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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故事沒什麽新意。偏遠的村落裏來了妖怪,賴以為生的山林裏動物逃了個精光,再是莊稼枯萎,豢養的家畜一只只死亡。半夜驚夢、家庭不睦還只是小事,可怕的是越來越多的人重病不起、無故發瘋。實在無以為繼,有人決定搬家,卻發現想逃也逃不掉了——原先出村的路看著還在,繞了半天又回到了村裏。

起初它還沒有吃人。愚昧的地方總有些流傳下來的生存偏方,他們從爛紙頁裏七拼八湊出了一個簡陋的法會,每獻祭一只足夠大的家畜都能相安無事一陣子。這個間隔越來越短,直到有一晚所有人都在夢裏看到了一座躺著人的祭臺。

第一個死去的人是誰,淺井太太已經不記得了。顯而易見的,實行人祭之後生活開始恢覆正常。山林裏的動物又豐富起來,農作物熟成所需的時間變短,家畜吃的沒見多,長得卻更加健碩。與外界的通路再次打開,只是有所限制。沒人知道這怪物是怎麽挑選的——也許它真的能夠讀懂人心——只有“會返回”的人才能離開,因此與文明社會的物品流通就這麽有驚無險地保留了下來。人祭帶來的恐慌被比以往更富足的生活沖淡,那一年村裏懷孕的女人都變多了。

接著是第二次、第三次。不同於之前只送牲畜的粗糙法會,“它”對人這種祭品並不貪心。獻祭有了固定的時間,單年一人,雙年兩人。祭品的選擇倚賴抽簽——當然,身強力壯需要養家的男人們總是排除在外的,出於愛子之心,躺上祭臺的首先是母親,其次是女兒。大多數時候“它”不會挑剔,但淺井太太和少數幾個常年體弱多病的人是例外,他們被“退貨”了。“每個家庭都應該為村莊做貢獻”,所以淺井家的幼子在村民的催促中被淺井先生親手推了出去,同時附送的還有扇在淺井太太臉上的一巴掌,“都是你!害得兒子只能去死!”於是這個家多了一個日夜哭泣,詛咒丈夫、自己和命運的女人。僅僅在這場祭祀後的第二年,不想再喪命的村民們決定更換祭品的貨源。

偶爾迷路進村的外鄉人、偏好未開發景點的游客,無一例外成了新的祭品。如果一年到頭都沒有人過來,臨近祭祀前他們會去城裏“進貨”。既然是貨品,村民們也不再限制獻祭的數量,總是越多越好。不必擔心警察——“它”總會庇佑他們。

“可之前咒高不是也來了人……”

聽完淺井太太講的故事,這村莊看起來更面目可憎了些。栗原春知覺得奇怪,夏油傑倒是不意外:“因為是官方嘛。”

“它還分得清楚這個?”

“生出靈智了吧,雖然少但也夠用了。這不是把這群猴子玩弄於股掌嗎。何況……”

他說罷又停頓住,仰頭對向天空。經過前面的“訓練”,栗原春知的聽覺似乎也敏銳了許多。她發覺他是在“聞”。

早前聽菅田真由美說過,咒靈和咒術師都會留下殘穢。她從來沒有聞出過什麽區別,因此她好奇地睜大眼睛看,好像這樣能幫助她分辨空氣裏的氣味。夏油傑也看到她的動作——不,那也不是“看”,說穿了,感覺不一定需要對應的感官。

“春知也聞得到嗎?”他顯然知道她沒那個本事。栗原春知則坦然承認:“聞不到。美美子和菜菜子出手的時候我只能聞見她們早上噴的香水味。”

“高中噴香水是不是太早了。”

“青春期愛美很正常吧,再說她們又不會喜歡……猴子。難道您念書的時候很聽話嗎?”她反對他這種寬以待己嚴以待人的家長行為,“打聽一下也知道您當時是問題兒童了。”

“確實。不過我是比較省心的那種。”他好像來了興致,“在規則範圍內犯錯會比較討人喜愛。你呢?應該很守規矩?”

“我可沒有離經叛道的本錢。”

“但也不會坐以待斃。”他轉眼看她,“要我說,春知是很有生命力的類型。”

“是啊,為了達到目的我會在背地裏使壞。”栗原春知心覺他在說她誘騙栗原家和黑崎的事,決定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您剛才沒有說完……何況什麽?”

對話停滯下來。夏油傑不知在思考什麽,最終還是告訴她:“七年……還是八年前,它就和咒高打過交道了……虧我還找了很久,沒想到躲來了這裏。”他又看了看半開的房門,“你覺得怎麽處理他們比較好?”

