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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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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

她垂下眼睫,漂亮的眸中顯出一絲茫然。

“可是不合胃口?”

陸寒霄盡心盡力餵了半天,巴掌大的瓷碗,連一半都沒下去。他親自嘗了一口,魚翅燕窩粥鮮美可口,並無不妥。

“婳婳,你今日怎麽了?”

陸寒霄聲音微沈,“是下人服侍不周,還是陸鈺惹你生氣了?”

“鈺兒很好。”

寧錦婳忍不住反駁,“鈺兒規矩又懂事,你對他太過苛責了。”

“苛責?”

陸寒霄哼笑,“慈母多敗兒,他將來要承襲我的位子,怎能像個女兒家一般嬌慣。”

他一生只認準了寧錦婳,她既不能再有孕,陸鈺便是他唯一的嫡子,自然要嚴厲些。

更何況,他那兒子可不是省油的燈,才沒兩天,已經把婳婳哄得團團轉了。

關於陸鈺,兩人總有吵不完架,陸寒霄不欲再多言,他低頭,粗糲的掌心輕撫她的側臉。

“再吃一些。”

晚上抱著她,只有胸口鼓囊囊。

寧錦婳搖了搖頭,她側過身,看著桌案上的蠟燭緩緩燃燼,紅色的燭淚堆砌在燭臺上,一圈又一圈。

忽然,她問道:“陸寒t霄,你還記得,你曾經送過我一只白貓兒麽?”

它是番國進貢來的,通體雪白,一雙圓圓的眼睛卻是綠色的,像綠松石一樣,清透又美麗。

她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雪團。”

她這句話來得莫名其妙,陸寒霄沈思片刻,搖頭道:“我不記得了。”

他們少時相識,他送過她太多東西,一只小小的貍貓,實在不值一提。

他不想騙她。

寧錦婳輕扯唇角,略顯苦澀。

“它脾氣很差,有一次,我餵它吃東西,還把我抓傷了,痛了好幾天。”

沒等陸寒霄說話,她繼續道:“但我沒生它的氣,相反,我很喜歡它,因為它實在美麗,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貓兒。”

“我用金子和寶石為雪團造了一個房子,派人專門照顧它。它不吃飯,我就一口一口餵,就算撓傷我,我也耐心地哄著。它撲簌簌掉毛,把我弄得渾身癢,我還是把它放在房間裏,放在床榻上……我……我是真心喜愛雪團。”

對它的喜愛,甚至一度超過了陸寒霄。

“但後來,它死了。”

說起來很可笑,竟然是餓死的。

當初陸寒霄西南剿匪回來後,身受重傷。她嚇壞了,天不亮就跑到世子府,那只曾受過萬千寵愛的貓兒被完全遺忘在角落。下人看她不上心,也逐漸懈怠起來,最後竟忘了餵食,活活餓死了。

後來陸寒霄好了,貓兒卻不能覆生,她想狠狠懲罰那些玩忽職守的下人,打他們板子,卻恰好被下朝回來的父親看見。

父親道:“那貓再金貴也是個畜生,難道還能和人命比肩?婳婳,莫要任性。”

最後只能不了了之。緊接著宮裏傳出鳳諭,要她和陸寒霄不日完婚,她歡天喜地地當新嫁娘,至於雪團,除了當時掉過幾滴眼淚,後來便很少想起了。

即使偶爾想起,也不會有多大的觸動。只是一只討人喜歡的畜生罷了,她想要,第二天就會有人送上來,各式各樣,比雪團還要美麗。

如今,竇氏當頭棒喝,寧錦婳才恍然大悟,她此時的處境,不正是雪團麽。

靠著美麗的皮囊和主人的寵愛才能活下去,終有一天,容顏會老,主人的寵愛就像海市蜃樓,風一吹就散了。

可笑,她居然還想為鈺兒討回公道。自己就是一只會伸爪子的貓,表面虛張聲勢,實則軟弱又無能,只能呆在男人庇護下的菟絲子,何談報仇呢。

這個殘酷的真相,讓驕傲了這麽多年寧錦婳一時難以接受。

她驀地站起身,脊骨微微彎著,迤邐的裙擺拖在地上,上面的金線在燭火下熠熠發亮。

“我先去休息。”

