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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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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31.

這個星期六的早上,凪誠士郎公寓的門鈴響了。已經十點了,他也早就醒來了,正窩在床上打游戲,還不想下床。門鈴響了一下,停了一下,又響了一下,停了一下,門外的人一直不急不躁的樣子,似乎就是想這樣一直按門玲,看凪誠士郎什麽時候來開門。

凪誠士郎聽到門鈴聲就去開門了,走到門口時門鈴已經響了三下,他打開門的時候,門外的人正準備按第四下。

看到門打開了,門外的人看著他,嘴角彎起,眼裏露出笑意。“好久不見,誠士郎くん。”

“好久不見,光希,”他側過身,給周防光希讓出一條道,“進來吧。”

32.

周防光希第二次進來這間屋子,但她的姿態自然得就像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一樣。她將手裏提著的袋子放下,如巡視領地一般打量這間屋子。“和我之前來的時候比完全沒有變。”

“畢竟才過兩個星期。”凪誠士郎說。

“是嗎?”周防光希回頭,她的紅頭發在空中劃過,像是一道刻痕。

“我覺得我們很久沒見了。”她對凪誠士郎說。

“因為已經過了兩個星期了。”凪誠士郎用相似的話語回答她。

“難道誠士郎くん的國文也很好嗎?”周防光希笑著問他。

凪誠士郎摸了摸後腦勺,沒有懂周防光希什麽意思。

“一般,如果是考試的話可以考得很好。”他如實說。

“算了,誠士郎くん大概不擅長閱讀吧,畢竟你是個笨蛋。”

“誒——為什麽?”

“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

“告訴我嘛——”凪誠士郎拖長聲音,不依不饒地纏著周防光希,“光希”“光希”地叫著,還不顧體型差異靠在她身上,用亂蓬蓬毛茸茸的頭發蹭著她的脖頸。

這家夥撒起嬌來真是得心應手,周防光希想。

她從一開始就不擅長應付凪誠士郎的撒嬌,她這兩星期想破腦袋都沒想明白凪誠士郎這個一米九的男生到底是為什麽這麽擅長撒嬌,難道是天賦異稟嗎?

她順手揉了一把凪誠士郎的頭發,對方很自然地主動蹭著她的手心,柔軟的發絲拂過她的手心,讓她感到一陣酥麻。她側過頭,用一種愛憐的目光看著他。“說一個人聰明要用很多理由去證明,但是說一個人笨蛋只是因為他就是一個笨蛋。接受現實吧,誠士郎くん就是一只笨蛋小狗。”

凪誠士郎對這個稱呼沒有任何意見。“那我當笨蛋小狗,光希可以養我嗎?”

他語意不詳,聲音輕柔得像是簌簌作響的樹葉。

周防光希一下子就清醒了,她義正嚴辭地說:“誠士郎くん,人要靠勞動來創造價值,獨立自主,自力更生,不要依靠別人,明白嗎?”

說完後她松了一口氣。好險,看著那張可憐兮兮的臉,她差點就答應了,什麽“我養你啊”這種鬼話差點脫口而出,不僅如此,可能還要加上揉頭發捏臉撓下巴一系列逗狗組合技能,真做出來後,也不知道是她的清白沒了還是凪誠士郎的清白沒了。還好她懸崖勒馬,記起了自己的銀行卡餘額,別說養狗了,錢都還不起呢。

“我當小狗也是在勞動。”凪誠士郎辯解道。

“不可以,因為我要養真正的小狗,”周防光希沈思,“大狗也可以,感覺我會比較喜歡薩摩耶。”

凪誠士郎莫名感覺周防光希口中的薩摩耶沒有那麽簡單,他捋了一把額前的碎發,懷疑自己真的那麽像薩摩耶嗎?

周防光希看了薩摩耶代餐一眼,轉身去廚房,把食材從購物袋裏拿出來,又踮起腳打開上方櫥櫃的門,從裏面把電磁爐和平底鍋翻出來。她就知道凪誠士郎在家根本不做飯,鍋放這麽高這麽裏面,她一米七都要踮腳才能拿到,但她懷疑這可能只是凪誠士郎隨手一放的程度。

想到這裏她突然有點生氣。

“過來洗菜。”她命令道。

凪誠士郎乖乖過來了,但他還是試探了一句。“可以不做嗎?”

“不幹活就沒飯吃。”

“哦,”凪誠士郎默默套上圍裙——搬家時和廚房用品一起采購的,至今沒有使用過——問,“哪些要洗?”

周防光希毫不客氣地指揮道:“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蔬菜和肉不要混一起——你知道要怎麽洗菜吧?”

凪誠士郎搖頭。

“那就搜一下,網上都有教。”

凪誠士郎依舊很聽話地去搜了。

看到他這樣,周防光希那點莫名其妙的怒火就像正午的霧氣一樣消散了,她柔聲道:“好啦,等下我要做飯,你洗完菜就在那裏等著吃就好了。”

“不幹活也有飯吃?”

