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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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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2 章

“婳婳……”陸寒霄動了動唇, 卻不知如何開口,向來殺伐果斷的皇帝面對一個嬌弱女子,竟顯得狼狽不堪。

過了許久, 他驟然起身出去,回來時手中端著一碗紅棗燕窩粥, 燕窩煮得糜爛軟糯, 向上冒著騰騰熱氣。

陸寒霄一言不發,半蹲著身把銀匙遞到寧錦婳唇邊, 兩人對視許久,寧錦婳婆娑著淚眼, 看著他淩亂的發鬢和布滿紅血絲的眼底,哪有半點皇帝的樣子?龍袍的衣角落在地上, 沾染淡淡的汙痕。

她一時心中大慟,低頭咬下湯匙。燕窩的溫度剛剛好, 不涼也不燙嘴, 和著鹹鹹的眼淚一同入喉, 百般滋味難以言說。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直到瓷碗見底,陸寒霄又出去一趟, 端著一碟點心和一盤香瓜回來。寧錦婳臉上的淚痕還沒消,冷不丁道:“你……是不是該上早朝了?”

這個時辰,正是早朝時間。

“你不用管——”話沒說完, 陸寒霄一頓, 改口道:“讓馬德庸傳過話,今天罷朝, 休沐一日。”

寧錦婳長時間沒有進食,驟然吃下這麽多, 雖然都是好克化的吃食,腹中依然翻江倒海地鬧騰。她悄悄撫摸上肚皮,輕聲道:“軍國要事,怎可如此兒戲。”

陸寒霄自然地伸臂攬過她,大掌覆上她的手背,替她輕柔按壓。

“一天而已,出不了差錯,何況……”

他漆黑的雙眸盯著她,聲音沈沈,“那些遠不及你重要。”

寧錦婳:“……”

剛才誰說自己不善言辭?

陸寒霄幹脆俯身把她抱起來,放在龍榻上。兩人的身體實在太熟悉,不顧主人的意願緊緊貼在一起。夏日的衣衫薄,他們皮貼著肉,感受彼此的體溫。寧錦婳剛往裏挪,陸寒霄緊接著貼上來,如此幾次,磨的她沒脾氣。

她懨懨道,“我瞇一會兒。”

陸寒霄道:“嗯。”

“……”

方才一番話耗盡了她的情緒,寧錦婳索性閉上眼睛,蒼白的小臉襯得眼睫更烏黑濃密,一顫一顫的,顯然沒有睡著。

“你放心,將軍夫人不會有事。”

陸寒霄忽然開口,大掌蓋上她的眼睛,說道:“睡吧,我守著你。”

寧錦婳沒應生聲兒。她現在心裏烏泱泱地亂,那些話她憋在心裏許久,要不是逼急了,她原本不想說。常言道難得糊塗,三個孩子在這兒,他們註定一生不可分割,活那麽明白做什麽?

說出去話如覆水難收,想起自己方才那麽狼狽,寧錦婳像吞了蒼蠅一樣難受,她最要體面,日後……日後可怎麽面對他啊。

她滿腦袋胡思亂想,原以為自己睡不著,誰知過了不到一刻鐘,她的呼吸逐漸平穩,在熟悉的懷抱中陷入黑沈的夢鄉。睡著了寧錦婳很乖,睡顏安靜而恬淡,陸寒霄伸出手掌,用指腹把她臉頰上的淚痕擦幹。

他沒有動,黑沈的眸光緊緊盯著她很久,很久。

……

一場鬧劇至此結束,沒有一個贏家,寧錦婳為爭這口氣絕水絕食,陸寒霄在外同樣吃不下任何東西。連累寧公國、三個孩子跟著擔憂,更別提罷朝一日,滿朝文武對此頗有微詞。

事後想明白了,寧錦婳的心裏越發愧疚。她剛戴上那頂鳳冠,綴滿寶石的九龍八鳳璀璨奪目,她只顧欣賞它的華美,卻忘記了它那麽沈,那麽重。

世子妃、鎮南王妃、攝政王王妃……這些只是名稱的變化,約束不了她,做事依舊我行我素,全憑心意。如今做到後位,才發覺何謂“母儀天下。”