咒靈已經收回。栗原春知不想重覆之前許下的諾言——夏油傑可能會讓她來執行殺掉淺井先生的承諾。雖說從她成為半個不倫不類的盤星教幹部起她就有心理準備,但真要動手也不是容易的事。精於咒術的術師可以眨眼間殺人,連屍體都不一定能剩下,越快的過程越能消解心理負擔。她現在還做不到。

一時半會兒想不到辦法拒絕,栗原春知只能盡量拖延時間,借口“先和淺井太太談談”走去屋裏。被破壞的屋頂已經徹底失去了遮光和避寒的效果,淺井太太恰好跪在從破洞投下的月光之中。陰影在栗原春知肩上拂過一道,還沒有走到她身邊,她聽見夏油傑在身後道:“我是認真在誇讚春知喔。”

栗原春知回頭。曾經擅長的察言觀色從認識他以來就失效了,她能分辨出“認真”,但分辨不出他說這種話時是認真地讚揚還是認真地諷刺。考慮到她在盤星教步履維艱的求生需求,最好的辦法是對好話提高警惕,對壞話照單全收。所以她回應得也很客氣。

“那我就收下您的誇獎了。”

##

淺井太太跪坐在仍然昏迷的淺井先生身邊,木然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深切的仇恨,聽到有人過來也只是擡了擡眼皮。栗原春知沒有開啟對話——她不知道有什麽好說的。但淺井太太先開口了。

“您不覺得我可笑嗎?”

“……在哪個方面呢。”

“保護不了我的孩子……連報仇都做不到。這麽多年……我其實可以……”

趁他熟睡拿一把刀,在山路上冷不防一推,或者一桶油、一把火和他同歸於盡。她有很多辦法,很多機會,永遠只在想象中進行。栗原春知看到原本就纏繞於身的詛咒線正緊密地將其中的人捆成一個黑色的繭。

淺井太太殺不了他,栗原春知下了判斷。如果當時的失子之痛都無法促使她行動,憤怒就只會在年歲中消磨,變成對自身的怨恨。這也無所謂對錯——畢竟如果用簡單的黑白規則來判斷,她自己可能正在絞刑架上挨道德審判——不過讓淺井太太動手這個想法可以放棄了。她嘗試著去碰淺井先生周邊的詛咒線。

同夏油傑第一次抓住她的手去碰猴子一樣,它們飛速流動起來,但不同的是她沒造成什麽實質性的傷害。出差前一周裏她在會社嘗試了很多次,如果對方身上原本沒有詛咒,她的術式就沒有任何作用。如果有詛咒纏身,她除了提供一點點咒力讓它們看起來活躍一些以外,好像也嚴重不到哪裏去。黑崎身上的蠅頭都快把她的咒力當飯吃了,最多和肩周炎打個平手。由於咒力低微,體能又弱,盤星教的人從來沒正經把她當成咒術師。菜菜子甚至說過她弱到殘穢都微乎其微,等於不存在——然後被菅田真由美禮貌性地批評了兩句。

栗原春知慢慢放下手,按在淺井先生的心臟處。咚。這顆自私的心臟在皮肉下跳動,咒力順著血管經脈順暢地到達她的指尖。聚集、催動,釋放。淺井先生只是皺了皺眉頭。“催化”,這是夏油傑對她術式的定義。從常識來說它的作用是加快化學反應,對於結果好壞沒什麽影響。淺井太太沒有決心,比起殺死他來更希望殺死自己,所以才會求助他們。而且作為普通人,她就算真的用心詛咒也很難達到咒殺的效果。就算進程加快一百倍,淺井先生也不會死亡。

該怎麽辦呢?不然還是對夏油傑直說做不到好了,他應該不會太逼迫她。栗原春知懷著不算緊切的擔憂暗自思索,低頭才發現手上的咒力出於慣性還在釋放。從來沒有長時間地、持續地行使術式,肌肉都酸麻了起來。她甩甩手,問淺井太太:“祭祀一般在什麽時候呢?”

“半個月後。本來如果您二位今天……祭祀上就只需要送上一頭豬或者牛就可以了。現在的話……”

她把剩下的話吞下去。村民已經很久沒有抽選祭品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出去“進貨”。栗原春知點點頭——他們此行只是來查探,它沒有決一死戰的意思,夏油傑也不打算現在就收服,免得它又溜去什麽別的地方。看著淺井太太幾乎快被詛咒遮得看不清的身體,栗原春知試探道:“或者……淺井先生可以當祭品?”

淺井太太驚愕地擡起臉。

“您沒有這麽想過嗎?如果是我的話,會希望他和我的孩子承受一樣的痛苦。就算被其他人指指點點也無所謂,反正您也不想活了不是嗎?”她說得理所當然,“這段時間要麻煩您給他端茶送水了。”

栗原春知起身走到門外,夏油傑已經不在原地了。她上下找了一圈才發現他坐在空中玩手機。

“您放兩只咒靈看著淺井先生吧。”她只得朝他喊道,“就當送給這兒的山神一份見面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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