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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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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周蘭芝的衣櫃裏是幾件素色的長旗袍,灰撲撲的調子,不稱膚色,反而使人看上去更加珠黃,但她偏愛這種暗淡的沒有生氣的色彩,從蘇廣成店裏新購買回來的衣裳也好似在墓穴裏葬了幾千年似的泛舊,無故把人穿得喪氣顯老,是走在馬路上會被融進建築物和欄桿裏去的。

可仔細端詳她的面龐,是能端出美人遲暮的蛛絲馬跡來的。

在朱丹的記憶裏,母親展顏一笑的次數是屈指可數的,是比夏天吃刨冰生日吃蛋糕還要稀有少見的。待她成年,姆媽的笑就成了失落的文明,是得鉆到古埃及的金字塔裏頭去找尋。

受母親的影響,她從小也是多穿素色衣裳,即便是藍,紅,也是藍灰,豆沙紅,總是混著點灰在裏頭,不純粹也不艷麗,老氣橫秋的。

她自己其實最喜歡白色,縱使一點汙漬都能夠看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所以她認為越是深的顏色越是易於藏汙納垢,黑色最甚,最具欺騙性,是騙人,也是騙己。於是午夜成了一天當中最汙濁的時刻——骯臟的思想,行為,交易都應該發生在此時。黑色會藏納一切,是保護色也是遮羞布。如此一想她覺得電燈真是促進人類文明的偉大發明。

朱丹和蘭芝是一前一後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被人識別出是母女的那種相似,暗淡的衣袖裏若隱若現一雙粉白的玉臂,鵝蛋臉,一樣的兜財下巴,上唇中央突出一塊唇珠。

唯獨眼睛和鼻子不像,周蘭芝生的是一雙荔枝眼,鷹鉤鼻。葛朱丹則是杏仁眼,懸膽鼻。除此之外,朱丹的頭發是細細地像綢緞似的墜著,倒不似她母親如線一般的發質。偏偏周蘭芝素來不燙頭也不愛編發,隨意地將頭發攏在腦後,過度的隨意就是一種敷衍,是敷衍自己的身體,也是敷衍別人的眼睛。

朱丹認為她的母親是醬油弄裏最不講究打扮的婦女,就連別家的傭人和老媽子都是會把一頭灰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更有幾個撿女主人用不完的化妝品描眉畫眼的,路過街頭巷尾也是會惹人多看兩眼。

朱丹認為她的母親是醬油弄裏最不講究打扮的婦女,就連別家的傭人和老媽子都是會把一頭灰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更有幾個撿女主人用不完的化妝品描眉畫眼的,路過街頭巷尾也是會惹人多看兩眼。

周蘭芝見了便罵:“十三點!我看儂是醜人多作怪!”

對方聽見了不悅,回頭狠狠瞪她一眼,再朝地上啐一口唾沫。

周蘭芝每每也都瞪回去,啐回去。

弄堂的水泥路其實是男人的煙痰和女人的口水鋪成的,磚墻是孩子的腳印和手印砌成的,屋檐是由每家每戶的衣衫被褥搭建成的。

男人是籠子裏的鴿子,天一亮就撲騰著飛出籠子,天一黑又拖著疲憊的身軀回籠。女人是老虎窗上的麻雀,飛不高,終日在窗臺和弄堂底裏游走。日覆一日,寒來暑往,思想卻是大相徑庭。

鴿子或許知道自己是鴿子,麻雀倒未必知道自己是麻雀。

周蘭芝在朱丹的成長中日趨枯萎,她老了,身體老了,心更是老態龍鐘了。她喜歡搓麻將;喜歡聽留聲機空轉,然後把煙頭摁在上面熄滅;喜歡徒手去拔玫瑰花枝幹上頭的刺;喜歡看電影海報卻誓死不去影院;喜歡抓著一把瓜子去聽弄堂犄角裏的飛短流長。

