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五、六歲的小泵娘折下幾朵花放進他的簍子裏，那是李女乃女乃的小孫女阿喬，她還沖著他直笑</p>

他本不想問的，但最終還是問出口</p>

“不怕我嗎？”今天他沒有戴人皮面具，臉上的毒疤猙獰</p>

阿喬看著他，甜甜一笑，說：“以前，害怕的呀”</p>

“現在呢？”</p>

“瑢瑢姊姊說，天底下有很多可憐人，沒有人希望自己缺手斷腳，意外雖然造成了人的不幸，但壞人會擴大別人的不幸，而善良的人會把別人的不幸抹平，我想要當善良的人”</p>

阿喬口齒伶俐地說著</p>

她是這樣對村人講的？季珩莞爾，她身上仿佛有種魔力，能讓所有人都樂於親近</p>

“不幸哪有那麽容易抹平”他不禁失笑</p>

小女孩望著他，笑開缺了門牙的小嘴巴，在他沒來得及反應時，她踮起腳尖，往他臉上的傷口吹氣，輕聲說：“呼呼，就不痛了”</p>

田雷轉過頭，恰恰看到阿喬的動作，完蛋！主子不喜人近身的……</p>

二話不說，田雷飛奔到主子身邊，想搶救小女孩，沒想到主子竟然沒有揮拳把小泵娘打出重度內傷，也沒把人推開，只是呆呆地看著小女孩</p>

“還痛嗎？”小女孩問</p>

他下意識搖頭</p>

小女孩笑彎了眉眼，說：“那就抹平啦”</p>

這樣就抹平了？</p>

突然間，季珩意識到，多久了？他已經多久沒有怨天尤人，多久沒有想過放棄自我，不知不覺間，瑢瑢抹平烙在他身上的陰霾……</p>

他能走路了，雖然只有短短幾步，他沈溺於學習兵法中，又開始計劃起未來，他不再自怨自艾，只專註要讓負他的人得到代價</p>

這些改變都是因為瑢瑢嗎？</p>

將蜂巢加熱開水煮開，過濾，成為蜂蠟</p>

玫瑰花、紫草、洛神花放入甕裏，加入植物油，沒過，浸泡十日，濾出，加入蜂蠟、隔水融化</p>

將曬幹的玫瑰花、桃花、菊花……各種顏色的鮮花，碾壓，磨成粉狀，分裝在不同的罐子裏</p>

會做胭脂的人很多，但瑢瑢有別人沒有的秘密武器，她用蒸餾酒水的方式，蒸餾出薄荷精油，加入胭脂中，這樣可以消毒，讓胭脂可以存放久一點，並且有淡淡的薄荷香</p>

瑢瑢依次往缽裏加入精油和蜂蠟，直到漸漸呈現膏狀，才裝入特制的小瓷盒裏</p>

多虧了小少爺掙回來的銀子，若沒有那一筆，她還舍不得買這麽精致的瓷盒，她心裏清楚，東西要賣得好，除了裏頭的東西重要，外面的包裝也很重要</p>

因此在等花草泡油的十天裏，她日夜趕工，除答應張老板的雙面繡之外，還裁制上百個荷包，她連睡覺都舍不得</p>

田雨進屋，看一眼瑢瑢，不是苦夏，她卻短短幾日內瘦上一大圈，本來就不胖，現在衣</p>

服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整個人都縮小了</p>

她白天忙著做胭脂，夜裏忙刺繡，日夜操勞，眼底下出現一片淡淡的黑墨，主子叨念過，都無法打掉她貫徹始終的意志</p>

“瑢瑢”田雨低喚</p>

瑢瑢正在配色，她希望至少能配出三種顏色濃淡不同的胭脂膏擡眉，她問：“二少爺有事？”</p>

“你為什麽這麽急著賺錢？”他接受她“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樞門理由，但現在又不是吃不上飯，主子還得了玉牌，往後往棋高八鬥走上一趟，就能賺上百兩銀子回來，瑢瑢實在不必這麽拚命啊</p>

瑢瑢明白大家只是慣著她，不想她不開心，因此她怎麽說、他們怎麽做，可並不完全同意自己</p>

他們打心底認定，銀子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攢得再多，花不掉都沒有意義</p>

放下手邊工作，她轉過身認真對田雨說：“二少爺，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你們”</p>

