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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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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跟著“老大”順著鐘延川過來時的方向出了小院的門, 擡眼卻看見密密麻麻的竹竿擋住了去路。

不等鐘毓反應,跟在她身側撐傘的男人忽然出聲:“小姐,我去將開路, 還請您先拿著傘。”

鐘毓沒有說話, 伸手接過他遞過來的傘柄, 然後目光跟著他,看他將擋住去路的竹竿抱至一旁。

直到露出一人能過的縫隙後, 他才回頭對鐘毓說道:“小姐,走吧。”

鐘毓伸手將快要掉下肩膀的被子往上攏了攏, 縫隙太窄傘過不去,她直接合上傘冒雨穿過竹墻, “老大”也跟在她身後出來。

趁著他將挪在一旁的竹子重新放回去的時候, 鐘毓環顧四周, 這才看清楚鐘延川將自己究竟綁到了一個什麽地方。

竹墻後依舊是一條羊腸小路, 借著“老大”手裏提著的燈籠,她看見路兩旁栽著十分粗壯的竹子。

難道這裏是一片竹林?

鐘毓瞇眼看了片刻在心中下了結論——

這片竹林應當已經長的很多年了。

她跟在“老大”身後亦步亦趨往前走著,耳邊除了雨落在傘面上的聲音之外, 還有竹葉被敲打發出的沙沙聲。

雨水順著竹身由上至下蜿蜒滑落,水痕所過之處在昏黃的燭光映照下顯得愈發黑綠, 好似一碟濃墨被人不小心打翻,淩亂潑灑在這片竹林間。

也不知走了多久,鐘毓腳下穿著的繡鞋沾滿了路上的泥濘, 身上披著的被子搭在她的肩膀上,被風吹進傘裏的雨水打得透濕,好像每走一步路就要沈上一分。

可就算此時的身體已經冷到極致, 鐘毓的腦袋卻愈發清明。

從方才出了竹墻,“老大”已經帶著她在竹林間拐了好幾個岔路口, 先前的那個小院子早已被甩在了竹林深處不知方向。

看到眼前依舊不知盡頭的小路,她終於忍不住在心裏罵了一句臟話。

今日她真是遭老罪了。

早知道留在官府會發生這種事情,到峮州的那一日她就該直接找岑鳶要和離書然後離開。

做什麽聖母心疼那群老百姓,替他們做了那麽多自己有得到半分回報嗎?!

反倒讓自己平白無故吃了這麽多苦。

直到視線裏又一次出現模樣相同的岔路口時,鐘毓下意識停了腳,然後回過頭朝自己身後看去——

方才走過的小路沒有了燈光的照映,此刻被黑暗完全吞沒。

夜色下,只能依稀看到高聳的竹林在她頭頂上方聚攏成一團漆黑,雨點打落在竹葉之上,風一吹,頭頂上的黑團便影影綽綽晃動起來,時不時滾落下極大顆的水珠,混著雨水一起落地,在積滿了水的低窪處濺起小水花。

也正是因為愈下愈大的雨讓她根本就沒有想過在路上留下痕跡,除非她用尖銳東西在竹身刻下雨水消磨不了的痕跡,否則旁的任何印記都會被雨水沖刷幹凈。

雨一停,這裏又是一片無人踏足的竹林。

鐘毓的視線慢慢挪動著,最終落在逸散出的燈光能照亮的最盡頭。

從一出院子門看到那堵竹竿圍成的墻,她就猜到了鐘延川不會將自己綁至那批私兵藏匿的地方。

而這一路走來也印證了她的猜測。

竹林深處的那處小屋肯定不是他們的大本營,甚至自己此刻所在的這片竹林也很有可能只是聲東擊西的障眼法。

所以鐘延川費盡心思,甚至與潛進官府點了迷香也要將她擄走的目的是什麽?