做個好皇後,很難。

寧國公對此很欣慰,笑嘆道:“能這麽想,說明婳婳長大了。”

寧錦婳看著明顯憔悴的父親,心中更加羞愧,“父親,我錯了,不要再取笑女兒了。”

陸寒霄有錯,其實她也有點任性,兩人相識十幾年,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的狗脾氣,何苦在他氣頭上挑釁?她心裏明白他舍不得她,鬧這一出,何嘗不是另一種恃寵而驕?

寧國公繼續規勸她,“你既然知錯,日後就不要這般魯莽。你自己當初尋死覓活選的男人,世上沒有後悔藥賣。”

“誰說我後悔了。”

舉全國之力精細供養的皇後娘娘,現在寧錦婳面若桃李,說話中t氣十足,“我就是……欸,父親,你不懂。”

“我也不想懂。”

寧國公放下茶盞,淡淡道:“為父別無所求,只盼你在宮裏好好的,萬事無憂。”

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寧國公在頤養天年的年紀還在為小女兒操心。他諄諄勸道:“夫妻一體,講究一個包容體諒,跟枕邊人有什麽高低可爭?互相退一步,一輩子就過去了。怪我之前不曾管教你,把你縱的心野。”

“他是一國之君,不能只耽於情愛之事。對內難免有疏忽,你稍微收斂點性子……”

“好了好了,父親不要說了。女兒明白!”

這麽大歲數還要被父親訓斥,寧錦婳臉上有些掛不住,“我都聽他的,再也不鬧了!”

“你啊——”聽著女兒賭氣般的話,寧國公搖頭輕嘆,說道:“不是要你萬事忍讓,你放心,日後絕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你身後是寧家,為父——”

他頓了一下,“為父和你兄長,都是你的底氣。”

寧錦婳心裏劃過一股暖流,只當父親在安慰她。她封後後,蔭及整個寧國公府,寧國公另賜承恩公的爵位,一人兩公爵,寧府頓時名聲大噪,隱約有當年的勢頭——可這些都是皇帝給的。

皇帝的偏愛明明白白,沒有絲毫隱藏。

她的眼神太露骨,寧國公輕咳一聲,臉色有些不自然,說道:“你兄長下個月回京。”

兄長終於回來了?

寧錦婳的臉上剛露出喜色,聽寧國公又道:“和西戎的公主一起。”

***

按後宮歷來的規矩,妃嬪得家眷探望,不得留人超過晌午。不過現在後宮總共就一個人,寧錦婳身為皇後娘娘,硬把人留到了黃昏。寧國公踏著夕陽的餘輝離宮,諾大的坤寧宮頓時變得清冷,寧錦婳把瞞桌子山珍海味巡視一周,最後放下玉箸。

“娘娘,飯菜不合胃口嗎?”

抱月俏生生侍立在一旁,經過抱琴日日的耳提面命,終於掰正稱呼,稱皇後娘娘。

寧錦婳轉頭問道:“他呢?”

抱月當然明白“他”指的是誰,答道:“馬總管來回過話,說聖上今天和諸位大人議事,宿在乾和宮,今晚坤寧宮不必掌燈。”

“哦……還有,聖上特意交代過,說您小子日快到了,莫要貪涼。把今日份的冰酪撤掉,瓜果最好不要用涼水湃。”

一派拳拳愛妻之心,如此體貼,卻讓寧錦婳一陣煩躁。

那日過後,兩人已經很久沒有共處一室,又絕非冷落,他每日派人問候叮囑,自己的行蹤日日報備,獨獨不來見她。

寧錦婳隱約覺得有些東西變了,比如今天的冰酪,他往日直接簡單粗暴地撤走,哪裏會在意她的想法?更遑論用“最好”這種商量的字眼。太陽簡直打西邊出來了。

她低眉思索片刻,用手指點了幾個菜,“把這些裝起來,去乾和宮。”

她原以為陸寒霄在躲她,誰知到乾和宮的時候裏面燈火通明,正好趕上幾個身穿官袍、頂戴花翎的大臣出來,官銜都不低。寧錦婳停下受過他們的大禮後,對抱月疑惑道:“你看,本宮今日可有什麽不妥?”

