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雋亦坐如針氈。

原因無他——他那母親給找來的軟了吧唧的新家教，此時正坐在他哥身邊，母親滿面笑容地和他們說話，三人其樂融融。

而他，先不說一進門就對嫂子惡語相向，嫂子要給他上課時他還不配合，更惡劣的是當著他哥的面嘀咕嫂子的不是，罪加一等。

秦雋亦坐立不安，秦女士註意到兒子的反常，問了一句：“怎麽了？”

“媽，家教課……”

“你還要上？”

……不上了？他一呆，看向陸梧。

陸梧看了眼時間，說：“秦阿姨，還有一個小時的課程。這是我們合同裏商議好的。”

秦雋亦在一邊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秦女士奇怪地看了一眼兒子，點點頭：“行，那你們去吧。”

兩人回到房裏，秦雋亦像做錯事的小孩兒似的，小心翼翼地喊了聲：“嫂子。”

陸梧一噎，驚疑地看著他。

“嫂子，對不起。”他乖乖地坐著，“我之前對你態度太差了。”

“沒、沒關系。”

“嫂子”這個稱呼聽得陸梧耳根發熱，她趕忙糾正：“你別這麽叫我，現在我是你的家教，你叫我陸老師就行了。”

“噢，我知道了，我聽嫂子的。”

“……”

少年的態度急劇轉變，上課時收起了原本的漫不經心，坐得端端正正，陸梧說啥他做啥，一口一個“陸老師”叫得尊敬有禮，就差在腦門上貼個“三好學生”了。

陸梧一時適應困難，只感覺束手束腳的，哪兒哪兒都不自在。

課上到一半，秦雋亦忍不住了。

“嫂……陸老師，”他按了按筆，“唉，還是嫂子吧。”

陸梧：“……”

算了，不在這個事上糾結那麽多。

“怎麽了？”

秦雋亦扔了筆，好奇地盯著陸梧：“嫂子，是我哥追的你還是你追的他啊？”

少年的眼睛和蕭淩有兩三分相似，睫毛同樣濃密卷翹，眸子卻黑得十分純粹，此時斂了鋒芒乖下來，像一只沒有攻擊力的小奶狗。

被男朋友的弟弟打聽八卦的滋味很奇妙，陸梧手裏教材沒放下，“現在還是上課時間。”

“我覺著差不多了。”

“按照進度，我們還有……”

“對了！嫂子，我給你看看這個。”

陸梧的話卡到一半，少年自說自話地跑去翻箱倒櫃，最後抱了個木箱子出來，一屁股坐在地毯上。

“嫂子，你來你來。”

今天這課註定是上不完了，陸梧無奈地放下手裏的書，走過去坐下。

秦雋亦拿紙擦了擦表面的灰，然後才打開了木箱子。

箱子裏放了很多東西，大多都是陳舊的玩具或模型，還有一個已經幹癟破爛的籃球，最底下鋪了幾本書一樣的東西，被眾多玩具蓋著，看不清到底是什麽。

陸梧不明白少年的用意，“這些是……？”

秦雋亦頗為自豪：“這都是我跟我哥的回憶。”

……十足的兄控啊。

陸梧有些好奇地觀察裏面的東西，秦雋亦獻寶似的開始她逐一介紹裏面的物件。

“嫂子你看這個，這是我哥當時瞞著我爸媽偷偷帶我去買的，不過我也求了他很久他才同意。”

“這個戰艦模型聽我爸說還是我哥小時候玩的，後來我哥又拿給我玩了。”

“哎嫂子你看這個籃球，也是我哥的。他教我打籃球的時候就用的這個，不過被我不小心弄壞了……”

“還有……”

秦雋亦興致勃勃，像是終於找到了可以分享的人，喋喋不休地說著。陸梧聽著聽著，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從秦雋亦的敘述裏，她好像又看見了蕭淩不一樣的一面，身為兄長的他似乎比平時……更有人情味了。

“對了對了，嫂子，我給你看看這個。”

少年撥開上面的小物件，把埋在底下的硬殼冊子拿了出來。

陸梧總算看清那是什麽了，“相冊？”

“對，我剛上小學那年和我哥去拍的。”

陸梧也來了興趣，接過那本相冊。

厚厚的一本相冊都是藝術照，按年齡推算的話，蕭淩當時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剛上初中，和現在的秦雋亦年紀相仿。