鐘毓想了一會兒卻沒得出什麽結論,反倒是夾雜著冷風的雨水打在身上冷得厲害。

她蹙了蹙眉,隨後收回視線。回頭的時候順帶著輕瞥一眼見她停下這麽久也沒有出言催促的“老大”。

此人從鐘延川出現之後,對她的態度就突然變得十分恭敬。

倘若他不是看人下菜,那前後懸殊如此之大就一定代表著鐘延川的心思。

可不論鐘延川究竟有什麽心思,他的目的從來都是岑鳶,自己不過是用來試探岑鳶的第一步。

所以她懶得去揣摩那條老狐貍的心思,先活好自己再說吧。

夾雜著雨氣的一股冷風忽然吹過,鐘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緊了緊肩膀上又濕又冷的被子,擡步繼續往前走。

隨著夜色深沈,雨下得更大了。

撐在頭頂的傘被落雨擊打著,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林間小路上,就在鐘毓又一次踩入泥水坑險些崴倒的時候,身側撐傘的“老大”終於開了口。

“到了。”

鐘毓聽見他那句用著與先前截然不同的語氣說的話,先是有些詫異他不知什麽時候變得莫名冷淡的態度,然後才擡頭往前看去。

卻不想一擡頭,就看到一個堆滿了柴草的小山洞。

看著眼前這處極其簡陋的山洞,鐘毓甚至都顧不得理會“老大”態度的再一次變化,因為那顆早已被水澆得千瘡百孔的心早已奔騰過一萬匹草泥馬。

甚至在心中呼嘯而過的時候,差點兒將她裝模做樣學了一路的貴女涵養踩得稀巴爛。

垂在身側的拳頭緊了緊,鐘毓的臉上依舊同來時一樣面無表情。

“在這裏,”她偏頭看著身側站著的“老大”,聲音聽起來有種古怪的平靜,“吃什麽?”

興許“老大”察覺到了鐘毓此刻十分不平靜的心,他張了張口好像要說什麽,卻在看到眼前這位鐘家二小姐的眼神之後又閉上了嘴。

他沈默了片刻,扭頭直接往洞口走去,撐傘離開的動作簡直和先前那個不讓鐘毓淋到雨的“老大”大相徑庭。

鐘毓猝不及防被大雨澆了頭,她目瞪口呆看著“老大”的背影,直到人已經進了山洞合上傘,這才狠狠一咬牙,快步追了上去。

將傘收好的“老大”轉頭看見鐘毓跟著進了山洞,此刻正站在洞口,上下起伏的胸膛看上去有些氣得不輕。

他想了想,突然開口說道:“先前迷暈你的藥裏含著軟功散,有練武之人中了藥後十二時稱內提不起內力。”

話音落下,鐘毓霎時便明白,自打她醒來後為什麽總感覺自己的手腳軟著沒有力氣。

方才一路往山下走,她還以為是因為雨勢的緣故他才走得慢些,腿腳俱軟的自己才能勉強跟上。

現在想來,恐怕是人家早就知道那藥性才故意放慢了腳步。

“他知道你跑不掉,所以才會那般輕易地同意你出院子。”

男人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將手裏挑著的燈籠掛在山洞邊凸出來的一塊石頭上,“他將你囚在山上竹林的那件屋子裏,原本就沒打算給你吃飯,此番讓我帶你下山也是先前沒有說過的事情,所以我只能將你先帶到我們兄弟偶爾歇腳的地方來。”

因為他以為鐘毓還是以前那個膽怯懦弱的鐘家二小姐。

鐘毓在心裏默默接上,面上神色卻沒有變化。

聽過“老大”解釋過的話,她終於明白為什麽眼前人會帶著自己走這麽遠的路落腳於此地,只是因為鐘延川原本就沒打算讓她出院子。

也正是因為自己一反常態的言談舉止,才迫使他不得不差遣“老大”將她帶到這裏來。

但是把她帶到這裏來又能怎麽樣呢?

想明白了鐘延川為什麽會放自己離開院子後,鐘毓又不禁疑惑起來。

讓“老大”把自己帶到山洞這邊來,盡管自己不識路,身上又中了藥跑不遠,甚至連岑鳶也根本無法聯系上。

可這山洞的位置剛好卡在半山腰,往回走距離實在遠。

難道鐘延川明天還要專程派人來接自己回去?

