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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生死薄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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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生死薄啼

收秋後,由於外面沒什麽事情好做,木牙就留在了家裏。木葉卻是閑不住,進了一家玩具廠,做些青蛙、瓢蟲之類的小玩偶。

這一日下雨,她們都閑在家裏。辛父照常出去,和他的老夥伴打一兩毛錢的麻將。去年年關時,為此還被公安局以賭博的名義抓了進去,當時要處以五百塊的罰款。

五百塊?打了半輩子麻將,別說五百塊,估計連五十塊也沒能在臺面上見到過。當然,主要是家裏沒錢,說起來,蹲局子終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所以有錢的人家早早地就把人贖了回來,家境次點的也好說歹說,多少給了點意思。只有木母硬是一分錢不掏:“現在又不忙,在裏面待幾天就待幾天吧。又不是什麽大罪,人家能把他怎樣?不幹活,還有吃有喝的,多好!”果然五天後,派出所估計也咂摸過味兒來,把辛父免費給放了。

話雖然說得硬朗、討巧,可木沙也從木母的臉上看出了訕笑掩蓋下的無奈。木沙揣度,當辛父看著老夥伴們一個個走出“班房”,只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等候公家的開恩時,心裏想必也不是滋味兒吧。

但現在是不是滋味兒也經過了近一年的時間,是苦是酸是澀也能消化得差不多了。

辛父在外面打麻將,她們母女四人在家裏玩紙牌,倒也各得其樂。

照舊,木沙和木牙一組,木葉和木母一組。木母是風雨裏走出來的淚人,不消說,她的眼睛落下了迎風流淚的毛病。她捏著一把紙牌,把頭湊得近近的,出牌極慢,木沙和木牙都不願和她一組。可是對於這唯一她所會的娛樂方式,她又有些熱衷。

大抵是在外面擡不起頭來,她幾乎不跟村裏的老太太們湊堆兒。每逢有了閑暇,而人又齊整時,她都會笑著:“來,打會兒撲克唄。”無聊時,大家倒也和她坐在炕上,玩上一會兒。要是有好的電視可看,孩子們就會不耐煩地拒絕她:“不打不打,打來打去你都是輸。”這時,她還會說:“沒事兒,玩嘛,打發打發時間,我不怕輸。”“不怕也不行,沒意思。”“怎麽沒意思,意思可大了。”

可很多時候,她並不能說服她的兒女陪她玩一會兒。這時,她就會無奈地嘆口氣,裏裏外外轉轉,看有沒有什麽活可幹。有一回,當再一次遭到孩子拒絕時,為了滿足她們所謂的意思,她破天荒地提出:“玩嘛,我出十塊錢,咱們平分,看誰能把錢都贏了過去。”好吧,不管誰會贏錢,都不會是她,但她倒也“贏得”了孩子們短暫的陪伴。

毫不倒外,這一次她又輸了。不過這次,她倒沒有纏磨誰,她要去餵她的幾只寶貝雞了,率先下了炕。木牙也跳了起來,跟著出去了。只留下木沙和木葉收拾淩亂的紙牌。

紙牌已經在木葉的手裏,木沙起身要走,突然被木葉一句話罵楞在當地:“你怎麽搞的?你看你做的好事!”木沙順著木葉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炕單上有一團紅印子。

木沙還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搞的,呆呆地看著木葉。

“摸摸你的屁股。”

木沙依言摸了摸屁股,感覺有點濕,再看手上時,手上一塊紅印子。

木葉生氣地瞪了她一眼,“真是白癡,自己來了都不知道,看你把床單弄得多臟。”

說著,木葉把紙牌往旁邊一撂,跳下炕去,回來,手裏拿著一塊打濕了的肥皂。她一邊用肥皂使勁兒地蹭著那團紅印子,一邊不住口地數落道:“長這麽大了,連這點事都不知道,還念什麽書?你知道這有多難洗嗎?”

木沙看著泛紅的肥皂泡泡,一言不發。她確實也在廁所的垃圾桶裏看見過染紅的廁紙,可她並沒往自己身上想。她第一次來月經,誰知道什麽時候會來?她仔細回想,剛才好像確實覺得屁股有點熱乎,可她也沒在意。

“還傻站著幹什麽?快去換褲子啊!”木葉喝道。木沙這才如夢初醒,悻悻地下了炕。

木牙知道了這件事。她拿來自己用剩的衛生巾交給木沙,還撕下一長截手紙鋪在床上,教木沙如何折疊。“把這個墊在上面,可以少用一點衛生巾。”

