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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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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行進到何處,路旁草叢中突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楊宛山豁的睜開眼,只見那綠色草影跟隨著一起一伏地晃動,她瞇起眼,聚精會神地瞄著。

自從進入這一片林子,景致多為重覆的樹幹、小徑和土堆,早就見怪不怪,倒是冷不丁冒出的小獸物讓人著實讓人胸口一跳,也使這一路平淡多了幾分趣味。

大概猜著了那是什麽,楊宛山嘴角一牽,倏地一個激靈立起身子,動作太疾,車子連帶著晃了一晃。

楊母聽到她的動靜,懶洋洋地睜開一條眼縫瞥了眼,心想十五歲的人了,還這般咋咋呼呼!

“娘!”女兒搖晃著母親的手臂,有幾分撒嬌的意味,“咱們來打個賭吧?”

楊母看了眼那有異樣的地方。

四目相交,楊母只一眼就知道女兒想賭什麽。

楊母志在必得地笑笑,隨後胸有成竹地豎起兩根手指頭。

楊宛山仍勾了勾嘴角,搖了搖頭,一臉的不以為然,緊跟著豎起三根手指。

就在這不及眨眼的瞬間,一只野狐追著一只野雞從青翠的灌木叢裏跳了出來,橫穿過車前。拉車的老牛顯然地一頓,警惕地盯著這兩個小東西,緩緩轉動的視線追隨著它們,直至隱沒入另一邊的草叢裏。牛鼻子粗重地噴出一口氣,它看起來並不樂意這突然的打擾。等小野獸們跑開,老牛才又安閑自在地拔足前行。

“承讓,我贏了。銅板歸我。”楊母笑得慈眉善目,向女兒攤開左手,等著戰利品。

“稍安,勿躁。”女兒將手扣在母親的手掌上,忍著笑,“我就怕娘跟我出一樣的。娘,這一局是女兒贏了。您信不信,那母雞肚裏還臥著一個蛋?”說著翻了個掌,手疊在母親的手上,反客為主。

敏感的手背感覺到母親手上的粗繭,觸感是紮手的,楊宛山的心恍了下,其實……不贏也罷,剛想道一句“算了”,楊母卻撲哧笑了,“你這個小妮子,凈會耍賴。”

“沒耍賴。”楊宛山一臉認真。

楊母想看她還能翻騰出什麽花樣,便正色道:“你說那肚裏還有一個蛋,何以見得?”

楊宛山又認真地解釋,“看那花色,便知是母的。再看那冠紅面赤,慌不擇路,死到臨頭卻不敢高飛,如此如履薄冰。我料定不出半個時辰怕是——怕是憋不住了”。

“空口無憑。”楊母忍著笑打斷。

楊宛山盯著母親看了一會兒,“好,等我把它抓來,贏娘一個心服口服。”楊宛山玩心起,狡黠一笑,手上收緊韁繩,使繩在牛腹上輕拍數下,迫使車子朝兩只獸物逃竄的方向駛去。可……這車速真令人汗顏啊,楊宛山不禁懷疑,福貴是只牛形龜嗎?

楊母看著依舊悠閑的老牛,忍俊不禁,語氣是誇張的體貼:“今日,怕是我的孩兒沒這等好運氣,還沒找到那母雞,那野狐早已把母雞連同那個蛋給拉出來了吧。”說完又要笑。

楊宛山急於證明,又拿老牛沒辦法,“哼”了一聲,使了招“飛檐走壁”的輕功,在幾棵樹幹間騰空跳躍,消失在了叢林深處。不消一刻鐘,楊宛山手裏拎著只野雞飛也似的趕了回來。

還真讓她抓到了!楊母心底驚喜,“你這是,意欲何為啊?”

“坐以待蛋。”楊宛山樂滋滋地盤著腿坐下,“娘,準備好銅板。”

楊母也不惱,哈哈笑著,不置一詞,當下覺得自己未必會輸,倒是想起自己好久沒有喝老母雞湯了,暗暗惦記著這野雞湯該比家養的鮮美個幾分……

楊宛山把野雞緊緊抓在手裏:“我原想把那狐貍一並抓了來,無奈車上有鼬有兔子的,幾只在一起定會鬧翻了天去。早知道昨晚就將那兔子拿來下了酒,少一只也是好的。”

“不急這一時半會兒……也不光是吃,看那兔子肥膘,皮毛鮮亮,等進了下個村,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剛好補貼家用。”

楊宛山:“……”

那母雞原就是野生野長的,每日在這山間亂竄,野性潑辣得很,掙脫的力道不容小覷。楊宛山心急之下嫌它太難馴服,正欲找出繩子將其五花大綁。掙紮撲棱間,一個帶著黃褐花斑的蛋從母雞尾巴處冒了出來,頃刻墜到車上,碎了,濺出那蛋黃和蛋清。

