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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留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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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留際

“南……南,不是要疊紙飛機嗎?怎麽在紙上寫了自己的名字?”

女人微笑著伸手摸了摸病床前一個小男孩的頭發,袖口因為動作向上竄了一節,露出手背上留下的針眼。

甘之南放下了鉛筆,小拇指的側面蹭上的鉛筆灰,他將那兩個歪歪扭扭的字折了進去,邊疊邊歪著腦袋想了想這個問題該怎麽回答。

“因為……它可以帶南南去看外面的世界。”

軟綿綿的一句卻讓女人怔在了原地,她下意識地看向窗邊,看向外面的藍天白雲,恍惚間瞥見甘之南站在了窗邊正對著紙飛機的頭部哈氣。

她暫時壓下心裏的愧疚,溫聲教育道:“南南,紙飛機不可以扔到窗外面去哦。”

甘之南試圖扔紙飛機的小手頓在了原地,他扭過頭,整張小臉皺巴巴得,疑惑地問道:“為什麽?”

“會砸到人的。”,女人笑著瞧他又繼續講道:“如果你被別人隨意扔的紙飛機砸到了,會高興嗎?”

甘之南看了看母親又瞧了瞧手裏的紙飛機,第一次在小臉龐上展現出糾結的表情。

“可是沒了天空和大地,它還算是紙飛機嗎?”

見母親不知在想什麽,甘之南以為自己得到了準許,他又一次在紙飛機的頭部哈氣,順著風朝窗外扔去。

四樓的高度足夠一架紙飛機在空中待很久,他註視著它,像是看待游子般期翼,時而晃蕩旋轉,時而順利前行。

旅途的終點卻撞到了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小男孩。

那個小男孩的頭發看起來軟軟的,轉身的時候會飄起來一個弧度,他從長椅下面撿起了那架紙飛機,目光在醫院的窗戶上一間一間掃過去,最後與四樓的某個病房裏楞在窗前的甘之南對視了一秒。

他收回視線後很快便拆了那架紙飛機,隨後便朝著住院樓這邊跑過去。

甘之南自覺得好像辦了錯事,低著頭抿著唇轉過身對女人開口道:“南南的紙飛機砸到了一個小朋友……”

“他好像不開心,拆了南南的飛機……還要來找南南算賬。”

甘之南的兩只小手背在身後,低著頭看不停來回移動的腳尖。女人瞧見他這副模樣,沒忍住笑了出來,捏了捏他柔軟的臉蛋。

“那南南一會兒可得向人家好好道歉。”

還未等甘之南詢問怎麽道歉,病房門被人敲了敲,隨後被一只小手推開了,門後的儼然是剛剛樓下的那個小男孩。

因為一路跑過來,他的臉紅撲撲得,兩只圓溜溜的眼睛水汪汪得,一只手抓著門把手氣息不穩地喘著,另一只手將那架被拆開的紙飛機攤了出來。

甘之南看見“債主”找上門,臊得小臉比他還紅,忙從裏面繞出來一個勁兒地朝人鞠躬,一句接一句的“對不起”。

“這個,是你疊的嗎?”,小男孩的兩只眼睛咕嚕咕嚕轉了半天,視線一直留在甘之南的身上。

甘之南瞥見那張紙上歪歪扭扭又臟兮兮的兩個“南”字,咽了一下口水,悶悶地開口道:“是的……”

“你可以教我嗎?”,他的眼睛亮亮得,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驀地有些抱歉地說道:“哦……我不是故意拆你的飛機的,我想學學怎麽折的……”

他撓了撓頭後尷尬地說道:“拆開後,我就不會折回去了。”

小男孩像是剛發現這個病房裏還有一個病床上的女人,他抓著那張紙從甘之南身邊繞過去,直奔裏面,跑到病床前。

“阿姨,你好漂亮,比我見過的好多好多人長得都好看……”

“阿姨,他的紙飛機技術一定是你教的吧……你長得這麽美麗,折紙飛機肯定更棒!”

“小嘴怎麽跟抹了蜜似的。”,女人彎下腰輕輕捏了捏他的小臉蛋,“小朋友,你的名字是什麽?”

“作為交換,我先說,我姓賴,你可以叫我賴阿姨。”

“艾……”,小男孩喃喃了一下這個稱謂,“艾阿姨,我叫鴻雁,他們都喊我雁子。”

“是賴……算了,雁子喊什麽便是什麽。”,女人用消瘦的手指點了一下他的鼻子。

“阿姨疊紙飛機的技術可沒有南南好,讓他來教你吧。”

鴻雁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小大人般轉過了身,正巧看到了甘之南朝自己走了過來。

他不知從哪又拿到了一張紙,邊走邊折,等到了鴻雁面前,一架簡易的紙飛機便已成型,他將手中的紙飛機遞給鴻雁。

“你好,我叫甘之南。”

*

甘之南搬了個小板凳,正坐在病床前給母親剝橘子,小小的肉肉的手上全是橘黃色。

他剛聽到母親拿著故事書念到“公主藏匿的地方被人闖了進來”,房門就被猛地推開了,嚇得他差點將手裏的橘子全扔掉。

鴻雁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像是被人追殺般一路逃到窗簾後面躲起來,躲之前還對兩個人“噓”了一聲。

正當床上床下兩個人一頭霧水之際,門又被敲響了,隨後進來的是一名護士,她先是在病房裏看了一圈,才開口問道:“有沒有看見一個小男孩?就像他這麽大的……”

女人還沒說話,床邊坐著小板凳的甘之南急匆匆地開口道:“絕對沒有!”

