯菜過去。

錢禾眨了眨眼,趕緊洗面,梳發,更衣。

剛收整利落,就見池舟從明間出來,快步向院外走去。

錢禾開了房門,緊走幾步,道:“你,你做什麽去?”

聞聲,池舟停步,回身望向她,石榴花在她身後怒然綻放,艷艷灼灼,但不及她的唇紅。

他的目光在那紅唇一停,輕輕移開,這才道:“吵到你了?”

“沒有。”

她註意到,他穿了一身黑綢曳撒,手中握劍,而非公服,又問:“你不用點卯?”

“我這兩天告假,是病假。”池舟上前兩步,忽地壓低了聲音,“你這兩日,都要在家侍疾,不可外出。”

他說得認真,錢禾聽著,心下一動,迎上他的目光,道:“你在做什麽?可有危險?”

寧肯扯謊也要做的事,當不是什麽好事。

池舟搖頭:“無妨。”

“到底何事?”她追問道。

“事成再告訴你。”

他看她一眼:“吃了飯,睡個回籠覺,放心。”

不知是不是“放心”二字起了效用,錢禾用過早飯,躺在榻上,一覺就到了中午。

不是自然醒,是被客人驚醒的。

來客是個小廝,錢禾認得,是陶府的榮安。

“錢小姐,煩請您去看看我家小姐,她不吃不喝兩日了。”

*

陶府繡樓,錢禾一進去,就見陶珊臥在床上,面朝裏。

床側高幾上放著托盤,裏面的飯菜一口不少。兩個婢女小心翼翼地勸陶珊用飯。

“陶珊,你傻呀,天大的事也不能餓肚子,餓著肚子,你哪來的力氣?”

錢禾道,一面讓仆婢把菜端下去,“你們都出去,等我信,再送熱的進來。”

房中剩了一站一臥兩姐妹。

“起來吧,要我做什麽,快說!”錢禾低聲道。

陶珊一骨碌翻身坐起,一臉詭笑:“倒杯茶給我,這些人,看了我一早上,我連水都沒法喝。”

原來六月六廟會,陶珊跟鐵萬在金聖寺毫不避諱地同行,給陶父的友人撞見,陶父這才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居然瞞著他跟外男相見,還大有相許之意。

他打聽到鐵萬乃是飛龍鏢局獨子,立刻讓陶珊斷了跟鐵萬的來往。

“要娶你必須入贅,鐵家獨子,不可能的,你死了這份心。”

“我都跟鐵萬說好了,等將來有了孩兒,一個姓陶就是。”

“你不知羞!待字閨中,大談什麽孩兒,你簡直……”陶父見女兒不聽話,便禁止她出門。

“你絕食也不行啊,陶香居怎麽辦?”錢禾又倒了杯茶給陶珊。

“鋪子不急,少去兩天不礙事。”陶珊喝完茶,把杯子放在床側高幾上,攏了攏長發,“你幫我給鐵萬送個信,讓他晚上來,帶我走。”

“啊?”錢禾睜大了眼睛。

“這有什麽呀!我進了萬家門,我爹再不願意也沒轍。”陶珊毫不在乎。

“不行,不合禮數。”錢禾急道。

“禮數重要,還是我命重要?”陶珊從枕頭下拿出一包肉脯,“我就這點子存糧,吃完可就真絕食了,你舍得?”

“你賴皮!”

“沒有法子的法子,你別擔心,鐵萬靠譜,不會虧待我的。”

錢禾想了想,陶珊也是說到做到的主,她要真破釜沈舟,可不是鬧著玩的。

“那你吃飯,我去尋鐵萬。”

然而錢禾去到飛龍鏢局,得到的答覆是鐵萬押鏢未歸。

“你別鬧了,好好吃飯,保重身體,等鐵萬回來,再做打算。”錢禾回到繡樓,勸解陶珊。

陶珊蹙眉:“押什麽鏢?沒聽他說呀!”

