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他們燒一大桶水，讓主子泡澡，瑢瑢被推進去伺候，季珩的臉色很難看，一句一聲全是挑剔，但溫柔的她淡淡笑著，沒把他的挑釁當一回事</p>

瑢瑢想起被推進浴間之前，田雨很認真地對她說：“如果小弟欺負你了，你看在我們的面子上，千萬別同他計較”</p>

她一個當奴婢的，豈能和主子計較，更何況這種等級的欺負……哪裏算得上欺負？</p>

解開發髻，她在他頭皮上按摩，力道不輕不重，舒服得讓人想要發出申吟</p>

她知道自己很厲害，犯頭疼的祖母往往在她的按摩下，能睡上舒舒服服的一覺</p>

季珩微瞇著眼，表情是全然的放松</p>

洗過頭，洗臉，當帕子碰到他的傷口時，他警覺地張開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p>

“你想幹什麽？”</p>

“幫小少爺洗臉啊，放心，我會很小心，不會弄痛你的”她拋給他一個“相信我”的眼神</p>

她對他微笑，耐心的聲音、耐心的表情，耐心得讓人放下戒心</p>

不自覺地，他松開她的手，她用帕子沾水，輕輕洗他的傷口，她的動作很慢，並且盡力不將他弄痛</p>

洗過澡，田風進門伺候，為他穿妥衣裳、抱上床，她在他臉上塗抹藥膏，眼神專註而仔細，然後跪到床上，為他擦幹頭發</p>

她很安靜，不像晚飯時那樣聒噪，寧靜的氣氛平靜了他的心情，自從知道自己身中何毒後的躁怒不安，在此刻悄悄地驅離……</p>

屋外，田風和田雨透過窗子縫偷偷往裏頭探——</p>

“瑢瑢真好，她一來，主子就肯吃飯了”田風說</p>

“果然，問題在於咱們不會伺候人”田雨說</p>

“不管什麽理由，既然瑢瑢能讓主子開心，我決定了！”</p>

“決定什麽？”</p>

“要拿瑢瑢當親妹子看待”</p>

“自然自然，這種事哪裏需要你說，我都打算這麽做”</p>

兩人一句接一句，屋裏的瑢瑢沒有練過武功，自然耳不聰、目不明，但那個據說“很開心”的主子，聽得一清二楚</p>

眉心微蹙，這丫頭有句話說對了，他們總是先緊著他，他開心，他們才會快意，而她確實有足夠的資本拿他們來威脅他</p>

田家人在主子屋裏架起一張小床，讓瑢瑢能夜裏伺候主子</p>

家裏沒錢買蠟燭，每間屋子裏，入夜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季珩屋裏有蠟燭照亮</p>

待季珩安置下，所有人都回到房間，瑢瑢躺在小床上，靜靜地透過窗望著外頭的月亮</p>

“小少爺，我其實很羨慕你，有人願意哄著寵著，有人在意著，這是何等幸運、何等福氣”</p>

埃氣嗎？是啊，真是有福氣，沒有這等福氣，還嘗不到被親人背叛的痛苦，他酸溜溜地想著</p>

“如果我是小少爺，絕對不會在家人放棄我之前先放棄自己”</p>

說得容易，如果是她碰到這樣的事，他倒想看看，她能不能這般豁達</p>

“我爹爹說，當人最大的責任就是為自己負責任，讓自己過得好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談理想、道夢想，但每個人都有權利讓明天的自己比今天的自己更好”</p>

講大道理嗎？誰都會！他冷哼，“不是每個人都有明天”</p>

“不！只要認真想著我不要死，明天就一定會到來”這是她的經驗談</p>

“哼！”他輕嗤一聲，仍舊認定她在講大道理</p>

“不讚同嗎？我是說真的，心隨意走，如果你不想死，閻王爺也帶不走你”</p>

就像她，分明斷氣、分明死去，分明身體已經殘破到不堪使用，老天還是讓她回來了，所以堅持意志很重要</p>

又哼，再哼，這種空泛的道理，只能說服三歲小兒</p>

“小少爺的冷哼真教人喪氣呢，可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到彩虹，沒走過黑暗怎能看見黎明，現在您受的苦，都是為了嘗得明日的甜啊！”</p>