她心裏很亂,要好好想想。

寧錦婳走的幹脆,留下陸寒霄空對著一桌珍饈,滿眼錯愕。

他鮮少露出這樣的神色。在外,他雄踞一方的鎮南王,大權在握,運籌千裏,他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在內帷中,為了妻子的幾句話而迷惘。

貓?

她想要貓兒?

陸寒霄起身走到門外,“篤篤”敲了兩下門板,一個黑影悄然而至,跪在他身前。

“你去找一只小貓兒。”

他微皺眉頭,補充道:“皮毛要白色的,眼睛要綠色的,要好看。”

“爪子摸平了,不能撓人。還有,不許掉毛。”

“……”

跪在下方的黑衣人猶疑道:“這……旁的都好說,但據屬下所知,不掉毛的貓兒……恐怕世間難尋。”

黑衣人是陸寒霄精心培養的暗衛,接的都是見血的任務,如今要找一只不掉毛的白貓兒……他心底暗自發苦,懷疑眼前的主子被下了降頭。

陸寒霄道:“盡量去找,要快。”

他可不管這些,吩咐一聲就把這事拋到了腦後。這件事小的不能再小,和他做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他回到房裏,簌簌解開衣帶,把熟睡的妻子抱進懷裏。

寧錦婳的脈案每日都會呈在他跟前,尚有些虛浮,不宜行房事。

他壓在心底的灼熱,把頭埋進她的頸側,深深吸了一口氣。

“好夢。”

再等等,總不能傷了她的身子。

***

翌日,寧錦婳醒來,發現昨日桌案上的那本“均田法”不見了。陸寒霄留下話,說借走謄抄一份,過兩日還回來。

寧錦婳隨口應了聲,不是很在意。

那是葉清沅贈給她的,上面全是經世致用之道,記載著葉丞相一生的心血。昨日她被竇氏刺激,鬼使神差翻開它,結果顯而易見——一個連米價都不清楚的人,怎麽看得懂一朝丞相的手記。

此時,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本薄薄小冊子的珍貴,等若年後回想起來,只得感嘆一句,“天意弄人。”

——

抱月抱著一堆光鮮亮麗的綢子進來,道:“主兒,您挑料子吧,年關將至,裁兩件衣裳。”

寧錦婳現在一點心思都沒有,她擺擺手,“不用,我衣裳足夠了,給鈺兒裁身冬衣。還有寶兒,他小衣的袖子磨了,多做一些。”

寶兒病好了後精力旺盛,天天滿地爬,綢緞做的衣服,一天就磨舊了,讓寧錦婳無奈又頭痛。

抱月回道:“您放心,兩位小主子都有,您更不能少。您忘了,除夕還要去宮宴呢。”

她家主兒這麽好看,定會艷驚四座,艷壓群芳!

寧錦婳一怔,忽地想起來,前幾日她費了很大心思,才讓陸寒霄同意她除夕去宮宴。

她當時還籌謀著給鈺兒討回公道,自己卻病了,後來接二連三的事端,如今回想起來,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主兒?”

寧錦婳回過神,她看著眼前光滑細膩的緞子,隨手點了兩件。

“那就絳紅和水粉,一個做上襦,一個做下襖。”

“嗳!”