“什麽事？”</p>

“我問過李大夫，小少爺的病能不能治？”</p>

不能治，能活多久，端看天意瑢瑢話沒有出口，田雨心底已經接下話</p>

這事，人人都曉得，只不過眼看主子的氣色越來越好、精神越來越佳，他不再喪志尋死，現在甚至連兵書都想讀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刻意忽略李大夫的大實話，假裝這件事不存在</p>

田雨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瞼</p>

他不敢想像，主子不在後，他們將何去何從，打從他開始懂事，就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為</p>

著護衛主子，而往後……</p>

“李大夫說小少爺的病想要治好，得有兩個條件第一是運氣，遇見能夠治的人，第二是條件，要有足夠的錢買回昂貴的藥材我沒有辦法掌控運氣，卻可以創造條件，在運氣來到之前，我想存到足夠的錢，不想運氣來到那天，卻因為條件不足而不得不放棄一切”</p>

瑢瑢這麽努力，竟然不是為了自己？</p>

是啊，他怎會這麽笨，如果瑢瑢是為自己……早在賣掉衣服那天，她就贖回自己的賣身契了呀，她不必像現在這樣，日也拚、夜也趕，帶著他們想盡辦法多賺一點錢</p>

“你確定嗎？李大夫說阿珩的病能治？”</p>

“嗯，雖然運氣這種事很難說，雖然機會不大，但只要有一絲絲希望，我們都不應該放棄，對不對？”</p>

“可是阿珩剛病發時，李大夫斬釘截鐵說沒得治……”</p>

話說到一半，田雨戛然而止，不對，當時李大夫說的是盡人事、聽天命，他們怎麽把重點都落在“聽天命”上頭，竟然忘記還可以盡人事？</p>

只是在當時那個狀況下，主子失去求生意志，而這個家窮到需要靠賣掉貼身武器才有飯吃，所有人都跟著少爺放棄了</p>

“你這麽認真賺錢，都是為著阿珩”</p>

“不然呢，我吃得又不多”</p>

田雨太感激也太感動，忍不住滿腔激動，一把抱住瑢瑢，“謝謝你、謝謝你，瑢瑢，太感謝你了……”</p>

他太激動了，沒想過瑢瑢被他這麽用力一抱、死命一拍，會不會得內傷</p>

這時他聽見兩聲輕咳，田雨轉身，發現田雷推著主子站在門外</p>

那兩聲輕咳出自田雷喉嚨，但比起輕咳聲，主子近乎鐵青的表情更嚇人</p>

他急松開手，這一松手，瑢瑢立刻吸口氣，覺得又重新活過來了</p>

田雨忙把方才研磨好的玉米粉、珍珠粉加玫瑰粉往前一推，幹巴巴笑道：“這邊磨好了，接下來要做什麽？”</p>

珍珠粉是她特有的配方，可以消炎生肌，去除黑斑，長期使用她的玉女霜，會讓皮膚更白皙，與外頭加入鉛粉朱砂遮蓋膚色的護膚品截然不同</p>

她接過研缽，檢查一下裏頭的顆粒，“很好，磨得很細”</p>

被誇獎了，田雨笑著抓抓頭，有點不好意思</p>

“再磨一缽，只不過這次把玫瑰粉換成桃花粉”不同的粉，做出來的玉女霜會呈現不同的顏色與香氣</p>

“玉米粉和珍珠粉的量一樣？”</p>

“一樣”</p>

“好，我馬上去弄”</p>

田雨離開，田雷推著季珩進門，把簍子往桌上一放，這幾天日日拔花，他身上都帶著花香味了“瑢瑢，我又拔了幾簍子玫瑰花，這次要曬幹，還是要做成花汁？”</p>

“先曬幹好了”</p>

“行，我拿到外面曬”</p>

“二老爺，廚房裏我煮了一鍋綠豆湯，您剛從外頭回來，喝一點消消暑吧”</p>

“行，我給阿珩也添一碗過來”田雷道</p>

季珩立刻輕哼一聲，說：“不必”</p>

田雷縮縮脖子，趕緊跟著田雨出去</p>

瑢瑢放下手邊的活，走到季珩輪椅邊，看著他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有生氣多了</p>