護士狐疑地看了一眼他,隨後退了出去將房門帶上了。

窗簾後面的鴻雁從縫隙中瞧見人走了,長舒了一口氣,走了出來直到甘之南的身前才停下,彎下腰對著他的腦門吧唧了一口,聲音大得整個病房都能聽到。

“不愧是我的好南南!”

甘之南後知後覺得知自己被親了,他的一張小臉皺巴巴得,扭頭看向母親,告狀似的說道:“他親我!”

女人眨了眨眼和鴻雁對視了一下,隨手放下故事書,彎下腰也在甘之南的額頭上親了一口,說道:“這是我們愛南南的表現啊。”

還不等他控訴,女人偏過頭瞧向鴻雁,問道:“怕疼?”

鴻雁腦子轉了幾個彎才知道對方是在問自己為什麽會被護士抓這個問題,他咬了一下嘴唇,誠實地搖了搖頭。

女人看他的模樣,朝他招了招手,等到鴻雁走到床邊的時候一把摟住他,問道:“那,要不要聽艾阿姨講一個故事?講完你再決定要不要告訴我?”

鴻雁在她的懷裏猛地點了點頭,女人從床邊拾起故事書,聲情並茂地講了一個公主與騎士的故事。

也許在大人眼裏,這是一個極其俗氣的故事,不外乎騎士為了保護公主、最後親眼看著公主嫁給了王子。但是進了小孩子的耳朵,便成了夢幻一樣美麗。

女人合上故事書後瞥了一眼,兩個小孩子都意猶未盡。她笑著對鴻雁說道:“那麽,親愛的鴻雁王子,現在可以和我說說你的傳奇故事了嗎?”

鴻雁糾結了半天,伸出手說道:“艾阿姨,我們拉勾,我和你說了,你一定不會告訴別人……”

“而且,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女人用小拇指勾住他的,笑著應了一句,“成交!”

“別說一件事,十件事我都答應。”

鴻雁得到了保障,舒了一口氣道:“那艾阿姨你答應我,等我講完就和醫生申請一下,讓我搬到你的隔壁床位來。”

“好。”

鴻雁一屁股坐到了床邊,低著頭絞著手指,緩緩開口道:“我的家裏只有一個爺爺,他姓趙……自打我生下來,便患了一種肺病,每次醫生嘰裏呱啦地說一頓我都聽不懂……”

“大概知道她們稱我這個病名為慢阻肺,治不好只能緩解,環境不能太差,稍有灰塵便會堵在我的肺部……為此,老趙把煙戒了。”

“但他就是一個……窮老頭,老了也為自己攢幾個錢……我有次不小心聽到了隔壁嬸嬸們閑聊,說我的病是一個燒錢的無底洞。”

“我就想,大人們不會喜歡不聽話的小孩,那麽醫生應該也不會……如果我每次都逃跑,不聽醫生的話,是不是他就會將我趕走,趕回家去?”

“這樣,老趙就不用為我花錢了。”

*

“艾阿姨,我在樓下看到一只好乖好乖的大狗狗!我抓著繩,它就拉著我……”

鴻雁推開門後被眼前的景象一下子震在了原地,原先要說的話也自動地咽了回去。

裏面那張病床上的女人一只手掛著藥瓶,因為動作幅度過大,透明的管子裏全是血色。她整個伏在病床上,腦袋露在床外邊,一張臉憋得通紅,半天猛咳了幾下後直嘔出一口血。

因為疼痛喘不上氣,使得她的腦袋不自覺地往下垂著就快要落到地上。

鴻雁的兩只眼睛睜得很大,心跳得很快,像是馬上要從他未閉合的嘴巴裏蹦出來。他猛地回過神,沖到了病床前頭的呼叫鈴。

他剛要按下可以喚來護士的鈴,就被一只青筋暴起但沒什麽勁兒的手給壓下了。

兩個人對峙了半天,沈默的環境裏誰都沒有開口,只聽到了喘氣的聲音,連痛呼都不曾有過。

鴻雁的心一直顫著,又像是被人用力捏著,他的手從呼叫鈴上自然垂落,慢慢地蹲下身,將自己蜷成一團,他怕自己看到這殘忍的畫面。

時間好似過了很久,女人終於從病魔中暫時緩了過來,猩紅的一雙眼卻含盡溫柔,她終於有力氣躺回了床上喘息,偏過頭虛弱地開口。

“雁子……我求你,不要告訴南南,以後我再犯病了請你將他支走,好嗎?”

