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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尖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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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尖尖(七)

錢禾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

夢中她跟著母親去挖野菜,母親卻倏忽不見。她小跑著去尋,一不小心掉入獵人陷阱,被鐵夾鉗住腳,動彈不得。

她奮力呼喚,就見王睿挎弓提箭經過。她求他救救她,王睿不但不應,反拿箭射她,說她是個害人精。

那箭射入她心口,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箭無鏃,箭桿也化成了蚯蚓。

錢禾吃了一驚,還要哭求王睿,這時天上落下個火雷,陷阱周圍頓時燒成一片。

烈焰灼灼,她一口氣喘不來,暈昏過去。

迷糊中,有人奔來,跳進陷阱抱她起身,還一遍一遍喚她名字。

錢禾很想答應,只是身上全無力氣,出不得聲。

昏沈中,那人抱著她走了很久。久到她有了力氣,能睜開眼。

她剛要瞧看救命恩人,就見狂風突起,一只猛虎咆哮著奔將過來,那人手下一抖,似要扔下她獨自逃命。

她立刻抓緊那人衣衫,大喊:“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不要!”

話音剛落,風止虎消,一架紅帳現在眼前。

錢禾睜大眼睛,剛要細看,就聽有人泣道:“小姐,你醒了,我是青桃啊,你看看我。”

錢禾扭頭,青桃正握著她手,眼腫如桃,雙淚直流。

“小姐!”

“你擰我一把,快!”

青桃伸手,輕輕拈了拈錢禾小臂。

“使勁!你沒吃飽嗎?”

聞言,青桃破涕為笑,一把抱住錢禾:“小姐,你真的醒了!”

“太好了,謝天謝地!你餓了吧,鍋裏燉著湯,我這就去拿。”

“先扶我起來,墊枕頭,兩個,酸死了身上都!”

錢禾坐好,環眼四周,柏木榻幾桌凳,桐木箱櫥櫃閣,窗格貼著紅雙喜字,一切都再熟悉不過,是池家東側廂房。

她在池家!

可是她怎麽會在池家呢?

見錢禾有些怔楞,青桃趕緊道:“小姐,沒事啦!銀票都在,一分不少。”

說著去櫃中取個鼓鼓囊囊的錦袋,交給錢禾,“您看,都在這!”

“您不要多想,池公子什麽也沒問,婢子一字未漏。”

錢禾攥了攥那青地折枝牡丹紋錦袋,頓時腦殼生疼,舊事翻滾,她不由得擡手去捶。

“我怎麽回來的?”

“池公子帶您回來,說是在路上遇到您,您淋了雨,一直發燒,到今兒都七日了……”

青桃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說不下去,因為錢禾的臉漸漸變得煞白。

“姓池的呢?”

“池公子去長河監理造橋事項,但也該回來了,這幾日他都是申時歸來,替您煎藥。”

正說著,窗外閃過人影,青桃擡頭,見池舟快步進了書房,宋琪在後面,手提兩尾鯉魚,交給羅姨。

“是池公子!”青桃看看錢禾,小聲道,“小姐,您先用飯好不好,您常說,吃飽才有力氣打算盤,我這就去拿,您等我一會兒啊。”

青桃剛走,房門即被推開,池舟輕步進來,習慣性地往床上去看,旋即一怔,繼而驚喜:“小禾,你……”

“站住!別過來!我有話問你。”錢禾打斷他的話,急道。她臥床多日,體力不濟,連聲音都虛。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池舟很想否認,可他不想騙她,但又擔心坦承,會讓她更難過,只好不答。

“你派人跟蹤我?”錢禾又問。

不是。條石風波後,鐵萬擔心高文霄會對池舟夫婦不利,便派了幾個鏢師在池宅周圍守護。

這事池舟一開始也不知。直到鏢師發現錢禾往外搬運財物,同他透信,池舟這才驚覺事情不妙。但他認為,那都是錢禾的財物,她有權自行處置,便也沒有多言。

後來,兵士送信給錢禾,詐她去西山冷泉,池舟知道後,立刻去追,錢禾這才逃過一劫。為了不讓她認出自己,池舟特意戴了猴形面具,全程不言。

可她還是猜到了。

池舟不願漏出鏢師一節,因為他不能讓朋友的好意被誤解,更不想在錢禾傷口撒鹽。

如此,恰當的解釋就需要斟詞酌句。

他急急想著,溫聲道:“小禾,你聽我說……”

“姓池的,你在可憐我嗎?”

任誰也不想被人瞧見狼狽的一面。特別是錢禾這種要強的女子。

一想到自己的種種,都被池舟瞧破,偏他還是自己最想避開的人,她就羞憤欲死!

這時青桃端了飯食進來,剛要說什麽,卻被錢禾喝道:“出去!我的話沒說清之前,誰也別進來!”

房門被輕輕合上。

池舟立在桌案旁,靜靜望向錢禾。

她漲紅了臉,長發垂落,一身白綢寢衣松松掛在身上,顯見得瘦了一大圈。

“姓池的,我要跟你和離,立刻,現在,馬上!”