怎麽都奇怪地看著她。

抱月提著宮燈繞寧錦婳轉了一圈,她今天穿著一身緋紅色繡金鳳的宮裝,雲髻高綰,鳳釵的金流蘇垂在修長白皙的頸側,閃閃發亮。其絕世姿容,高貴不似凡間人。

抱月伺候她這麽多年,依然會被她的容顏驚嘆折服,“皇後娘娘真好看,比天上的仙女娘娘還美呢!”

寧錦婳白了她一眼,“貧嘴,小心本宮罰你。”

“她說的是實話,無須罰。”

主仆都沒註意,陸寒霄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站在階上負手而立。他沒穿明黃色的龍袍,只著一身普通常服,絲毫不折損他渾身的威嚴氣度。

寧錦婳心弦一動,雙手交疊福身行禮,“見過聖上。”

“平身。”

陸寒霄淡淡叫起,這對幾日前還吵得不可開交的夫妻,如今卻顯得十分客氣。一來一回,有問有答,擱別人身上能稱上一句“相敬如賓”,唯獨在他們身上卻說不出的怪異,看的抱月直撓腦袋,一頭霧水。

陸寒霄讓人接過抱月手中的食盒,微微頷首,“辛苦皇後,晚上的風涼,快些回宮罷。”

“還有——”他加了一句,“你膝蓋不好,日後無須行禮。”

等等,她什麽時候膝蓋不好了?

寧錦婳微怔,在他轉身時急忙開口,“陸寒霄——”

此言一出,兩人都些許錯愕,寧錦婳垂下頭領,快速道:“我有話跟你說。”

陸寒霄自然不會拒絕。

兩人走進宮殿,一前一後僅差幾步路程,很近,又似乎很遠。殿裏的燈火泛著微黃的光暈,把男人鋒利的輪廓映出幾分柔和。兩人對視片刻,陸寒霄道:“有事?”

“嗯。”

寧錦婳垂下濃密的睫毛,“我兄長他……到底是怎麽回事?”

“岳父沒說?”

兩人沒有見面,他清楚地卻知道她做了什麽。陸寒霄松了松領口,說道:“如你所見,舅兄已經當上了西戎的乘龍快婿,西戎與我們這邊不同,兒婿與子嗣有同樣的繼承權,而且——”

他笑了笑,意味深長道:“西戎國君,對這位來自遠方的乘龍快婿,很滿意。”

寧錦婳聽到這個消息跟做夢一樣,現在還恍恍惚惚,“那、那兄長喜歡那位公主嗎?”

寧國公氣惱唯一的兒子遠赴西戎,給別人當女婿;陸寒霄對舅兄的膽魄表示敬服。唯獨寧錦婳,她只是個小女子,沒有什麽大的胸襟,她只關心從小疼愛他的兄長幸不幸福。

而陸寒霄只回了一句,“這是他的選擇。”

世人皆道寧大公子溫潤如玉,光風霽月,卻逃不過陸寒霄的法眼。本質上他們是一樣的人,怎甘屈居人下?只是他不屑掩飾,寧大公子披上一層人皮,還真有人把他當君子。

至於愛不愛的,端看寧公子的良心了。

寧錦婳顯然還沒從這個消息中緩過神,面色仿徨,顯得柔弱又可憐。陸寒霄輕嘆一口氣,還是沒忍住,輕輕把她抱在懷裏。

“別怕,西戎那幾個草包根本鬥不過你兄長,將來有一個西戎國君做兄長,還不開心嗎?”