見蹲著地上將腦袋埋起來的鴻雁不理自己,女人有點慌了,她忙攢著一股勁兒從抽屜裏捏出來一張紙遞給他。

“這是阿姨給你畫的畫……雖然不算什麽好作品,是我的一片心意……”

“知道了。”

鴻雁擡起頭來,兩只眼睛紅紅的,從她的手裏接過了那份“賄賂”。

他覺得很難受,壓得快要喘不上氣,他見證了一個殘忍的事實,然後要為了她的愛瞞住一個她愛的人。

鴻雁的小腦袋瓜想不明白,為什麽南南母親要和老趙一樣那般執著?

他只能將自己的註意力轉移到接到的這副畫上,上面是穿著病號服,坐在病床上很快樂的自己,陽光從窗邊照耀進來將他整個人包裹。

後來有一次,甘之南正坐在病床旁邊畫著畫,女人的病情發作了,鴻雁以“醫生要來巡查紮針”的理由輕易地將甘之南打發走了。

門合上的那瞬間,整個病房像是進入了時間凍結的地獄。女人難忍地癱在床上幹嘔,憋得氣血上行,鴻雁就在她不到一米之外坐著卻什麽都做不了,耳邊傳來痛苦的喘息讓他難受到覺得自己可能也要犯病了。

直到女人再用盡自己的力氣撐著身子躺回去,屬於鴻雁的煎熬才算到了頭,他的雙膝拱起,兩只胳膊抱著腿,老氣橫秋地問道:“很疼吧?”

“不用騙我,我感受過……”

女人聽出那句話中有很重的鼻音,她努力地偏過頭去瞧著鴻雁,只可惜他將自己保護得很好,看不到一點脆弱的模樣。

“這麽痛還要堅持嗎?”

這句話,問她,也是問自己。

這一次,鴻雁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女人嘆了一口氣,孱弱地啞著嗓子開口道:“想再看看他……”

“還那麽單純,還那麽好騙,還沒有長大啊……我走了可怎麽辦?”

一時之間,兩人間的病房誰也沒有率先開口說話。隨著時間推移,從窗邊投下的光線慢慢挪動。

女人看著那道越來越斜的光影,驀地開口道:“雁子,我能請你幫個忙嗎?”

*

兩個小朋友八歲時的某一天,一位母親還是離開了她最不舍的孩子。

葬禮上,兩個小朋友披麻戴孝,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額頭上白色的孝帶都磕黑了五六條。

甘之南的家裏沒有地,沒有錢,只能選擇火葬。那是兩個小朋友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地方。

冰冷的屍體躺在鐵床上等了很久,直到太陽快要下山,火葬場的工作人員才不緊不慢地來通知家屬們可以推去火化了。

兩個小朋友隨著小姨和小姨父站在屍體的旁邊,在每一位朋友作別後向他們鞠躬。等到所有人作別結束,工作人員便會對家屬嚎上一嗓子。

“往前走!莫回頭!”

最近,鴻雁發現甘之南的情緒不是很對,他從同學們那兒打聽來一個流行的辦法,準備拿這個來哄哄他。

“南南,你知道時間囊嗎?”

甘之南難得從寫作業的氛圍中脫出來,偏過頭瞧了他一眼,意思是讓他繼續說下去。

鴻雁瞧他有些興趣,忙不疊地開口道:“你可以將艾阿姨的東西裝進時間囊……也就是一個盒子,埋在土裏……不如就這棵樹下!”

“等十年、二十年,等到你記憶模糊的時候再挖出來,就不會忘了她呀,也不會忘了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啦!”

甘之南聞言想了很久才回屋子裏搜尋了什麽裝到了一個鐵盒子裏,出來的時候順道帶了一個鐵鍬,繞著院子裏那棵樹走了一圈,挑了一處陽光正好的土地。

鴻雁瞧著他鏟土的模樣,驀地想起了艾阿姨走的那天徬晚,也是這樣漫天紅雲,漂亮極了。

迎著夕陽,她的精神狀態好了不少,不再似之前那樣時而恍惚時而清醒,後來鴻雁才知道那叫“回光返照”。

她笑著看了一眼院子裏畫畫的甘之南,對鴻雁“噓”了一聲,對他招了招手。

艾阿姨是個生得極美的人,溫文爾雅的氣質,舉手投足像是藝術。她笑得兩只眼睛彎彎得,讓鴻雁瞧著高興了不少。

但她卻拉著他的手,略帶歉意地小聲開口道:“抱歉,將自私的枷鎖交給了你。”

這樣的形容對於八歲的鴻雁來說非常超前,但他還是一下子悟到了艾阿姨的意思。

鴻雁覺得自己從小就知道了一個了不起的秘密——南南母親很愛很愛南南,就像老趙很愛很愛自己一樣。

南南母親走後,那項愛他的重任就落在了自己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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