她微笑，問：“小少爺不高興嗎？”</p>

“哼！”</p>

“確實是不高興了，為什麽？覺得摘花瓣這活兒太娘兒們？”</p>

他沒回答，但臉上明白寫著“本人不高興”</p>

“可使性子這種事比起摘花瓣更娘呢”</p>

只見她嘻嘻一笑，笑彎兩道眉毛，然後……莫名其妙地，他的怒氣沒了</p>

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但凡男人都躲不開她的誘惑，還是因為她的感染力太強，凡是待在她身旁就無法生氣，只能開心？</p>

季珩不知道，可就這樣不生氣，拉不下臉，所以即使早就不火大了，他還是繃著臉</p>

“你娘沒教你男女大防”</p>

一句話直接把她推入漩渦，她垂下眉，點點頭，掩不住的黯然神傷</p>

“我娘教過的，男女大防，婦德婦誡，身為女子該學的東西，爹娘都教過我，可我發現……學得再多，一旦惡運橫在眼前，那些東西通通沒用”</p>

他聽不得這種話，她不是很樂觀嗎？不是卯足力氣想要把日子過得好？不是積極努力，深信拚命就可以改變命運？他都被她糊弄得相信了，她有什麽資格說喪氣話</p>

“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宣武侯世子，爺替你報仇便是”</p>

瞧這話說得多大器，可一屋子的鰥寡孤獨廢疾者，有什麽資格找那種大人物報仇？</p>

然不管做不做得到，她都感激，感激小少爺願意寬慰人心</p>

蹲，她仰頭認真看他，認真回答，“小少爺，我曾經為著報仇把自己扔進虎穴，結果非但報不了仇，還差點兒賠上自己性命，我想通了，行善者一生通達，為惡者報應當頭，舉頭三尺有神明，老天爺終會為我主持公道，所以我不想報仇了，我只想好好地活著，讓地下有知的爹娘不為我擔心”</p>

瑢瑢試著說服他，她不想季珩為自己涉險，報仇這種事，她更願意自己來，不願意拖累別人</p>

“沒出息”他輕哼</p>

“我是沒什麽出息啊，我只求自己和身邊的人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小少爺，你好好吃藥，好好養身子，總有一天那個能為你解毒的人肯定會出現”</p>

又來了，又來說這種振奮人心的話，說得他不知不覺地跟著相信，相信自己的性命不會是半年一年，而是長長的七、八十年</p>

不懂啊，她哪來的本事，簡單的幾句話就說服他，他又不是笨蛋</p>

“我說過的話，就一定會辦到，宣武侯世子的好日子不多了”他堅持</p>

沒聽明白她的話嗎？瑢瑢皺眉，小少爺怎地這般固執，那可是宣武侯世子吶</p>

瑢瑢嘆氣，他們是雞同鴨講嗎？</p>

揉揉鼻子，他說：“以後不許和田雨、田風走得那麽近”</p>

沒禮貌！對自己的堂兄指名道姓不過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她說：“我是田家的丫頭，沒法子和老爺、夫人和少爺們保持距離”</p>

田家的丫頭，說得這麽順？當他不曉得賣身契已經在她手裏</p>

好啊，喜歡當丫頭是嗎？那就……“你只要記得，你是我一個人的丫頭！”</p>

真霸道，瑢瑢皺皺鼻子，不想跟他爭辯，只說：“我煮的綠豆湯很好喝，爺要不要嘗嘗？”</p>

瑢瑢走到後面那一排屋子，裏頭堆著他們買回來的藥材</p>

這幾天，田露、田風天天待在這裏，將白丁香、白蒺藜、白殭蠶、白芨、白醜、白芷，</p>

白附子、白茯苓、皂角、綠豆一一研磨成粉</p>

“夫人、大少爺，先歇一歇吧！”瑢瑢提一鍋綠豆湯走進來</p>

“行，等我把白附子磨完”</p>

瑢瑢拿出砰，將各種比例的粉狀物放入罐裏，充分混合之後，分裝進掌心大小的木盒子，雖是木盒卻也講究，木盒上頭刻一朵花，附上一支小勺子，外面再用一層輕紗包住，看起來頗有質感</p>