今日議事這麽晚也因為此事。如今還只是個駙馬,那些遞折子勸選秀的,現在一個個蔫巴巴當縮頭烏龜。皇後本就得寵,與皇帝少年結發,多年的夫妻情分。膝下三個子嗣傍身,母家為名門世家,往後再有一個西戎國君的親哥哥,這份尊榮,是開國以來獨一份。

日後絕不會有人再不長眼色地給皇帝塞女人,畢竟這位皇後娘娘前科累累,還有份“善妒”的名聲,任是天仙來也得掂量掂量,這份“恩寵”敢不敢搶。

寧錦婳暫時無心考慮這些,她心中惴惴,如果兄長真心喜愛那位西戎公主,她當然開心自己多了個嫂嫂,可時機剛好卡在寧府出事之時,讓她不得不多想。

多年養成的習慣,她一有難事便找陸寒霄解決,“如果兄長——”

“他還有一個月返京。”

兩人同時開口,陸寒霄微微一笑,解釋道:“他的心意如何,你到時候一問便知,不必提前憂愁。”

陸寒霄低頭輕吻她的額頭,蜻蜓點水般地,一觸便離開。

他問:“今晚在這裏歇息麽?”

寧錦婳心中微詫,確定不是她的錯覺,陸寒霄一定吃錯藥了,他之前從不這樣的!

“嗯。”

她還是點頭應和,寧大小姐不愛記仇,那件事的陰霾已經從她心頭散去,又想起父親今天的諄諄教誨,她剝了衣裳,身體裹在在柔軟的錦被裏,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陸寒霄沐浴後過來,掀開錦被,潮濕中帶著皂莢的清香,熟悉又撩人。

“睡吧。”他說著,身體離寧錦婳半臂遠,一點兒不沾她。

兩人呼吸相聞,都知道對方沒睡。

或許黑暗給人勇氣,寧錦婳翻了三次身,最後背對著他,睜開眼睛,“你……有點不一樣。”

“嗯。”

陸寒霄的聲音低沈,“你喜歡麽?”

寧錦婳想了一會,輕聲回道:“我不知道。”

這麽獨斷的一個人,忽然客氣溫柔起來,她其實有些無所適從。

一陣沈默。

“陸寒霄,你說話呀。”

眼前漆黑一片,寧錦婳似乎放下了包袱,她慢慢靠近他,緊貼他的胸口,聽他的心一下一下跳動,如多年前一樣滾燙有力。

“你想聽什麽?”

陸寒霄驀然按住她的手,聲音隱忍t而克制,“婳婳,我是想占有你,可我對你的心,不曾有半分作假。”

在他陸寒霄眼裏,愛到極致就是占有。懦弱的母親,偏心的父王,一堆虎視眈眈的兄弟,他從不懂什麽叫恭順謙讓,偷也好,搶也罷,他不惜一切手段,才能把自己的東西牢牢攥在手裏。

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在她身上究竟花了多少心思,如果這都不算愛。她不能輕飄飄一句話,就否定他們十餘年的感情。

掌下的胸膛跳動地砰然急促,仿佛隨時跳出來昭示那顆鮮紅的心臟。寧錦婳輕嘆了口氣,往他身邊蹭,“好了,這回過去了,我也有錯,不要在說了。”

又不可能分開,如父親所言,夫妻倆各退一步,日子才能長久。

陸寒霄卻不肯罷休,一字一句地表明心意,“婳婳,我愛你。”

說完,又加了一句,“我……會學著你喜歡的方式,愛你。”

他隱約知道她想要什麽,也不可能全然隨她。他的劣根刻在骨頭縫裏,改了就不是陸寒霄了。可他也是真心把她愛到了骨子裏,為此,他願意稍稍退步,換她開顏。

這男人一直冷若寒霜,幾時說過這樣的情話?寧錦婳心弦猛動,臉頰泛著微微的燥意。

“什麽愛不愛的,一把年紀了,也不害臊。”她含糊道,“睡覺。”

陸寒霄把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吻,“好。今天不動你,安心睡。”

寧錦婳才不相信他,他平日就沒多少真話,更遑論這種時候。誰知她等啊等,男人當真成了柳下惠,沒有絲毫越矩。

寧錦婳:“真不來?”