關於誰家孩子早戀 ,誰家男人出軌這種事情,周蘭芝永遠是最早知曉的那一批人之一,可謂是醬油弄裏的小報記者,傳的是閨房秘事,捕的是沒風的影。

看報紙的話,她又專挑著大字看,其次是廣告,再其次就是娛樂八卦。朱丹也是如此,極其愛看報紙上頭的廣告,配著插畫,看得津津有味。倘若看到新鮮牛乳的宣傳,便要望著廣告畫饞上好一會兒,翻一面看到美體幫腰帶的廣告,接連幾日逢人便不自覺得往人家腰上看。

看報紙的話,她又專挑著大字看,其次是廣告,再其次就是娛樂八卦。朱丹也是如此,極其愛看報紙上頭的廣告,配著插畫,看得津津有味。倘若看到新鮮牛乳的宣傳,便要望著廣告畫饞上好一會兒,翻一面看到美體幫腰帶的廣告,接連幾日逢人便不自覺得往人家腰上看。

琉璃便是將登廣告的那一頁壓在閨房的梳妝盒下,或者剪下來貼到日記簿裏,轉而成了一種欲購買清單,日記簿越粘越厚,實現的寥寥無幾,最後成了一本“遺憾”。

每逢生日前朱丹都是會以各種借口朝琉璃借閱日記簿做功課,從中選擇她能買得起的商品作為禮物送給她。

去年送的是一瓶蔻丹,前年則是一把牛角梳。

朱丹將它奉為“禮物聖經”,雖然有點作弊的意思,但花的卻是討好的心思。

她對琉璃說:“我勸你以後把它燒了,否則誰要追求你可謂是輕而易舉。”

琉璃卻罵她:“傻瓜,別人又怎麽知道它呢?除非......你背叛我!”

朱丹發誓道:“我向佛祖耶穌瑪利亞保證,我永遠不會背叛琉璃。”

琉璃嗔笑道:“你哪有發誓的樣子!東方的,西方的神明你都敬仰了也都得罪了,是要被兩邊的教徒一起罵的,我也是要罵一罵你的。”

“他們可以罵我,你卻不能罵我,因為我對你最是忠誠!”

“你的忠誠天地可鑒,來,把手伸過來。”

朱丹照做,像小貓似的把爪子遞過去,歪著頭問:“你新買的蔻丹嗎?”

“昨日永安百貨剛上的新貨,少見的肉桂色,你瞧瞧我的手,好看嗎?”

朱丹不假思索地說:“好看!”

她是真的覺得好看,也是因為是孔琉璃,她塗什麽都是好看的。

“最近流行蔻丹搭配同款點唇膏,就是這一支,塗在唇上潤潤的,跟果凍似的。”琉璃說著嘟起嘴唇,她的唇紋很淡,像是用一個玻璃罩子把粉唇鎖在裏頭,讓人忍不住想要敲破玻璃罩子去一探究竟一親芳澤。

貼近臉,還有一股淡淡地水果香甜。

朱丹恍然大悟道:“我一來就瞧見你嘴巴油潤得很,我還以為你是剛吃了飯……”

“朱丹!屬你最會說掃興的話!”

朱丹訕笑道:“我不是男人,也不是百貨公司的阿大先生,不圖你錢,更不騙你感情,我說的才是頂真的大實話。”

“照你這麽說,我身邊除了你,豈不是誰都不能信了?”

“不,你阿爸阿媽還有弟弟也還是可以信的。”

琉璃把蔻丹點在她的鼻子上,又順勢給她畫了個貓臉,鬧了起來,赤著腳在閨房裏亂跑;兩人輪流鉆到衣櫃裏面變裝;學著雜志上頭的教程給對方編辮子,把對方當做模特一般的替她化妝打扮,這是女孩子家的閨房游戲,永不過時的。

琉璃把蔻丹點在她的鼻子上,又順勢給她畫了個貓臉,鬧了起來,赤著腳在閨房裏亂跑;兩人輪流鉆到衣櫃裏面變裝;學著雜志上頭的教程給對方編辮子,把對方當做模特一般的替她化妝打扮,這是女孩子家的閨房游戲,永不過時的。

她們玩累了就坐下來吃糕點,吃奶油蛋糕、喝英式紅茶、翻雜志,說悄悄話。無線電臺正播著周旋的《鴿子》——

“開紗窗探探,看見有小小鴿子,

那就是不才變成功,飛到窗兒外,

聽聽教訓,

請細細地訴說出來。”

她們學著唱,推開窗對著窗臺上的麻雀唱,麻雀也跟著唱,全然唱給自己聽,自己感動自己。她們沈浸在自己的小天地裏,直到音樂停了,聽到無線電臺裏播報關於電臺歌唱評選的最新消息,一下子如夢初醒。

“八月十三號,今日幾號了?”