他翻身面向墻，不理會她</p>

不聽啊，沒關系，日久年深的，終有一天能夠聽進去她問：“小少爺想睡了嗎？吹熄蠟燭好不好？”</p>

他冷冷的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不好”</p>

他不喜歡黑夜，他需要光線</p>

她嘆氣道：“好吧，隨您，只是蠟燭很貴的，等家裏的蠟燭用光之後，一入夜就得上床，啥事都不能做”</p>

這是在恐嚇他？真行，她恐嚇上癮了？</p>

見他不接話，她補上別句，“我相信，明天會是個好天氣”</p>

他還是不理，算了，明天她再接再厲</p>

瑢瑢沒等主子睡著，拉過棉被，她把自己裹緊</p>

這是她的習慣，好像裹得緊了，身上的傷就不會痛得那麽厲害</p>

閉上眼，好多年了，好多年來她沒有這般安心過，當奴婢的第一天，她很愉快、很歡喜也很安心……</p>

季珩聽見她的呼吸聲沈了，不知想到什麽，兩道濃眉突地豎起，莫名其妙地憤怒了</p>

她忘記自己是奴婢嗎？主子還沒睡，她怎能比他先睡？</p>

他不滿意她，非常的不滿意，他好勝，可今天居然輸在一個奴婢手裏，這讓他的顏面往哪裏擺？</p>

“原來是不甘心輸給一個小丫頭？”</p>

聲音響起，季珩轉頭看向床邊，又來了，那個孤魂野鬼</p>

在第一次毒發昏倒，清醒後，他開始能夠看見“他”，原本還以為是毒物造成的幻聽幻覺，後來才確定並不是</p>

起初，他根本連理都不想理，但對方的毅力和堅持讓他無法不佩服，最重要的是，他帶給自己一種無法言喻的熟悉感</p>

這個孤魂野鬼高大健壯，留著蓋住大半張臉的胡子，一雙眼睛炯亮有神，身上總是佩著一柄劍，而粗厚的指節時常在劍柄上磨蹭著</p>

季珩猜想，他生前是個武夫，還是個令人尊敬的武夫</p>

因為他淵博的學識與見聞，因為他對時局朝堂的理解，用自己的能力，慢慢降服了季珩，成為他的先生</p>

季珩不知道為什麽他會找上自己，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冤屈想對自己傾訴，但一次兩次，他的到來成為自己心中隱隱的期待——當然，這都是在確認了他身中何毒之前</p>

“別生氣了，她是個好丫頭”</p>

“她好不好與我何幹？”</p>

他就是討厭她，討厭她的自作聰明、討厭她的手段、討厭她非要達到目的的堅持……即使她擅長按摩，即使她漂亮得讓人想多看幾眼，即使她脾氣溫和、說話的聲音甜美，即使有她在身邊，讓人感到很舒服……</p>

等等，停！她哪有這麽多好處，她就是個討厭鬼！</p>

“她有句話講的好，當家人尚未放棄你，你沒有權利放棄自己”</p>

“不放棄又如何？我早晚要死的”這是個令人沮喪，卻無法改變的事實</p>

“每個人打從出生起，迎在前頭的就是死亡，若知道這點就要放棄活著，那所有人都不該對生活有期盼”</p>

“夠了，今天我不想再聽大道理”季珩不耐煩地揮揮手</p>

“你是不想聽大道理，還是不想聽我說話？”</p>

“我說不想聽你說話，你就會停止說話？”</p>

“並不會”</p>

“所以我說什麽，沒有意義？”</p>

“也不至於，你可以告訴我，你想聽什麽？”</p>

聽……在沈默片刻後，季珩問：“你知道腐肌蝕骨散嗎？”</p>

“那是來自梁國的宮廷秘藥，二十幾年前，梁國將公主獻給皇帝，她為爭奪帝王寵愛，曾將此藥用在皇上最寵愛的妃嬪身上，皇帝命太醫院盡力救治，但大燕無人識得此藥，自然沒法子救回”</p>

