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重開的巴士

月亮消失的時候，未尋醒了過來。

庫洛洛把那個被他反反覆覆看過很多次的月球模型遞給她，什麽話也沒說，那些話也被他刪除了，連同那首歌一起。他也沒再提到海下去看看的事，他現在已經沒有這種心思了。

貝殼船依舊在海上漂著，庫洛洛的神情和語氣與之前並沒什麽不同，他其實也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只要他想。在那之後，船又漂了很久，仍舊沒什麽陸地，未尋就說不再漂下去了，庫洛洛沒表示什麽，這趟短暫的漂流就結束了。

回到流星街後，庫洛洛繼續處理各種工作問題。臨時自治政府增設的部門越來越多，各種事務也越來越多，他的工作自然也就跟著變多了。

一切似乎都在向前，而未尋卻感覺到了一種倒退。

從前，庫洛洛身上總有一種沈重感，無形的沈重感，看不見摸不著，壓在他身上，壓得他步履艱難。自從去過薩拉薩的墳前之後，他就再也沒有了那種沈重感。現在，他似乎一夜之間倒退到了之前的那種狀態，又有什麽壓在了他身上，他又失去了輕盈，變得沈重。

但是，庫洛洛什麽都沒說，仿佛那些重量不曾回到他身上一樣。他也是個很會把話藏在心裏的人。從前，他有很多不能對同伴說的話，全都藏在心裏。後來，他遇到了未尋，能把這些話告訴她。現在，他又把這些話藏起來了。

庫洛洛把月球模型給未尋的時候，她就察覺到了這種沈重。那一刻，她馬上意識到問題出現在自己身上。她就開始回憶這兩天的事，瞬間明白了原因。

巴士上放的《天龍八部》的劇情，庫洛洛臉上還沒消散的怒氣，他忽然對她說的那些話，那個他送給她的月球模型。

還有，庫洛洛換掉的衣服，他換了衣服，在她醒來之前換了衣服。她感覺到了放在船的角落的背包裏的那件衣服，他之前穿的那件。她感覺到了衣服上面的水漬，水漬出現的位置，正好是她的臉靠著的位置。

離開海上後，她開始看月球模型存檔裏的東西，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九千多首歌曲，都是庫洛洛平板裏的歌，唯獨少了一首。庫洛洛的平板裏的歌她都記得，看到這些歌，她就知道他有一首歌沒放進去，唯一沒有放進去的一首。

他在大巴上說那些話，是因為《天龍八部》裏那三個被反覆用來詢問眾人的問題。他生氣，是因為被嘲笑虛竹的笑聲嘲笑到了。他把月球模型送給她，是因為那首歌。他不放那首歌，是因為他衣服上的水漬。

那個月球模型，被他草率地送出了，被她草率地接受了。

於是，未尋去了巴士站，又租了同一輛巴士。庫洛洛找到她的時候，她就在車站裏，巴士上，還是坐在副駕駛上。見她坐在巴士上，庫洛洛有點意外，他沒說什麽，把便當拿給她，坐在駕駛座上看著她吃東西。

等她吃完了，庫洛洛就啟動巴士，往流星街外開。他沒有再沿著那晚上的路線走，也沒有打開車載廣播。車窗外，流星街的人依舊很多，流星街的建築也依舊路過。車內也很安靜，像那晚一樣安靜，未尋依舊看著窗外。

庫洛洛沒有開口，他看著前方，一直沒說過話。

巴士駛出流星街的範圍後，車內依舊很安靜，夜風依舊吹進來，吹動兩人的發絲。

庫洛洛終於開口了：“風大，穿上鬥篷吧。”

未尋沒動，她像是沒聽見這句話一樣，仍舊坐在那裏，仍舊看著窗外。

見她沒動作，庫洛洛朝她那邊看了看。見她在看窗外，他就停下車，把鬥篷拿出來，披在她身上。她仍舊沒有什麽反應，仍舊看著窗外。

庫洛洛又去開車，巴士朝與那片海灘相反的方向開去，他現在連那片海灘也不想再去了。

沈默，還是沈默。

在持續的沈默中，巴士車到了正在修建火車站的施工地。

這是離流星街最近的一個火車站，只要這個站修好了以後，到流星街也就很近了。如果從流星街再修一段鐵路連上這個車站，那麽，流星街也就成了鐵路生命線的一部分了。庫洛洛早就規劃過這段鐵路了，等這裏的車站修好了，他最先要做的就是連通這裏和流星街。

巴士到了這裏後，庫洛洛又開口了：“要不要下去看看？”