陸寒霄:“……”

“你想的話,就來。”

寧錦婳翻了身,“我不想。”

過了一會兒。

陸寒霄:“真不想?”

寧錦婳:“……”

“你想到話就來。”

陸寒霄:“你想不想?”

寧錦婳:“哎呀你好煩,唔啊——混蛋輕點兒啊!”

***

七月底八月初,一個平平無奇的夜晚,忽然天降甘霖,結束了為時三年的大旱,上至皇帝下至百姓,無不額手稱慶。皇帝親自祭告太廟,免三年賦稅徭役,百姓得以休養生息。此後沒有戰亂之苦,農業興盛,朝廷鼓勵商業蠶絲,同時大開恩科,擢取有才能的賢人為官做宰,打破了歷代世家壟斷官場的局面,一個盛世緩緩拉開序幕。

皇帝的“仁政”令萬邦來朝,皇後同樣非尋常人也。她深知女子的不易,起初只是在宮裏教大臣的女兒辨認草藥,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最後索性開了個學堂,開著開著,開到了宮外,如今已經開出京城,星羅密布在全國的土地上。

這些學堂對女子分文不取,學成之後充當先生繼續教導下一代,加上平時給人看病的酬勞,足以維持學堂經營,甚至還有盈餘。這些取之於民,最後都被用百姓身上,不知造福了多少人。民間有人給皇後塑金身,說她是菩薩座前的玉女轉世,來民間渡劫來了。

……

“荒謬之言,這也有人信?”

五年後,厚厚的積雪覆蓋著紅墻綠瓦,宮人們麻利地彎腰掃雪,寧錦婳身披緋紅鬥篷坐在禦花園,手邊的石桌上七零八落散了一堆話本。

“先不說這陸壓是個道士不能成婚,不是……他跟陸寒霄除了都姓陸,還有什麽關系?”

寧錦婳撂下手中的話本扶額苦笑。時逢盛世,百姓們填飽肚子後便要找樂子。樂府歌舞書畫等行業漸漸興盛起來,寧錦婳不能經常出宮,便讓人從民間帶回來有意思的話本,再令樂師編纂成戲供她賞玩,結果這戲看著看著,竟看到了自己頭上!

帝後情深的佳話傳至民間,說書先生把皇帝和皇後的故事編纂成一個又一個小故事,什麽情定三生啊、王母拆散、再續前緣啊,反正怎麽離譜怎麽來,把這個女主人公看得恨不得鉆地縫裏,卻十分得百姓們的喜愛。

有一次,寧錦婳實在忍受不了,讓陸寒霄下令把這些書統統封禁!皇帝正色道:“博人一樂罷了,前朝文字獄且餘悸猶在,如今開明盛世,不宜為這些小玩意兒大動幹戈。”

一番話凜然正氣,把寧錦婳說的面露愧色,最後不了了之,結果便是越來越猖狂,如今兩人前世的孩子都出來了,看得寧錦婳既好氣又好笑。

“明知是編的,娘娘何必放在心上。”

抱琴笑勸道,五年下來,她和抱月依然是皇後跟前得臉的女官,不過跟抱月不同的是,她如今把頭發高綰上去,梳了個婦人發髻,顯得十分溫婉。

她從寧錦婳懷裏抽出銅鎏龍鳳紋的手爐,裏面的銀炭已經燒燼,空餘殼子的餘溫。抱琴不由勸道,“娘娘,都不熱了,怎麽不早些讓奴婢換?”