琉璃起身去翻臺歷,“呀,今朝都十一號了。日子過得這樣快,暑假一放,我都過糊塗了。朱丹啊朱丹,你怎麽一點兒也不緊張?”

朱丹垂眸繼續挑著蛋糕上的奶油一點點吃,不鹹不淡地說道:“不要慌,還有時間呢。倒是我——出師未捷身先死, 來也恓惶,去也恓惶。”

“我聽不懂你在念什麽詩,我只覺得有火在燒我的眉毛。”

“你整日只顧著看雜志看小說,功課也該補補了。”

“不要,我一讀書頭疼。”琉璃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臉型是時下剛流行的瓜子臉,細平眉,狐貍眼,骨相裏透著媚,是註定不甘平凡的長相。她又說:“我弟弟讀書很好,他是男孩子讀書自然是要刻苦用功些,不過我姆媽說女孩子家的不需要懂那麽多道理,畢了業是沒有人會跟你細細講道理的。”

“不講道理講什麽?”

“講相貌,講特長,講錢!”

“啊,那要是這些都沒有呢?”

琉璃笑道:“傻瓜,那就只能逢人就講道理了。”

“道理也不講呢?”

琉璃皺起眉頭,鏡子裏的孔琉璃也皺著眉頭,她努著嘴說:“ 那就嘸沒閑話了。”

朱丹忍俊不禁,牙齒磕在銀匙上發出一聲脆響,捂著牙說:“聽君一席話,險些敲掉一顆牙。”

琉璃笑她:“掉了門牙唱歌可是會漏風的,觀眾聽見了,耳朵裏也鉆了風,一陣陣的,癢耳朵。”

說著便惡作劇似地貼在朱丹的耳邊吹氣,涼涼的,一陣陣,癢耳朵。

“朱丹?”琉璃問,“怎麽了?怎麽突然不說話了?”

朱丹望著門縫裏的半只眼睛,咬著牙說:“沒事。”

門縫很細,不足以穿過一根手指,含蓄又內斂,像旗袍與高跟鞋之間漏出的那一截小腿肚子一般地性感,誘惑人一寸寸地往上遐想,逼著君子在心裏滋生小人,又逼著小人去做惡人。

“呀,朱丹你的手怎麽這樣冰?”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家去了。”

“哎,別急,我送送你。”

她們拉著手往外走,門縫裏透著光,黑色的眼睛憑空消失了。

下了樓,見孔天明正倚在扶手前,文質彬彬的書生模樣,他看上去很孱弱,骨瘦嶙峋的,手上握著一卷古籍,書皮翻爛了,看不出是什麽書。

琉璃見著他便說:“書呆子。讀書去屋裏讀,別擋著道。”

天明譏笑道:“讀書是書呆子,不讀書是呆子。朱丹姐,你看我姐可像個呆子?”

姐弟倆齊刷刷地盯著朱丹,好像她的回答至關重要,是教科書後面的正確答案,是回力球場上的裁判。

於是她只好劍走偏鋒,驢唇不對馬嘴地說道:“天明你又瘦了。”

琉璃也順著臺階道:“可不是,只見他吃飯不見他長肉,也不知飯都吃到哪裏去了?”

話音剛落,天明已經灰溜溜地鉆回房間裏去了,只剩她們望著他的背影嗤嗤地笑。

不管什麽年紀的男人聽到什麽年紀的女人嘮叨,頭上的緊箍咒都會劇烈收縮著,使其痛不欲生,他們讀《西游記》時是會與悟空產生共情的,他們覺得自己就是悟空,婚姻就是一場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的修行,妻子是唐僧,孩子是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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