木沙來到搭在墻角的女廁所,蹲在還是斜溝樣的蹲位上發了會呆,在一片臭氣中消化著月經初潮帶給身體的變化和兩個姐姐的言行給自己心中造成的阻滯起伏。

兄弟姐妹,同父同母,本該血濃於水,親密無間。可是生活卻將他們早早分開,又是生活,以她那冷血的骨瘦如柴的樣子,時刻提點著生。對妨礙平順而生的任何侵擾都會反臉相抗。

或許,在木母輕描淡寫地說下“你的爺爺啊,上山挖菜摔死了,你的奶奶啊,餓死了”這句話時,在僅見過一面的姑姑家由表哥相伴,孤獨地從鍋裏鏟起尖燙的炒玉米作為午飯時,當木沙坐在外婆家的藤椅上傻望,卻望不來一碗蛋炒飯,望不清一張老人的正臉時……當不知多少個這樣朦朦朧朧、似懂非懂的場景落進木沙那小小的眼睛和耳朵時,心上聚集起的便不再是一團團熱烘烘的親情的暖,而是一片片輕飄飄的不可依賴、信任的雲。

這也不是說木沙沒有享受過親情的溫暖。相反,作為家裏最小的孩子,還有哪個比她吃的苦少,享的福多,得到的疼愛厚重?

可木沙總免不了這種涼薄的感受。這時,她也會想,是不是自己的骨頭上就寫著冷漠,血液裏就流淌著疏遠?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這種想法,一日傍晚,她和木牙正在看電視,辛父一臉凝重地沖了進來,對她們大喊道:“你們還有心思在這兒看電視!你們的哥哥被人打死啦!”

木牙一聽,頓時濕了眼眶,奪門而出,撲到她們自己的炕上痛哭起來。

木沙卻還在盯著電視,只是電視裏演了什麽,她已經看不明白了,只由著眼前的彩色畫面斑斑點點地晃動著她的視野。

辛父撲上去,啪地一聲關黑了電視,怒罵道:“你還看!你哥在酒吧裏被人用酒瓶子砸破了腦袋,往你大媽家打電話,話都要說不出來了。你竟然還有心思看電視?你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

面對著辛父的痛斥,木沙還有些呆呆楞楞,她似乎在想象著木扁頭破血流的樣子,又似乎想對辛父說:“你不是看不起這個兒子嘛。他總是給你惹麻煩,死了不正好?”是的,她再次確認了自己的想法,死了不正好。不僅是木扁,這家裏的許多人若都可以痛痛快快地死去,不是正好嗎?

“唉,你真是個沒良心的死人。你媽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沒準兒也跟著死了!”罵完,辛父就又興沖沖地出了門。

木沙搖搖擺擺如行屍般走回房間,看著床上埋頭哭得不能自已的木牙,好像受到了感染,忍不住撲到床上也跟著大哭起來。

即使如此,在成片的淚痕裏,她也清楚,沒有幾滴是為木扁流的。

生活只向木沙揭起一角,然後就又重新遮上,由可以進行的人表演了去。

臨近寒假時,木母叫木沙去木扁的房間裏拿點東西。木沙走過去,透過開著的門,一眼看見對面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光頭。她一怔,轉身輕步退了回來。

“媽,我哥房間裏怎麽有個光頭?”

木母一聽,不由笑了:“那不是你哥嗎?”

“啊?”木沙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她不相信地走了回去,進了屋子,仔細看了看,是啊,這不是木扁是誰呢?剃了光頭,倒顯得更精神一些,也與他的身份更貼切了。木扁對她一笑:“怎麽,連你哥都不認識了?”

木沙不答話,快手快腳地拿了東西,出門的時候,眼裏有點發熱:哥哥真的沒有死。

然而她心裏繼而又感到一絲酸楚。哥哥?這個稱呼並不陌生,可眼前的這個人是多麽陌生啊。是,確實是因為她近視,才沒有把他認出來。可即使她認出來了,那又怎樣呢?他們之間的距離會為此拉近一分嗎?

木沙後來在木母的嘮叨中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木扁往家裏拿的那點東西是誆別人的錢買的。後來還不上,挨了揍。當然,又是木母到處求爺爺告奶奶,才又替他把這個窟窿補上。

吃飯時,木沙趁別人不註意,瞟了一眼木扁的腦袋,果然在他光禿禿的頭頂前方有一道醒目發白的傷疤。再低頭吃飯時,木沙覺得喉嚨有些發哽,無論怎麽說,她是這場事件裏的受益人,卻把血雨腥風留給別人去承受。罷了,即使痛哭一場,眼淚裏都還暈染著詛咒和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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