寧錦婳無奈地從白絨絨的兔毛袖中伸出雙手,她的手指窄而秀長,水潤有光澤,甲蓋粉嫩如早春的櫻花尖兒,顯然是一雙被呵護的很好的、養尊處優的手。

“你摸呀,本宮不冷。”

在宮裏精細地養著,歲月待寧錦婳格外寬容,五年過去依舊膚如凝脂,雪白的皮肉緊實流暢,白裏透紅。她依然喜歡華美璀璨的步搖、紅寶石、金鈿、銀鈿等首飾,同樣愛花紅柳綠,五彩繽紛的衣裙,鸞駕所經之處,必定華麗又張揚。

唯一與之前不同的在整體氣質上。她今年虛歲三十,陸鈺十四,兩個小的也都七八歲了。三個孩子逐漸長大,操心的事一茬接一茬。老大跟老二打小不對付,女兒也不是乖乖軟軟的小棉襖,才七歲就把霍家小子的頭砸個血窟窿,讓寧錦婳拉著老臉給月娘賠罪。

對內教養兒女、掌管後宮,對外有學堂的事務,葉清沅留給她的一大堆生意……林林總總,一天一天過去,磨掉了她身上的沖動魯莽,越發恬雅沈靜,唯獨在陸寒霄面前保留一絲小女兒的情態。

值得一提的是,五年間夫妻和睦,陸寒霄更懂得體貼人,寧錦婳也不像年輕時那般沖動任性,偶有小摩擦,床頭打架床尾和,第二天便和好如初。有時候寧錦婳先認錯,有時是陸寒霄先低頭,夫妻之間沒有誰對誰錯,孰是孰非,過去了反而更蜜裏調油。

正巧,寧錦婳說話間起身,禦花園裏的雪梅開的正好,紅艷的花蕊上帶著白雪點點,寧錦婳伸手折下一支,塞進緋紅織金鳳的鬥篷裏,和鬥篷融為一色。

她說道:“走吧,去接咱們陛下回來用膳。”

今天是正月初三,太子陸鈺的生辰。之前寧錦婳得了病,周圍人也都瞞著她,她竟然生生把自己兒子的生辰記錯了!後來回想起來既痛心又愧疚,更加想彌補長子。他的生辰每年必大辦,送的生辰禮萬分用心。或是散擲萬金尋得寶刀,掛上親手打的絡子,或是一步一叩頭求的平安符,或者嘔心瀝血三個月為他繡一幅千裏江山圖……

後來不止兩個小的鬧騰,連陸寒霄也頗有微詞,說不患寡而患不均,她太過偏心長子,當心家宅不寧。

寧錦婳翻了個白眼,直言道:“咱們這個家宅何時寧過?”

今年的生辰宴,寧錦婳同樣大辦特辦,只是生辰禮卻犯了難,這時間最尊貴的一家子什麽都不缺,表示心意的前幾年都送過了,她想了足足半個月,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

今天的壓軸菜——長壽面,乃皇後娘娘親手炮制,一碗清湯,一根長面,一顆慈母之心。

如此也不用患寡、患不均什麽的,等兩個小的過生辰能用,陸寒霄也能用,將來回寧國府給父親賀壽還能用!一本萬利!

寧錦婳越想越高興,腳下的步伐越發急促。

……

她到禦書房的時候,陸寒霄剛好勾完最後一份朱批,寧錦婳不讓人稟報推門而入,和正要出去的陸寒霄撞個滿懷。

“哎呀,我的花!”

陸寒霄眼疾手快後退一步,同時伸臂攬起寧錦婳,不讓她摔倒。寧錦婳驚魂未定,急忙把鬥篷裏的那枝梅花拿出來,幸好只把花瓣上的碎雪抖落,這株艷麗的紅梅完好無損。

寧錦婳笑了笑,把這枝梅花插進他禦案前的細口花瓶裏,一邊道:“這梅花看久了,越看越有韻味,我還有點不舍得換桃花呢。”

京城的春比別的地方來的更早,正月後再一個月就能看到桃花吐蕊了,因為上年初冬陸寒霄偶感風寒,經常在禦書房喝藥,寧錦婳來過一次便捏著鼻子跑路,後來幹脆撿起十幾年前的習慣,天天給他書房的花瓶裏插花t。

皇帝日理萬機,沒有半點兒附庸風雅的心思,於他來說,桃花梅花都一樣,只要是婳婳給的,便是好花。

他答道:“那便不換了,這——”

“……這再一細想,還是桃花合適。”