還是沒有回答，連半點反應都沒有。

為什麽不理我？

沒有得到回應的庫洛洛在心中想著，是發生什麽事了？不，不管發生什麽，她都不可能不理人。

是生病了？

想到這個可能性，庫洛洛立刻停下車，走到副駕駛旁。未尋依舊看著窗外，沒有回過頭來看他。

見她一直看著窗外，就是不回過頭來看一看他。庫洛洛還是沒說什麽，確定她沒有生病，只是在看窗外之後，他又回到駕駛座上，開始開車。

這一回，庫洛洛打開了廣播。他沒有選擇流星街的頻道，換了一個國際廣播頻道，經典音樂之聲，這個時間段正在播Bogna sokorska的專輯。庫洛洛換到經典音樂之聲的時候，正在播她演唱的經典詠嘆調《木偶之歌》。

一聽到這首歌，庫洛洛就想起了未尋用木笛吹過的《木偶之歌》。他不由朝她那邊看過去，她依舊看著窗外。

是生氣了嗎？

庫洛洛又在想，他仔細回想了今天的事，想了好幾遍，都沒有任何收獲。

想到這裏，庫洛洛又停下車，等《木偶之歌》放完後。他又走到未尋面前，坐在她身側，說：“對不起。”

庫洛洛想來想去，都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盡管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他還是決定先道歉。先道歉，再找到原因，修正惹她生氣的原因，庫洛洛是這樣打算的。

然而，未尋還是像沒聽到似的，依舊看著窗外，目光像是被車窗鎖定了一樣。庫洛洛坐在那裏，等了很久，她還是看著外面，不肯回頭來看他一眼。

庫洛洛又坐回到駕駛座上，開始開車，手在開車，神思卻飛到了車外。

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為什麽？

廣播裏在放什麽，庫洛洛已經聽不見了。他又開始回憶今天的事情，事無巨細回憶了好幾遍，還是沒有任何發現。想了很多遍，庫洛洛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衰退了，忘記了某些事情，不然為什麽想了那麽多遍還找不到原因。

一遍遍重覆回憶中，巴士車已經開到了修好的鐵路路段了。已經鋪了鐵軌的路段，不時有巡道工出現，沿著鐵軌巡邏著。庫洛洛根本沒有註意到開到了什麽路段，繼續神思不屬地開著車。未尋繼續看著窗外，依舊沒有看向車內。

道路的兩邊，逐漸出現一些蟲鳴聲，不時有鳥類發出的長鳴，在夜晚的曠野上傳出很遠。庫洛洛連鳥的長鳴都沒聽到，除了手腳還在開車，他的註意力已經沒有在開車上了。

過了鐵路路段，就到了山地路段，曲曲折折的公路依山分布，在黑夜裏格外考驗開車的人。庫洛洛還是沒有註意，他已經開始在心裏一句句推敲今天他對她說過的話了。

道路逐漸陡峭，彎道變得很多，不適合跑山路的巴士車在崎嶇的山路上行進著。到了幾個連環急轉彎的路段，巴士車左搖右擺。在急轉彎的時候，巴士轉彎的速度趕不上山路轉彎的彎度，一下子沖出了公路，擦著公路旁的護欄飛了出去。

這時，庫洛洛終於回過神來了。他立刻朝副駕駛那邊跳過去，抱起未尋跳出窗外。這一次，他沒有再使用“周”，他什麽念都沒用，甚至“氣”都沒發動，就這麽抱著未尋跳出了車窗外。

窗外是懸崖，巴士車正在往懸崖下墜，庫洛洛正抱著未尋往懸崖上方移動。下一秒，兩人回到了公路上，下墜的巴士車也回到了公路上。

庫洛洛把未尋放在護欄上，拿出風車燈打開，開始查看她有沒有受傷。未尋坐在那裏，任由他查看，還是沒說話。仔細檢查了一遍後，庫洛洛把她的鬥篷拉好，把風車燈放在她旁邊，站起身來，準備去把車開過來。

整個過程，他都沒擡頭去看未尋。

巴士開過來後，庫洛洛下了車。他走到未尋面前，默默抱起她，往車裏面走。回到車上，庫洛洛把未尋放在副駕駛上。他沒再去開車，只是坐在未尋身側，默默地坐著，也不看她，也不說話。未尋沒有再去看窗外，只是看著正前方，視線一直停留在窗外的虛空中。

廣播裏的節目一個個過去，到了午夜時分，廣播就停止了，一天的節目結束了，車內徹底陷入沈默之中。稀稀落落的星星在天上時隱時現，灑下一點星光，並沒有灑到車內的兩人身上。

星星沈默，曠野沈默，巴士內的兩人也沈默，世界仿佛都沈默了，時間就在這種沈默中漸漸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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