錢禾說著,掙紮站起,從床頭小桐木箱裏取出和離書,扔給池舟。

“你若不肯,就等著被人戳脊梁骨,名聲掃地!”

池舟一手接住那張紙片,眸色微閃:“小禾……”

“別喊我!你快在和離書上簽字,快,快!”這句話吼出,錢禾出了一身大汗。

池舟不動:“府尹姜大人這幾日下縣巡看,無人……”

“我不管!姓池的,你簽字,你把字簽了,剩下的我來辦!”

錢禾盯住池舟,“我數三下,你快簽!”

“一!”

池舟捏住和離書的手指攥得發白。

“二!”

他的眉頭蹙起,但他依舊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似乎在賭什麽!

忽然他眸色一閃,剛要開口,卻是晚了,錢禾沒有繼續數“三”,她只是狠狠撲撞上櫥角。

池舟躍身而起,一把抱住錢禾,然錢禾抱著死志,使出了全身的力氣,這力之大,驚令池舟站不穩。

兩人同時摔倒在地,帶翻桌凳,茶壺茶杯碎了一地,和離書落下,被茶水打濕。

觸地瞬間,池舟急急轉身,讓自己後背著地,同時把她按進懷裏,緊緊護住。

“小禾?”池舟試著喚她。

低低的哭泣傳來,泣聲中她抖個不停:“你放過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你放過我!”

池舟的心頓時如被萬箭穿過。

他本想安撫她,可聞言,那擡起的手只好放下。

“好,我們起來說。”

池舟說著,試著扶起錢禾,卻是沒有扶動,於此同時,泣聲也消失不聞。

池舟大驚,只得抱住她坐起,這才發現,她已昏了過去。

*

月清如水。

錢禾睜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蓋並蒂蓮繡花薄衾,衾下一只香球,暖住她的雙足。

“青桃。”

她扭頭,想尋人幫自己起身,卻見池舟坐在榻桌前,正在提筆寫著什麽。

“醒了。”池舟擡頭看她一眼,覆又繼續揮毫。

錢禾不應他,扭頭望向床裏,不妨迎上兩道威嚴赫赫目光,是那尊沈香木鐘馗像。

一道長影覆在鐘馗身上,連她也籠住。

錢禾忽地縮了縮身子。

冷聲落下,乒乒乓乓,如冰如雹。

“錢禾,你把我當什麽人了?我池行之再不濟,也不會要一個心裏沒我的女人。”

“我同意跟你和離。”

聞言,錢禾回頭,望向他,黯淡的眸中閃出一點光亮:“當真?”

池舟揚了揚手裏的紙帖:“和離書我已經寫好了。”

“給我。”錢禾說著,急急起身,奈何體虛力弱,一連起了三次,才勉強坐穩。

池舟立在床前,默默瞧著,並不扶她。

錢禾擁緊薄衾,伸出手:“給我,我明日就……”

“你跟王睿的事,實在令我蒙羞。”池舟捏緊和離書,“我需要補償。”

其實錢禾並未真的逾矩,但她晚上跑去王家尋王睿,身為已嫁女子,私見外男,於理有虧。

錢禾垂眸:“多少銀子?你說個數。”

她從枕頭下拿出鼓囊囊的錦袋,準備立刻支付。

“一千兩。”

嗯?錢禾以為聽錯了,畢竟她那萬兩陪嫁銀,池舟是知道的。既是補償,怎麽也得要一半才是。

“多少?”她又問,一面問,一面打開錦袋,就要點數銀票。

“一千兩!但我不要這些。”池舟瞥了眼她手中錦袋,“這是你給王睿準備的,我不要!”

“我要你重新賺一千兩給我。”

錢禾一怔,擡頭望向池舟:“你什麽意思?你又要耍賴?”

“怎麽,你是連一千兩也賺不到麽?”池舟挑眉。

“當然能!我可是商戶女,莫說千兩,再多也賺得到。”錢禾急道。

“好,我等著。”池舟眸光一閃,收起和離書,“你抓緊賺銀子,到時一手交銀,一手交書。”

錢禾眨了眨眼:“……”

“還有,在你賺錢期間,每日酉時須歸家,跟我一道用飯。”

“為什麽?”錢禾總覺哪裏不對,但一時又講不上來。

“你說呢?”池舟沈聲道,“是誰說的,要讓我給人戳脊梁骨。瓜田李下,知道吧?”

“啊?!”

池舟看她一眼,轉身就走,“好好琢磨生財之道吧。”

很多年後,錢禾生下第三個兒子,記起這段舊事,才恍然明白池舟的良苦用心。

當時的她,心哀將死,若非這千兩銀子激起的鬥志,她可能真的萎靡。

他給了她目標,拉了她一把。

不止如此。

他直言她的錯處,要求補償,實在是給了她一個改過的機會。

面對過錯,相對於被寬容,接受他人的恩施,她更願意獨力承擔後果,受罰改過。

改過自新。

只有改過,她才能重新面對自己,面對他,而他們也有了重新開始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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