夫妻多年,一個眼神他就能明白寧錦婳的意思,陸寒霄從善如流道:“桃花好,我很喜歡。”

“好,那等到初春,我去給你折最嫩的桃花枝。”

寧錦婳言語輕快,眼裏帶著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笑意,她知道的,陸寒霄在遷就她。

“西郊有片花海,你還喜歡什麽,我一同折給你。”

“不必,桃花即可。”

“那你喜歡粗枝還是細枝啊,各有風雅,不好選的呀。”

“細枝。”

“英雄所見略同。”

……

寧錦婳拿著小金剪,鼓搗自己剛折下來的新鮮梅枝,陸寒霄則在一旁看著她,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都是些瑣事,比如年關已過,霍凜夫婦要啟程回北疆;再比如葉清沅仲春第三次出海歸來,不知道又帶什麽有意思的小玩意兒;還有琴瑤又偷跑回青城山,纏得老神仙心煩……

陸寒霄勸她道:“給她點時間,她能想通。”

陰差陽錯,寧錦婳也是剛知道自己和老神仙真有一段淵源。當年老神仙對她恨鐵不鋼,讓她受了好一番苦!琴瑤說因為師父早年被一官宦女子拋棄,便不喜貴人,她萬萬想不到那個官宦女子竟是自己的外祖母!兜兜轉轉多年,老神仙救了她的寶兒,只能嘆一句世事無常。

而琴瑤過不了心裏那道坎兒,把學堂的一堆攤子扔下,自己跑回山中找師父。

“罷了,聚散有時,一切隨緣吧。”

寧錦婳這些年豁達不少,月娘、琴瑤、葉清沅……這些人時來時走,都只能在她身邊留一陣子。就連三個孩子,陸鈺早就自立,老二隨著年歲漸長,懂得男女大防,不如小時候那樣黏人,小閨女貪玩兒,玩起來自己姓什麽都忘了,哪兒還顧得上爹娘。

羽翼漸豐的孩子們逐漸長大,他們是她的寶,以後會是別人的夫君、妻子,是更小的寶貝的父親、母親,他們有自己的路要走,她縱然身為母親,也只能陪他們走小小的一段。唯一能和她一同走到最後的……

她放下小金剪,看著修建好的梅枝,問他,“好看嗎?”

陸寒霄仔細端詳一會兒,給予充分的肯定,“好看。”

寧錦婳笑了笑,手挽著他的手臂,“快走吧,孩子們等急了。”

這場雪下得特別厚,白茫茫一片,壓著宮中的紅墻綠瓦,一眼望不到頭。兩人沒有坐轎攆,互相依偎著,在雪地裏踏出兩行清晰的腳印。

“咦?雪人!”

在一個種有桑樹的角落裏,寧錦婳疾步走上前,饒有興趣地饒了兩圈,篤定道:“我敢肯定,是你閨女幹的好事。”

和尋常的雪人不一樣,這兩個雪人雖然堆得東倒西歪,動作十分好辨別——在對峙。

一個高一個矮,對應太子陸鈺跟定王陸玦。身為他們的母親,寧錦婳竟能從一塌糊塗的雪人臉上看出具體神情:他們在互相對著冷笑。

平心而論,還挺像。

寧錦婳不由失笑出聲,陸寒霄走近她,不厭其煩地叮囑,“婳婳,外頭涼,不要玩兒雪——”

他頭一偏,雪球從他頰側飛過,沒砸中,碎雪花沾在他的眼角眉梢,帶著淩冽的寒意。

“呸,你是個什麽東西,竟敢管我?”

寧錦婳心中一動,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們還不熟悉的時候,也曾有過這樣的場景。她玩心大起,想告訴他這麽多年了,她一直記得。

可看著男人驟然陰沈的臉色,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寧錦婳發覺自己好像玩兒過頭了,急忙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沒大沒小。”

陸寒霄上前握住她的手腕,點漆的黑眸直勾勾盯著她,沈聲道:“我姓陸,比你年長,在家中排行老三,你可以叫我一聲,三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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