“今天算特例好了。”

周防光希隨口說。她看著凪誠士郎洗完菜後,就把他推出廚房,捋起了袖子,然後在凪誠士郎視線死角拿出了手機,搜索起了壽喜鍋的做法。

這個時候,不管是周防光希還是凪誠士郎都不知道,接下來這個廚房——甚至還是開放式廚房——會遭遇什麽。

33.

“光希從來沒有做過飯嗎?”

明明是如往常一樣平靜的語氣,但是周防光希聽著莫名感到有些心虛。

“不是第一次做飯,”她眼神閃爍,把頭撇向一邊,小聲說,“只是第一次用鍋。”

凪誠士郎嘆了口氣。

“鍋也不能要了。”他舉起慘遭不測的平底鍋,用鍋鏟碰了碰鍋底,焦黑的鍋底碎成一片片掉了下來。

周防光希覺得她的心也隨著鍋底一起碎掉了。

“我給你再買一個,等我半小時,我跑著去買。”她用腳將碎片渣攏到身後,企圖掩蓋犯罪證據,同時希望她提出的補救措施可以讓凪誠士郎滿意。

其實一開始就應該點外賣吧,她現在非常後悔,只是因為凪誠士郎可能嫌麻煩不想出門,所以她才考慮自己來做飯,但是現在這情況明顯比出門還糟糕。不過時間應該還來得及,她來的路上見過一家超市,跑著來回應該還能壓縮一些時間,還有黃油,要再買一塊新的黃油。

“好麻煩。”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如果誠士郎くん覺得餓了,要不要吃兩片生菜墊墊肚子,那個可以生吃。”

“我冰箱裏有面包,才不要吃生菜。”

“好嘛,那你在家吃面包,我去買個新的鍋。”

“等一下哦,我把垃圾清理了,和光希一起去。”

說話期間,凪誠士郎已經拿起了掃把,把周防光希身後的碎片渣掃進垃圾鏟裏,地板上還殘留一些灰,他又掃了幾下,發現還是有點臟,覺得可能需要再拖一拖。他又去陽臺拿了拖把過來。

周防光希感覺事情越發不對勁起來。

“等一下,誠士郎くん,你不是很怕麻煩嗎?要不放著我來吧。”

“啊,掃地和拖地都很麻煩,但是感覺讓光希來做可能更麻煩,我要收拾殘局什麽的。”

“為什麽不能對我有點信心呢?”

“感覺你可能很少做家務。”

說中了,周防光希想。她不自然地用手指卷著發尾,後退兩步,把廚房的清理空間留給凪誠士郎。

表現得好明顯,光希突然變得笨笨的,凪誠士郎想,這完全沒有兩周前她帶我玩反偵察時的機靈勁兒嘛,光希才是笨蛋小狗。

不過凪誠士郎沒有說出來,說出來周防光希肯定會生氣。他有些無奈,打掃也好麻煩,照顧別人心情也好麻煩,等下肯定也是他做飯也好麻煩,不過因為對方是周防光希,所以並不覺得討厭。

34.

今天發生的事情和周防光希預想中的所有可能都不一樣。其實並沒有發生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並沒有發生什麽可以用語言或思想描述的事件,但是她感覺到了某種變化。

時間接近正午了,人行道上的影子越來越短,快要凝成一個點,即使是秋天,天空也熱得快要燒起來,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她和凪誠士郎像是在大街上閑逛,偶爾她會突然擡頭看看,視線的左下角總被一撮亂翹的白毛占據,在那裏隨著主人的動作掃來掃去,她會突然感覺她像是在東京的某個角落,連她自己都不認得的地方。這時候,凪誠士郎不得不拽住她的胳膊,這才讓她免於撞到電線桿的命運。

周防光希有一些關於未來的計劃,很多時候,即將發生在她身上的計劃都與冰雪有關。有時候她好像是在北海道,所有的山都被大雪覆蓋,她在冰冷的綠兮兮的冰面上滑行。凪誠士郎在旁邊,和她一起滑著。很安靜,冰面很堅硬,雪是柔軟的。他們一直滑冰,然後凪誠士郎掉進了冰窟,她奮不顧身地跳下去在冰下游泳,救出了她。這是一直盤旋在她腦裏的計劃之一。

也有日常一些的,可以在東京完成的。她在臺上,肩上掛著一把看中了很久的雅馬哈LL16,坐在一把簡單的金屬高腳凳上,面前立著一支麥克風,燈光只打在她身上,她右手掃弦,哼著她也不知道是什麽的小調,聲調像是一條靜態的冰河。凪誠士郎坐在臺下,很暗,但是她就是能看到他。或者是她在比賽,坐在法奇裏奧前,彈起了E小調協奏曲Op.11,有樂團給她伴奏,這給她帶來的快樂是獨奏完全達不到的,她彈得有點興奮了,但還是很穩,樂聲柔美又有穿透力。比賽完她給觀眾鞠躬,回到後臺和很多人握手,凪誠士郎等在那裏,她不會和他握手,她會和他擁抱。