這番不僅折騰了她還折騰了手下的一往一返,她是一點兒都不相信鐘延川就單單只是因為自己說的話。

鐘毓不相信。

可沒等她繼續想,耳邊又傳來“老大”的聲音:“方才鐘延川出現在山上,是因為有人駕著馬車從另外一個方向送他上了山”

鐘毓聞言忽然一楞,看向“老大”的神情有著片刻的茫然。

她當然知道鐘延川不可能像她那樣一步一步走上山,堂堂大梁尚書,不說身邊跟沒跟著天玄衛,就是你們這群被他隸屬於他手下的私兵也不可能讓自己的頭頭親自爬山。

見她面色困惑不已,“老大”頓了頓,挪開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視線,閉了嘴不再說話。

他往裏走了幾步,彎腰從一堆七零八碎堆著的木頭裏抽出幾根來,堆在山洞中間的空地上,然後拿出一塊不知從哪裏摸出來的火石,三兩下就將木頭點燃。

燃燒著的火焰瞬間將整個山洞照亮,即便並沒有靠得很近,鐘毓也感受到一股久違的溫暖撲面而來。

她偏頭看了一眼自從進洞後就直接扔在柴草垛上的被子,沈默了片刻彎腰拎起來,繞過“老大”去了火堆的另一邊,將濕透了的被子攤平晾開在火堆邊上一處幹燥的柴草上。

攤平放好後她扭頭看了看火堆,又看了看被子,旋即將被子又往火堆的方向拽了拽,確定燃燒的火光將被子的角角落落都照上之後,這才直起了身子。

剛轉身撿了幾根木頭準備往火堆裏添的“老大”一回頭,便看見一進洞就跑到距離他最遠一角的鐘家小姐不知何時抱著被子挪到了火邊,早已不見先前在官府裏的精貴,她此時正彎著腰將被子鋪平在柴草上。

“老大”不著痕跡地挪開視線,俯身在靠近木頭堆的柴草中翻了翻,從裏面翻出來幾個看不清顏色的饅頭來。

背對著他站著的鐘毓渾然沒察覺到身後人的動作,她用力抖了抖被角上濺滿了的泥,反手擰出了一大灘水。

直到再也擰不出水之後,鐘毓這才站直了身子。

卻不等她扯過被子的另外一角繼續擰,就看見眼前忽然遞過來一只手,那只手裏放著幾個被布包裹著的饅頭。

她楞了楞,然後擡眼看向遞東西給自己的人。

反應了好一會而才意識到什麽,她難以置信道:“這就是鐘延川嘴裏的飯?!”

就算原主再不受寵,但她好歹也是鐘家的二小姐鐘延川的女兒。

被人用迷香綁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也就算了,怎麽連正兒八經的一頓吃的都不給?

沒忍住震驚的鐘毓在問出那句話後沈默下來,她看著一直伸著手的人,最終還是被前胸貼後背的饑餓迫使她接過那幾個饅頭。

見她接過饅頭席地而坐,“老大”頓了頓但沒說什麽,而是轉身去了山洞口,像是在看外面的雨勢。

半晌他回頭,“小姐今夜就先湊合在山洞裏吧,老爺子明早會派人來接我們。”

老爺子?

鐘毓撕碎了饅頭往嘴裏塞的動作停了下來,也不知道為什麽,在聽到這聲“老爺子”後她的心裏竟升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鐘延川的手下將他喚作老爺子?

可即便心中疑竇叢生,她也沒有細想,垂下頭繼續吃著饅頭。

山洞裏重新恢覆一片寂靜。

艱難咽下最後一口饅頭後,鐘毓終於感覺自己的身上稍微熱乎了起來,即便坐在火堆旁身上的衣服連同頭發仍舊是濕的,但走過那麽長的山路後她早已經精疲力竭,此刻肚裏填了東西,困意便一點一點湧了上來。

其實鐘毓也考慮過孤男寡女共處一洞的問題,但她知道,鐘延川留著自己必定還有用處,否則不會在她醒來後特意出現在那座院子裏,以為她還是以前的那個懦弱不懂得反抗的鐘毓,端著父親的姿態說著幾句六歲孩童都不會相信的話術。