“突然上門的買賣,興許來不及告訴你呢!你別亂想。”錢禾道,“事緩則圓。他不在,你跟伯父好好說說,別那麽緊。”

*

就在錢禾勸陶珊用飯的時候,錢家肉鋪裏,錢敦父子正帶著一眾夥計們用飯。

今日錢敦是來發月銀的,順便整理鋪子。

多日不營業,肉鍋不燒,鋪中清冷許多。錢敦瞧著,一陣心酸,但身為東家,一鋪之主,萬不可失了心氣。

他當即決定擺酒,一振士氣。

酒菜是錢治去四寶樓訂的。

“來,我敬大家一杯。”

錢敦舉起酒盞,“感謝大家這些年的鼎力相助,以後還請多多幫襯。鋪子過兩天就能開張,到時還要辛苦大家。”說完,一飲而盡。

眾人也都滿飲一杯。

“東家,咱鋪子能開了?”掌櫃的問。

“能啊。一直能。府衙又沒封咱們。”

錢敦嘆口氣,“只是那男……人,苦主至今未現身,案子結不得。府衙雖張榜做了申明,不是咱們牛肉的事,可世人還是心有餘悸,我就想再等等。”

“等到何時呢?”一個夥計問,“咱們這麽多人,月錢拿著,卻不做事,心裏愧得慌。”

錢治接話道:“有你這句話,錢家肉鋪必須開。來,我也敬大夥一杯。”

喝完,他對錢敦道:“爹,別等了,開吧!就算有人疑惑,老客們可都等著呢。咱再不開,人家該去別家了。”

錢敦握盞,沈吟片刻,“成,那就明日。過了今日,那男人的頭七就算過了,一會兒給他燒兩刀紙,送送他,告訴他冤有頭,債有主,不是錢家對不起他,他該找誰找誰。”

“對了,黃廚子,明兒咱開門,你今兒辛苦,肉備上。”

黃大旺應著,道:“不少腌肉,要不要給客人們送些,權做謝禮?”

“不,咱又沒做錯。現在謝,顯得心虛。”錢治應道,說著,看向掌櫃的,“做好登記,明日起,三日內來照顧的客人,等八月節一塊謝。”

眾人都應是。

很快兩瓶酒吃光。

“我去拿酒。”黃大旺站起來,去了廚下,搬來一壇高粱燒。

“這酒烈呀。”一個夥計道,“吃了怕是要睡過去,換一個吧。”

“怕什麽!好酒配好漢,咱們今兒喝痛快了,明好好幹活!”黃大旺一面說,一面給眾人滿上。

錢敦與錢治對看一眼,穩穩端起酒盞,“聽黃廚的,來,咱們幹!”

這輪勸酒,連滿三杯。

很快就有夥計撐不住,直往桌底下溜。掌櫃的剛要扶人,卻發現自己也軟了腳,接著花了眼,趴在桌上。

接著,錢家父子也挨不住,癱坐在椅中。

不一時,九人臥倒了八個,只有黃大旺傲然獨醒。

“東家,東家,咱們接著喝。”他說著,狠晃錢敦,又搖錢治,兩人都無反應。

見狀,他臉上的笑意斂去,眼中射出冷光。

“走吧,東家,讓我送你一程。”

黃大旺背起錢敦,去了後廚。

他把錢敦放在竈下,從門後取出兩條絳帶,搭上頭頂橫梁,系成圓套,然後把錢敦的頭掛進套中。

“你們父子一道上路,也不孤單,你撐住,等等你兒子!一會兒,我給你們三個一塊燒紙。”

*

錢禾從陶宅出來,騎上棗紅馬,慢慢往回走。走過正陽街口,她想了想,折去自家肉鋪,想看看鋪中境況,可以的話,就開門迎客。

鋪門緊閉,她喚了兩聲,無人應答。

不對,夥計們都去哪兒了?

她想著繞到後門,剛要叩門,就見一道黑影躍進院中,接著就傳來個告饒聲,還有怒斥聲。

似乎是她父親的怒吼。

錢禾一怔,面前的門卻開了,鐵萬立在門裏,沖她擡起下巴:“挺會挑時候,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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