回去時他們提著一個新的平底鍋和一塊新的黃油。凪誠士郎問不需要買別的菜嗎?周防光希說她只放了黃油,別的菜全都幸存下來了。於是凪誠士郎發現周防光希只用了一塊黃油就燒了整個鍋,他不明白這是怎麽做到的,但他明白等下做飯的人只能是他。

鍋也是他提著,周防光希提著鍋走出超市後,就嫌棄購物袋細細的繩子勒得她手疼,她皺眉,將袋子換到了另一只手,凪誠士郎就這樣把袋子接過來了。

周防光希感覺他們好像已經這樣做過好多次了。在大街上,人來人往,他們相約著,正從哪裏離開,又要去哪裏。陽光很刺眼,她塗上厚厚的防曬霜,凪誠士郎什麽準備都沒有,於是她給他戴上鴨舌帽。天氣很好,走在樹蔭底下就有涼意,風吹得枝葉婆娑作響。他們在去往下一個地點的路上,但是這條路好像永遠都不會有盡頭。

35.

凪誠士郎照著菜譜做好了壽喜鍋。周防光希用筷子沾了醬汁,嘗了嘗發現味道還可以,再戳了一下牛肉,發現也熟了。

“誠士郎くん難道不是第一次做飯嗎?”周防光希懷疑人生,“明明之前來你家看到這些廚具都沒有用過!”

“是第一次做飯,但是這些不是照著菜譜做就好了嗎?”凪誠士郎說,“光希能用一塊黃油就燒了一個鍋才是真的很厲害吧。”

“我就當你在誇我了。”

凪誠士郎也坐到餐桌前了。“為什麽會想做壽喜鍋?”

“你挑食?不喜歡壽喜鍋?”

“不……不會做飯的人突然做飯,很奇怪。”

“我只是覺得我有必要拯救你的食物攝入,你這兩星期不都是在吃面包和可頌嗎,我每次都在想你到底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唔,自然而然就活到現在了,為了活下去我會認真吃東西的。”

他們吃飯沒有什麽規矩,邊吃邊聊是很正常的事。凪誠士郎看到什麽順手就夾什麽,周防光希每樣菜都吃,但是每樣都只吃一次。她吃得很少,但是咀嚼很慢,顯得她吃了很久。她通常都是在看凪誠士郎吃,這時候她會拿起水杯,小口小口地抿,讓自己看起來有事幹。

因為周防光希不怎麽吃東西,所以她總是有很多話可以聊。她左手托腮,右手隨意地搭在桌上,金色的眸子偶爾在看著凪誠士郎,偶爾在發呆。凪誠士郎感覺她似乎有什麽非說不可的事,可是她一直有意識地避開那件事,反而和他談起很多別的。

她說她在那次歷史考試之前就知道凪誠士郎這個人了,不是寢太郎這種奇怪的稱呼,而是一次班級排球賽,就是她的班和他的班比賽,她見他上場時候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就猜這個人是不是被硬拉過來的,但是比賽時候似乎還很厲害,接的那一球特別不可思議,那個姿勢,那個角度,總覺得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凪誠士郎點頭,說他經常能看到周防光希,紅色的,在走廊走過的時候特別明顯。他覺得她好忙,總是來去匆匆,像他這種什麽都不想幹的人,一般都是在教室裏睡覺。有時候睡醒就會看到她,火紅的頭發在他的記憶中燃燒,散發著一種美麗的香氣。

周防光希怔住了,她不自然地卷著她的紅頭發,低頭看著發絲纏繞在她指尖,發梢隨著她的動作一點點拂過她。

“我媽媽也是紅頭發。”她說。

凪誠士郎不記得了,他沒有註意過周防光希的媽媽長什麽樣子。

“現在已經沒有那麽紅了,不過以前應該是很紅的,像我的一樣。”

凪誠士郎沈默著,他直覺這就是周防光希今天要講的那件事,什麽壽喜鍋也好,排球賽也好,不過是這件事的前奏,這件事出現之後,它們就什麽都不是了。

屋子裏很安靜,壽喜鍋底下的電磁爐還在工作,國內的湯汁滋滋作響,因為有一點聲音,反而顯得屋子裏更安靜了。

“我的眼睛也是和媽媽的一樣的,都是金色的。我其實長得很像媽媽。如果我們一起出去,別人一看就知道我們是母女。我還和媽媽姓。他們離婚之後,我就和媽媽姓了。”

說到這裏,周防光希想,凪誠士郎在想什麽?可是他好像什麽都沒想,他在等著周防光希把話說完。一陣沈默如灰白的霧氣升起,穩穩擴展,在她和他的雙眼間彌漫開來。

“案子快結束了,我應該會勝訴。但是,不管我是不是勝訴,我的監護權都會移交給我的一個親戚。我有一個小姨,願意在我成年前擔任我的監護人,她在美國。我要去美國了,就在這個月底。”

好像有重熔的黃金在周防光希眼眸流轉,凪誠士郎感到他像是被吞沒。他正在慢慢地下沈,沈入黑暗的大地。空氣也變得寒冷,秋天真的來了,他在逐步向越發寒冷的日子走去。這是凪誠士郎的秋天,要是沒有周防光希,秋天就不成為其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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