一張張照片裏，蕭淩的頭發打理得非常整齊，拍藝術照需要換好幾套衣服，有西裝、古裝，還有一些日常化的服裝。稚氣未脫的少年面對正兒八經的鏡頭似乎有些不適，每一張嘴唇都抿著，表情僵硬，很少見到笑容。

陸梧邊翻邊嘀咕：“都沒有一張笑得好看點的嗎？”

“我哥那時候不太習慣面對鏡頭。”秦雋亦說，“後來多拍了兩次就好多了。”

“說到這個，嫂子我跟你說，”他哈哈大笑起來，“當時因為表情這個事，攝影師說了我哥好幾次，讓他笑一笑什麽的，說多了之後，我哥就更不高興了，攝影師再說他的時候……”

他擺正了身姿，板起臉，唇角抿著，眉頭微蹙，模仿著蕭淩的口吻淡淡地說：“我緊張，不行嗎。”

他的眉目本就和蕭淩有兩三分的相似，現在故意去學，陸梧腦海裏立馬浮現出十二三歲的蕭淩以同樣的神態說這句話時的樣子。

她“噗嗤”一下笑得停不下來，想想那個畫面——實在是太可愛了。

秦雋亦也跟著笑。

她忍不住問：“你和蕭淩的感情從小就這麽好嗎？”

“也沒有……”秦雋亦想了想，“我剛記事的時候，感覺我哥對我挺冷淡的，是後來一點點變好的。”

他看著陸梧，“嫂子，你知道我們家的關系嗎？”

陸梧知道他的意思，說：“你們不是親兄弟吧。”

“你知道啊。”他明顯松了口氣。

蕭淩和她說過大致的家庭情況，對父親這邊的再組家庭沒有多說，更沒提過他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陸梧也沒想到，他們的關系竟然是這麽融洽的。

“嫂子，這話我沒跟我爸媽說過，也沒跟我哥說過，我就跟你說說，你別告訴他們。”秦雋亦的情緒忽然有些低落，“我有時候覺得很對不起我哥。”

“為什麽？”

“你也知道，我爸娶我媽之前，有過一任妻子，就是我哥的媽媽……我覺得我好像把我哥的父愛搶走了。”他悶悶地說。

陸梧一楞，別說他們兄弟倆感情看上去很好，就連秦女士和蕭淩的關系看上去也不錯，至少是沒有什麽仇怨的，看得出來，秦女士對蕭淩的好是發自內心的，但是或多或少……帶了點別樣的情緒在裏面。

類似於愧疚，又像是憐惜。

她問道：“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秦雋亦說：“你想啊，本來我哥的撫養權就不在我爸這裏，兩個人見面次數就少了很多，我哥那時候也沒多大吧，我爸就跟我媽在一起了，我哥的身份在這邊就很尷尬了，然後加上我一出生……”

他說著，肩膀耷拉了下去，沒精打采的：“從小我媽就一直告訴我，要對哥哥好一點，我覺得她心裏應該也覺得對不起我哥吧。”

陸梧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安慰安慰他，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說到底還是別人家的私事，她雖然能想到蕭淩心裏肯定是真心對這個弟弟好的，但顯然癥結並不在此。

要說的話，還是牽扯到了長輩之間的關系，不是她一個外人隨便說說就能開解什麽的。

秦雋亦肯定也知道，無非只是終於找到人可以傾訴一下煩惱而已。

“臭小子，長大了，都學會胡思亂想了？”

“……哥？！”

少年頓時慌張地站了起來，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放，表情悻然，“哥，你偷聽墻角啊……”

蕭淩神態自若地走進來，淡淡道：“不偷聽我還不知道你真的進入青春期了。”

“哥，你生氣了？”

“你覺得呢？”他挑了挑眉，倚在書桌邊，雙手抱臂。

秦雋亦低頭：“我覺得你生氣了。”

蕭淩看了眼往這邊望的陸梧，盯著弟弟的頭頂靜默地看了會兒，說：“嗯，是生氣。”

秦雋亦的頭埋得更低了。

“我是氣，你拿這種多餘的煩惱去打擾你嫂子。”

少年猛地擡頭，表情有些不解又有些驚訝。

“多餘。”蕭淩看著他的眼睛，語調沈緩，“知道了嗎？”

秦雋亦眸光微閃，沈默了好半晌，用力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哥。”