“這粉是用來吃的嗎？”田露問</p>

“夫人想不想試試？”</p>

“好啊”</p>

“我也要試”田風跟進</p>

“行，大家一起試”</p>

於是田家出現一個詭異景象，如果這時候有人造訪，肯定會被狠嚇一跳，再大喊一聲，“救命啊，有鬼！”</p>

因為所有人全頂著一張慘白的臉，太……太太可怕了，而制造出這麽可怕場景的人，正一手拿碗、一手拿毛刷湊向季珩</p>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外推</p>

“試試嘛，人生苦短，什麽東西都不要害怕嘗試，才能讓生命豐富而精彩”</p>

“那你要不要試試吃屎，讓生命更豐富精彩？”</p>

“哪能一樣，這對你有好處，吃屎又沒好處”</p>

“你不是說雞屎白能治病，人屎黃說不定也行”重重從鼻孔哼一聲，他才不要像外面那四個傻瓜一樣，任由她擺布</p>

“小少爺，就試一次，一次就好，就當……治病敷藥”</p>

“別沒病治出病就好”</p>

“小少爺，就算你對我沒信心，可這方子是從杜伯伯那裏來的，試試吧，說不定對你臉</p>

上的傷口有奇效”</p>

他的腳大有進展，瑢瑢曾經看見他偷偷練走路，但他既然不想讓旁人知道，她便半句話不說，只是腳有進展，臉卻沒有好轉現象，雖然男人重要的是能力，長相不重要，但有張帥臉，總好過頂著醜顏</p>

“不要”</p>

“確定不要？”</p>

“確定不要”</p>

“不過是一刻鐘時間也不要？”</p>

“不要”堅持到底，他可不是任人戲耍的個性</p>

“我同老爺夫人和大少爺、二少爺說了，要做阿膠膏給他們吃，如果小少爺不肯，阿膠膏就沒你的分”</p>

“你當我是田風、田雨”會為一點吃的低頭？</p>

“算了！不要就不要”她抽回手往外走，下一瞬卻在猝不及防間轉身，拿起刷子往他臉上一抹</p>

微笑，彎身，她看著他臉上用芙蓉散做的芙蓉霜，得意洋洋道：“小少爺，你有兩個選擇，第一，讓我把芙蓉霜在你臉上塗勻，一刻鐘之後，我打水幫您洗掉；第二，你這一整天就頂著這撇芙蓉霜吧！”</p>

那道芙蓉霜就塗在他中毒腐爛的半張臉上，那傷口不能用力擦，一擦就會流血流膿，就算清洗，也得小心再小心，滿屋子裏的人，一個個粗手粗腳，能幫他洗臉卻不弄痛他的，也只有她</p>

他還想否決，只是一股清涼感從傷口處滲入，頓時麻癢感仿佛少去幾分，連入鼻的腐臭味也好像少了</p>

冷著臉，他道：“這是最後一次”</p>

“最後一次什麽？”</p>

“妥協”</p>

聞言，她笑出滿臉燦爛，“行行行，以後妥協的事兒全讓我來”</p>

然後，田家第五張白臉形成</p>

一刻鐘之後，季珩像往常一樣，閉著眼睛讓瑢瑢幫忙凈臉，這次，她特別小心，深怕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被撕開，只是……奇怪了，過去一個不小心，傷口就會流出膿汁，這次卻感覺傷口似乎特別幹爽，別說膿汁，就是結起的痂也沒有半點剝落，怎麽會這樣？莫非芙蓉霜對傷口真有奇效？</p>

“小少爺，疼嗎？”她手指輕觸他的臉，卻不敢用力</p>

“不疼”回答同時，他才發覺不對勁，以往被碰觸時，不管多小力都會出現些微的刺痛，只是在能夠忍受的範圍內，過去他從來不提，但這回……真不疼</p>

突地，瑢瑢靠近他的臉，在傷口處嗅聞，傷口處總會有一股淡淡的血腥腐臭味，但是現在真的沒有，反而有些許淡淡的藥香</p>

她突然間靠近，身上淡淡的香味傳入他的鼻息，他應該一把將人推開的，自“那”之後，他痛恨女人的靠近，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無心推開，相反地，他想再靠她近一點，想聞聞那股味道，想把軟軟的身子擁在懷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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