抱月心滿意足地應諾,卻聽寧錦婳道:“讓全叔把府中的賬冊取來,還有,當年我的嫁妝單子,一同拿過來。”

當年寧國公嫁女,八擡大轎,十裏紅妝,送親的隊伍幾乎饒了大半個京城。她知道父親舍不得虧待她,更明白嫁進世子府,沒人敢克扣她的嫁妝。

自古嫁妝是一個女人在夫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婚後旁的不說,陸寒霄在金銀上從未苛待,她也逐漸懶散,把這些一股腦全拋給了全昇。

如今,她也該清醒了。

抱月不明其意,還是懵懂地點了點頭。

她把寧錦婳挑好的料子收起來,出門找裁縫。還未走兩步,隔著一個長廊,她看見不遠處的垂拱門下,一個梳著婦人發髻的女子裊裊走來。

此女正是姜姬。

她對著抱月盈盈一笑,道:“妾欲求見王妃娘娘,請姑娘通稟一聲。”

說著,擡起手,往抱月的袖子裏塞了一個通體碧玉的手鐲。

在東宮浸淫多年,姜姬深知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的道理。像主母身邊的大丫鬟,一般的金銀看不上,這鐲子是太子所賜,她壓箱底的好東西。

今日給一個丫鬟,可惜了。

姜姬一派胸有成竹,可惜,她今日碰上的是一根筋的抱月。

她狐疑地盯著眼前的陌生婦人,問道:“你是哪位?姓甚名誰?為何求見主兒。”

姜姬微微一笑,幾乎信口撚來,“妾是王爺的遠房表妹,豈料夫君罹難,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多虧了表兄憐惜,才讓我們母子有個安身之所。”

“我入府幾天了,卻從未見過表嫂一面,心中慚愧。今日特地攜禮,前來拜訪王妃娘娘。”

陸寒霄給她安排的身份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表親,這句“表兄”“表嫂”,純粹是她自己給臉上貼金了。

姜姬一番話有理有據,要是一般人估計就放行了。可抱月剛經歷過竇氏的事,前腳來了個堂嫂,讓她被抱琴罵了個狗血淋頭,如今又來了個自稱表妹的……

她得慎重慎重。

抱月沈思一會,一把把手鐲推回去,道:“你先回去吧,等我稟報過主兒,她要是召見,我再叫你。”

姜姬一楞:“現在不能通傳嗎?”

她人都在這兒了,豈有回去的道理。

抱月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你當這是什麽地兒,主兒又是什麽身份?要是什麽阿貓阿狗過來我都要通傳,世子府豈不是成了菜市口?”

她本就大大咧咧,且因為竇氏的事心裏有氣,對著姜姬難免遷怒,言辭犀利又刻薄。尤其是“阿貓阿狗”四個字,直把刀子往姜姬心口上戳。

若沒有那件事……她以後就是宮裏的娘娘,是天下間最尊貴的女人,如今竟淪落到被一個卑賤的丫頭嘲諷?

奇恥大辱!

姜姬秀麗的臉上閃過一絲猙獰,低著頭,道:“那我就在此等候吧,還望姑娘得空了,通稟一聲,”

“嘿,我說你這個人,聽不懂人話?”

抱月也急了,此時,一個身穿綠色比甲的小丫鬟急匆匆過來,喘著粗氣道:“抱月姐姐,您怎麽還在這兒,宋裁師都等急了。”

宋裁師是京中最有名繡樓的師傅,寧錦婳的衣服幾乎都由她經手,t無不妥帖。抱月一聽,也沒心思跟姜姬纏磨,急匆匆抱著料子離開。

那綠衣丫鬟擡眼瞅瞅姜姬,是個不認識的生面孔,她不敢搭腔,低著頭走了。

微風吹拂,吹散了姜姬額前的一縷碎發,衣帶在風中簌簌作響。

她袖下的手緊緊握著,細嫩的掌心被指甲扣得幾乎出血。

片刻,她緩緩步走到院子前方,面上沒有一絲表情,就那樣靜靜站著。

府裏規矩森嚴,來往的丫鬟只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就各自低頭幹自己的事。今日天氣陰沈,上空一直是暗暗的,一會兒,天上的黑雲集聚在一團,蔓延整個天際。

“轟隆隆——”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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