陸梧在一邊彎了彎唇角，替他們高興。

長輩的事情他們都無法左右，但是兩兄弟之間能說清楚，就比什麽都好了。

蕭淩笑了笑，拍拍弟弟的肩，沒再說什麽。

他轉向陸梧：“時間差不多了？”

蕭淩不說她還沒意識到，時間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甚至還超過了十分鐘，難怪他會上樓，估計是來看看情況，結果卻無意聽到了他們的聊天內容。

陸梧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著，“嗯，今天的時間已經到了。”

“啊，嫂子你要走了嗎？”秦雋亦問。

她點點頭：“這次沒完成的課程，下次再補上吧。”

三人一同下了樓，蕭淩跟秦雋亦說了會話，又給了他一張音樂專輯，頓時把他高興得要跳起來往兄長身上掛。

蕭淩長臂一伸把他推開，笑道：“好了，東西給你了，我先走了。”

“哥，你也走啊？”

蕭淩睨他一眼，“不然你送你嫂子回家？”

陸梧耳根一熱，扯了扯他的袖口，反被他一把握住了手，牽在掌心裏。

眼尖的秦雋亦瞄了一眼兩人的小動作，嘿嘿笑了笑：“不了不了，你老婆你自己送吧。”

秦女士拍了拍兒子的後腦勺：“嬉皮笑臉。”

“你老婆”三個字，讓陸梧整個人都泡進了熱水一樣。

秦女士挽留道：“留下來吃個午飯吧？一會兒你爸該回來了，讓他見見陸梧。”

聞言，陸梧緊張地抓緊了蕭淩的手。

蕭淩：“改天吧，今天太匆忙了。”

秦女士也不強求，“也好，你們路上小心點。”

告別了兩人，蕭淩牽著陸梧離開。

別墅區人煙稀少，即便是大白天的，也不見什麽生氣，偶爾能看見保安四處巡邏。

出了門，陸梧才終於敢感慨：“好巧啊。”

“我也沒想到，秦阿姨給雋亦找的新家教是你。”蕭淩輕輕笑說。

“你都沒告訴過我你還有一個這麽大的弟弟。”

“來日方長，我打算慢慢讓你知道我家的情況的。”

陸梧說：“那我這樣，算不算見家長了？”上次意外情況下見了蕭母一面，她之後偷摸向蕭淩打聽過蕭母對自己的印象，可他就是不說，讓她一直忐忐忑忑的。

蕭淩亦有所感地看了她一眼，促狹道；“想去見我媽了？”

陸梧覺得現在還太早了，但是想了一想，還是點了點頭。

“你老吊著我，我不知道你媽媽怎麽看我的。”她不悅地努了努嘴。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是我的錯。我媽對你印象挺不錯的，還時不時暗示我帶你回去吃飯。”

“啊。那你怎麽說的？”

“等你準備好。”

她想說我早就準備好了，然而話到嘴邊，就變成了：“那……那再等等吧。”

她還是有點慫。

她得先把自己父母這邊搞定了，才能有底氣去拜訪蕭母。畢竟那時候……兩家長輩對對方都頗有微詞。

蕭淩明了地嗯了一聲，輕輕揉著她的手。

陸梧思索了一下，將心裏的疑問問了出來：“你對秦阿姨……是怎麽想的？”

她是感到意外的，對蕭淩來說，秦女士是後母，還和自己的父親另外育有一子，通常來說，原子女和後母之間的關系都會很微妙，可他看上去，心裏似乎一點芥蒂都沒有。更別說，對弟弟還是萬分寵愛。

“沒怎麽想的。”他表情認真地沈吟道，“我父母是和平分手，之後一年我爸才遇上秦阿姨，兩人正常相戀，結婚，生子，沒有法律和道德上的任何不妥。”

“……雖然，雋亦剛出生那兩年，我有點不適應。但是秦阿姨人很好，同樣把我當兒子看待，這也是我能接受雋亦的主要原因。”

“我說過，我父親這麽些年來也沒有虧待我媽和我，所以對於他重新組建家庭，我沒什麽看不開的。”

他笑笑：“現在我很慶幸我爸遇上的是秦阿姨，她和我爸很合適。我媽的日子也過得很灑脫，離婚之後，我能感覺出來她輕松了許多。”

陸梧掰著手指頭數：“那你現在，就有四份愛了。父母的，秦阿姨的，還有你弟弟的。”

蕭淩低頭看了看她的手指頭，“還有一份。”

“嗯？”

他伸手過去，將她唯一沒收進去的小拇指輕輕勾住。

“還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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