楊母看直了眼。

楊宛山也看直了眼,她忙著收拾這只強悍的野雞,倒把這事給忘了。

楊宛山的嘴張得能塞進一個鴨蛋,雖已猜到,但親眼目睹的驚訝還是不小。母親一臉的目瞪口呆,在她看來完全是心悅誠服啊。楊宛山靈活地摩擦著手指,做出數錢的手勢,得意又幸災樂禍。

“銅板銅板。”

真得瑟,楊母不甘心地想。今日的點太背,楊母嘀咕,接著又甚為寬慰地笑了:“山兒,為娘以後是不必擔心你了。”連親娘的錢也坑了去,有什麽可擔心的,於是換了一副痛心疾首的口吻:“你看看,好好一個蛋給碎了,浪費啊浪費。野雞蛋市價得多少來著?”

“……一個銅板?”楊宛山不清楚,不過應該也沒有多少吧。

楊母誇張地嘆氣,“唉,沒辦法,行走江湖,願賭服輸。”

楊宛山聽到她這麽說就放心了。

楊母從腰間荷包掐出一個銅板。楊宛山眼巴巴地用手等著,楊母卻遲遲不肯松手,戀戀不舍地摩挲啊摩挲啊,臉上難過得像有人要把她手指頭割走似的,忽然間眼神又亮了:“哇!孩兒,你可曾記得你還欠著為娘二十個銅板?不要以為為娘宅心仁厚,善良到可以健忘……”

“呵呵,您的記性可真及時啊。”楊宛山擦了下汗,小臉“唰”地白了幾分,轉瞬又沈下來,接著又擺出一張狗腿子臉:“那,那是不假,可是娘,你就不能先讓我,讓我焐個一時半會兒嗎……反正這枚銅板,終歸還是會進您的錢袋的。”楊宛山最後一句說得有些悲壯,向來,家中經濟都是牢牢掌握在楊母手中的。

楊母內心松動,但還是狠下心搖頭,笑瞇瞇收回銅板,“嗯哼!我不會再上當了。你上次還說那啃了半串的冰糖葫蘆能抵回一個銅板呢,人家老板根本就不承認那是從他的攤子上賣出去的……”

呃,那是前不久楊宛山拿了兩銅板買了串冰糖葫蘆,原想一人吃一半,輪到母親時,她非說牙疼,要把剩下的一半拿去退錢……

楊宛山剛才還在為贏了卻沒錢而氣呼呼地,此刻聽母親提起這事又覺得好笑,“這就是您不厚道了。做生意就沒這個理。人說了,一旦售出,概不退換。更何況,你還拿吃了一半的去退貨。”

“那也是你吃的。”楊母不滿:“哼,我也是做生意的,我怎麽沒聽過這個理?你看看我補過的鍋,但凡有不滿意的,都可以回來再補的嘛,這叫做保修,為的就是楊家這塊招牌。”

楊宛山:“……”

真還好意思說?楊宛山翻了翻眼皮,“娘,你別混淆了,人家會回頭那全是因為你補過了還是會漏,誰叫你沒一次補好。一句話,這是技術問題……而且,你再這樣蠻不講理,會教壞我的。”

“為娘這是在跟你講人生道理,哪怕你不喜歡,你也要等我先把話說完,俗話說……”

碎碎念又來了,楊宛山急忙打住,“娘,您這才是連女兒的錢也要坑。”

“你不懂,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楊宛山:“……”

楊宛山漸漸地發起了呆。林子裏只剩下母親的沙啞聲音在那兒喋喋不休,長篇大論……

不知怎的就聊到了楊父,楊宛山在幾個特別的字眼裏回過神來。就在楊母講到父親第十七次出門闖蕩的時候,楊宛山像想起了什麽,開始閑話:“娘,江湖究竟是什麽樣的?”

是啊,江湖是什麽樣的?楊母一下子卡住了。

當年,父母臨終之際,將女兒托付給地方名劍客,為的不過是孤雛日後有個依傍。但自從楊母嫁給孩子他爹這個浪跡天涯的江湖劍客之後,她便開始了獨自一人在家守候的日子。分別的時日裏,一得閑便踩在門檻上登高遠眺,盼良人歸來。她種豆的時候想,收豆子的時候還在想,檐下的草枯了,又榮了,良人來過,又走了。她以為日子會這樣在無盡的等待和期盼中走下去,斷然沒想過有朝一日兩人竟陰陽兩隔。她揣著一顆悲痛的心變賣掉田產、房屋後,拖家帶口地踏上曾讓她萬分好奇也萬分痛恨的江湖路。

雖父母疼愛,楊母作為女兒時也沒少替補鍋匠父親打下手,但那時心思不在此處,到頭來也只把老匠人的功夫學了個六、七成。如今又手生,但好歹掙到口糧不成問題。相對於刀光劍影,為一口饅頭老老實實、操勞一生的日子更穩妥,而江湖是什麽樣的,她再不願多想。她不想,也不願女兒多想。