如若不是想安撫住她,鐘延川一定不會出現。

所以他手下的人應該也得了令,在所有事情沒有結束之前,不會傷害她,甚至還有可能保護她。

想到這裏,鐘毓便不再抵抗蜂擁而來的困意,她曲起雙腿抱在懷裏,整個人往後縮了縮靠在石壁上,然後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是不是受驚之後又淋了雨水,半睡半醒間鐘毓感覺自己整個人都燙了起來。

五臟六腑之內好像有一團火在燃燒,燒得她全身上下疼得厲害。

她掙紮著想醒過來,卻根本抵抗不了腦袋裏如潮水一般席卷而至的昏沈。

迷迷糊糊之間,鐘毓好像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被人抱起又輕輕放下。

下一瞬,便沒了意識。

......

卿雲將剛擦過汗的手帕放進盆裏,見床上的人面色潮紅又昏睡了過去,眉間不禁閃過一絲疼惜。

端盆悄悄退出房,她輕手輕腳關上房門。

不想剛轉身,就見一位身形清瘦的人站在身後,他身側還站著一位渾身濕透了的男人。

卿雲的眼眶唰一下就紅了,剛一張口,根本藏不住的哽咽隨著壓低的聲音一起逸了出來:“丞相大人。”

丞相見她如此,並沒有立即開口。

廊間安靜了片刻後才重新響起聲音,他問:“卿雲,她怎麽樣?”

“夫人先前的傷還沒好徹底,今日又是中藥又是淋雨,寒氣侵體發了熱。”卿雲伸手用袖子在臉上胡亂一抹,吸了吸鼻子說道,“本就身體弱,這下好了,退熱的藥灌了好幾碗也不見作用,現在渾身還是燙得跟烙鐵一樣。”

丞相聞言,視線落在她身後那扇緊閉著的門上沈默不語。

察覺到鐘延川的行蹤不對勁之後,他立刻快馬加鞭往峮州這邊趕,可卻依舊晚了一步,若不是述雲提前察覺跟了上去,他們所有人都不可能如此塊地找到鐘毓。

想到這裏,丞相忽然偏頭問一直隱身站在不遠處陰影裏的人:“鐘延川讓你把她帶出來的時候,還有沒有說什麽別的話?”

卿雲聞言驚愕擡頭,這才看見左側光亮照不到的地方,竟不知什麽時候站了一個人。

見那人稍稍往前邁了一步,她的目光立刻便落在那身濕淋淋的黑色衣服上。

“沒猜錯的話,鐘延川應該是想我在外面敲暈小姐,然後再帶回去。”

許是淋了雨的緣故,男人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將小姐帶出來之後便順著早前開好的路下了山,但當時雨勢太大,小姐穿得單薄,身上的被子也都被浸濕,我就帶著小姐歇在了先前與齊世子一起發現的山洞裏,後來你們便都知道了。”

丞相收到齊少虞傳給他的密信之後,就立刻秘密派人往竹山上趕,緊接著到了山洞看見蜷成一團縮在石壁角落的鐘毓。

彼時的她渾身燙得灼人,口中卻無意識喊冷。

將人帶回來後,一早就候著的大夫立刻診脈開藥。

卿雲燒了一盆又一盆的熱水替鐘毓擦身子,退熱湯藥煎好後甚至都等不及晾涼,跟著丞相一同過來的簡池從井下打出冷水,將藥浸得溫熱能入口之後再由卿雲端進房中。

一直忙活到後半夜,遠處的天邊甚至都泛起了魚肚白,鐘毓的熱還是沒退下去。

雖然卿雲訝異這位被丞相喚作“述雲”的男人為何會把鐘毓從鐘延川那裏帶出來,但她此刻一心都系在房裏躺著的人身上,見面前兩人都沈默下來不說話,便福了福的身子,“大人,我再去熱一盆水給夫人擦擦身子。”

丞相點了點頭:“去吧。”

直到卿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處,丞相這才收回了視線。

“你說她看起來像是一副絲毫不記得你的樣子?”他忽然開口,目光卻一直落下緊閉著的門上,仿佛要透過這扇門看進去一般。

“小姐她......”述雲頓了一下,沒有絲毫廢話,直接下了定論。

“不像是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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