“只有梁國名醫方可解此毒？”如果是的話，他是不是該想個辦法到梁國？</p>

“並不是，都說了是宮廷秘藥，知者甚少不過當年大燕不少太醫為妃嬪之死受到責罰，誰知道後來他們會不會想盡辦法找到解毒之法”看著季珩臉上逐漸擴大的毒瘡，他的眼底閃過一抹晦澀</p>

“你說的不過是猜測”</p>

“或許就讓我猜對了呢？”</p>

“這是安慰？沒誠意”</p>

他微笑“你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堅信”</p>

“堅信什麽？”</p>

“堅信自己可以活下來”</p>

一句話戳在心口上，堅信啊……在不知道自己身中何毒時，他還能頑強地與之對抗，一旦知道了，他便放棄對抗、放棄醫治，任由痛苦侵蝕</p>

就是因為堅信啊，堅信自己沒救了，堅信所剩不多的日子，自己會日覆一日沈淪於痛苦之中，他將會像搖尾乞憐的野狗般全無尊嚴</p>

他無法忍受這種情形，他從不服輸，然而這次，他輸得太徹底</p>

輕咬後牙槽，看著床邊不遠處的瑢瑢，想著那幾個傻到不行的隱衛，真的堅信可以活下來就能活下來嗎？</p>

見季珩面容松動，他的笑意更加明顯，飄上床鋪，躺在季珩身邊，“聊聊吧”</p>

“聊什麽？”</p>

“你想聽什麽？”</p>

季珩想了想，回答，“你知道建元十八年，與土番那場戰役嗎？”</p>

聞言他的眼角眉梢帶上笑意，果然虎父無犬子，靖國公就該有這樣的兒子</p>

“知道，那場由靖國公帶領，兩萬人對上十萬敵軍，最後卻贏得最後勝利的戰役，直到現在仍為邊關百姓津津樂道……”</p>

季珩喜歡聽所有和靖國公有關的故事，因為他崇拜他、尊敬他，他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很小的時候便想著長大後要成為一個將軍，跟著靖國公東征西討，但是娘說：“你是娘唯一的兒子，娘舍不得送你上戰場，舍不得離了你爹後還要離開你，為了娘，你留下來吧！”</p>

他看見娘眼底的孤獨</p>

爹長年不在家，娘帶著他長大，他記憶中沒有爹的身影，只有娘落寞的背影，於是他聽話、他讀書，他走科考仕途……而如今，別說上戰場，科考仕途也與他絕了緣分</p>

小床上，早已熟睡的瑢瑢翻過身，她面朝他，低抑地啜泣著</p>

她沒睡著？季珩眉心皺起，就著燭光看著她皎美的臉龐</p>

不對，她睡了，只是睡得非常不安穩，兩道柳眉皺得很緊</p>

不是脾氣很好？不是只會笑得沒心沒肺、讓人抓狂？不是面對他的挑剔責難，只會拉寬嘴角，好像在她的人生中沒有憂慮這回事？</p>

既然如此，為什麽皺眉？為什麽哭？為什麽臉被哀愁占領？</p>

男鬼停下故事，因季珩轉移註意力，看見豆大汗珠從她額頭不斷冒出，看見她的不安與恐懼，再然後聽見她的囈語</p>

她緊咬牙根，發誓似的重覆著相同的話，“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p>

口氣無比堅定，堅定到讓季珩無地自容，他中毒、他生病、他不想活下去，而她，一個小小丫頭，一副羸弱身軀，連睡夢中都堅持著不要死？</p>

他不知道她曾經歷過多可怕的事，但她的堅定令他深感羞愧，一個拚了命都想要活下去的奴婢，和一個想盡辦法把自己搞死的主子……</p>

他向來驕傲，自負自信自傲，眼睛長在頭頂上，可是一個腐肌蝕骨散，就教他失去活下去的動力，而她……垂眉、無語……</p>

她不過說幾句夢話，偏偏幾句不重的夢話，卻像一把錘子狠狠砸上他心底，向來不認輸的他，覺得自己輸給一個小丫頭，還輸得徹底</p>

雙唇輕啟，他自問：“季珩，你丟不丟臉？”</p>

表先生聽見他的自言自語，眉角眼梢充盈笑意，想振作、想掙月兌困境了嗎？重燃鬥志、不願屈服了嗎？非常好，身為男子就該如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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