許久,楊宛山才聽見母親幽幽的聲音:“孩子,你現在站的地方就叫江湖。你經受過的,是江湖。你還沒有見識過的,還是江湖。”

“那,娘,你說,女兒我日後能成為一代俠女嗎?”楊宛山眼裏跳躍著光亮,像黑暗中搖曳的篝火般耀眼。

稚嫩的聲音在林子裏聽起來更為單薄,楊母心有不忍,也有不舍。

未幾,楊母的眼縫間露出一絲光,“難說,若你娘我不是拖家帶口,為凡塵俗事所耽擱,興許拼上個把些年能有些名氣,你嘛,懸。”

“娘!”楊宛山覺得自己的尊嚴遭到了傷害。

楊母看看女兒嘟起來的小臉,半睜著眼,“整天就想著打打殺殺。你給人家千刀,指不定得受百刀千刀呢。”

“我不會先動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楊母似是輕嘆了一聲,“為娘問你,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麽?”

“武藝?”

楊母搖頭。

“手藝?”

楊母不置可否。

“都不是?那是什麽?”楊宛山迷糊了。

“難道是,饅頭包子?”楊宛山不得解,卻又不依不饒,像個糾纏的小孩。

楊母一個勁搖頭,最後才不緊不慢地說:“是錢財,越多越好。”

楊宛山當然知道行走江湖需要盤纏,但又覺得母親的說法太過務實,不瀟灑。她像聽完一個趣話兒似的“咯咯咯”笑起來,“您見過哪個大俠是腰纏萬貫的?那樣當大俠還有什麽意思?”

“但至少沒有咱們窮。”

楊宛山心裏“咯噔”一下,笑不出來了。這個話題突然變得跟福貴一樣重,她有點扛不起來。

“沒有錢,幹糧都湊不齊,沒有錢,連輛馬車都沒得換,如何闖蕩江湖。但若有錢,為娘惟願,日後能置個一宅半戶,守一世安寧。不必亭臺樓閣,不必多富貴奢華,假山流水足矣。只要能帶你遠離這江湖之苦。”

“我不覺得苦。”楊宛山神色平靜道。

楊宛山想起每次父親出游遠方,歸來時總能帶回來許多小物件,盡管不值錢,還跟走街串巷的貨郎賣的相差無幾,楊宛山不出莊子就能買到,但她是真心喜歡著,細心收藏著,她將父親帶回來的禮物悉數裝進一個小匣子裏,掛上鎖,放在漏光的窗臺。

她最喜歡的是父親帶來的遠方風沙的味道,風塵仆仆,跋山涉水。新奇神秘又令人向往,與她熟悉生活的莊子都不一樣。幹燥的、朦朧的、模糊的風沙,一如那遙遠的父親,只可遠觀不能呼喚。

父親遠處的身影在幼小的楊宛山心裏種下一個念想:來人間一趟,一定要去江湖上看看。

直到如今走進江湖,她像是走近了一個從小就營造的夢境裏,她恍惚覺得自己就踩在父親曾經到過的土地上。而也只有腳踏實地地走了一遭,才體會到父親當時的艱辛。

盤纏不夠,補鍋來湊,楊宛山已經想不起自己第一次給母親打下手補鍋是什麽時候了。日子就這麽缺衣短布地過到了如今。母女兩人在內心感慨命運的無常,各自懷著心思,不久之後才驚覺車子早已偏離了主道。老牛逐著水草,自作主張地尋了一條崎嶇的小路走著。

“娘,我怎麽覺著咱們福貴走得有點偏呢?要不就是斜眼了?”楊宛山覺得它有些不走正道走邪道的苗頭。

“剛才不是說好了讓它自己走嗎?不跟著,你知道往哪兒走?”

楊宛山搖頭,“不知道啊。”

“那就是了。”楊母倒是很淡定。

楊宛山覺得前路越來越狹小,兩旁的樹較之剛才那些倒是更為茂盛粗壯了。

“會不會是它腳瘸了?”過了一會兒,楊宛山還是堅持福貴走得奇怪。

楊母頗有經驗道:“那大概是它想避開磨腳的石子。別以為牲畜就什麽都不懂。踩到沙子,它覺得舒服,踩到石子,它也會腳疼的。”

楊宛山狀死了然地點點頭。

楊母這副不急不忙的樣子讓楊宛山也靜下了心。此後,福貴更是不著邊際地走,只要沒撞到樹就行。

林子裏越來越昏暗,外頭應該比林子裏暗得遲些。

楊宛山原以為今晚會在林子裏宿夜的。沒承想竟然就這麽糊裏糊塗地,在天黑之前鉆出了這廣闊的綠色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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