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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終不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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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終不記年

屹立了幾萬年的雷鏡臺,終於在天帝一紙詔書之後,緩緩沈入了舊淵。自此之後,天界仙家若生情愫,需雙雙由往生池下凡歷情劫,三生三世猶能不改初心,方可在天庭結為仙侶。

此門一開,從小仙娥到老仙翁都動起了心思。天庭一度桃花開遍,喜鵲連枝。

然而沒多久,神仙們逐漸發現,雷鏡臺並不是阻礙他們相戀的首惡。實情是每位神仙自有仙宮,逍遙快活,四處風流,確實不怎麽羨鴛鴦。最終,真正能兩心相約、下界歷劫的仙侶屈指可數。

又過了一段時間,談情說愛的風潮漸漸地淡了。各仙有各仙的值守,老神仙們聽聞誰又為情跳了往生池,也只是議論上兩三天,便不再關心。

北辰聖君臨危受命,代掌了天庭法司的重任。他性情寬和耐心,與前任風格殊異,但遵循成法十分嚴格,加上諸位同僚都頗為幹練,公務落在實處,倒也從未出過紕漏。

東海的仙市順利開張大吉。最初,海龍族與飛龍族以商街劃界,各據一邊,嚴防對方越界。但隨著百颶仙島越來越繁華,上島的仙族、妖族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些膽大包天的修仙凡人也尋了途徑登島,海龍飛龍兩族的舊怨慢慢便成了年輕一代不愛提的老黃歷。在對待其他族群時,海龍與飛龍發現他們之間的共性遠遠大於差異,譬如海參都得蔥燒而非油炸,海鮮粽得吃鹹的而非甜的,等等。

再往後,一個雄海龍愛上了一頭雌飛龍,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兩族混居通婚,曾經驚世駭俗,慢慢也是尋常了。

北山化蛇耐不住寂寞,還是出來滋擾過東海一回,但還沒挨著百颶仙島的邊兒,迎面遇上來百颶仙島探親的魘龍,魘龍一個張嘴,就把他嚇回了老窩。

天衢不在的第七十九年,趙不平辭去了仙職,把囤積的凡間好物並卷帙書簡裝了幾車,尋了個不高不矮不遠不近的小土包,權作隱居的仙山,閉門著書立說去了。

神仙日子漫漫長,日日上工日日忙。自那之後,春花承襲了財帛星君之位和整座寶蟠宮和東海仙市的所有事務,時光更是遁走如飛。

人間一瞬白駒日,世事幾番蒼狗雲。凡間不知天上星移鬥轉,凡人們照舊沈浮於萬丈紅塵之中。

這一日,東海之西七百裏,一座名喚小春浦的鎮子正在舉行盛大的廟會。

小春浦下轄九鄉,人口數萬,一年中最看重的節慶不是除夕春節,而是正月初五的財神祭。鎮上最美麗福氣的女子扮成財神娘娘,踩高蹺游街,更有雜耍戲法等,不一而足。遠近九鄉的農人都帶著自家特產前來趕集。

廟會後的集市上,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兒蹲在個農具攤兒後面,百無聊賴地望著天。

忽有清亮如泉水的聲音響起:

“小弟弟,你這個鐝頭,怎麽和別家賣的不一樣呢?”

小男孩兒把脖子抻直,一下子看呆了。

一個長相頗為標致喜慶的黃衣姑娘笑盈盈地立在攤前,手裏拿著一把黃槐木的鐝頭。她皓腕露在袖外,戴著個細木鐲子,還系著條青金兩色編織的絲線。

小男孩兒紅了臉:

“這是……我自己做的。”

黃衣姑娘指向木鐵連接處:

“為什麽這裏多了一塊塞呢?”

他支吾道:

“冬天幹,木柄縮起來,容易掉。我加、加了個楔形的木塞,它就不容易掉了。”

黃衣姑娘十分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你可真聰明啊!”

“小弟弟,你叫什麽名字?像你這個年紀,應該還在上學堂,怎麽想起來自己做鐝頭呢?”

“我叫……小墩兒。”小男孩兒臉更紅了,像個猴兒屁股。他搓著衣角道:“阿爹阿娘供我念書,太辛苦了。我把鐝頭改一改,他們下地幹活的時候,就不會磨傷手了。”

黃衣姑娘眼波微動:

“小墩兒真是個好孩子。”

她從懷裏掏出兩吊錢:

“姐姐買一個鐝頭,好不好?”

小墩兒借過錢,摸摸頭:

“姐姐你這麽好看,也要種地嗎?”

黃衣姑娘道:

“姐姐家裏有一棵大樹,長得太慢了。姐姐想,該多給他松松土,讓他爭點氣。”

小墩兒挺起了胸脯:

“我做的鐝頭最好松土了,還可以挖筍子,刨紅薯呢!姐姐用了,你家的大樹一定能長得高高的!”

黃衣姑娘被他逗笑:

“光長個兒也不行啊……”

……還得長點心啊。

她眉宇間掠過一絲惆悵,但轉瞬即逝,又換上親切的笑意:

“小墩兒,你爹娘呢?”

“我看攤兒,他們去拜財神娘娘去了。”

小墩兒充滿向往地看著她:

“姐姐,你不去拜財神娘娘嗎?拜了財神娘娘,明年一年都能財源滾滾呢!”

黃衣姑娘——亦即是財神春花,向高蹺游行的方向張望了一下,轉過身來,輕輕蹲下:

“小墩兒,”她面容忽然鄭重,“姐姐知道一個了不起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小墩兒眼睛一亮:

“想!”

春花嚴肅地點了點頭:

“姐姐的秘密是——”

“其實,財神根本不需要你們去拜她。真正的財神呀……”

她托起小墩兒的手:

“就藏在你的雙手,和小腦袋瓜兒裏面呢!”

小墩兒楞了楞,正要咀嚼她所說的話,驀地一眼看見了阿爹和阿娘。

小墩兒的阿爹滿頭大汗地沖過來,手裏捧了個黃符,小心翼翼地塞在小墩兒手裏。

“快、快給財神娘娘跪下!這是娘娘親賜的招財符!”

小墩兒瞪著那黃符,倏然想起什麽,轉臉去看那買了他鐝頭的黃衣姐姐。

黃衣姐姐像水霧蒸發一般,轉眼就不見了。

阿爹拍著他的肩膀:

“快跪啊,這可是阿爹阿娘排了好久的隊,才接來的財運!”

小墩兒呆呆地想了一會兒,從懷裏掏出黃衣姐姐給的兩吊錢,仔細一看,每個銅錢上面都若隱若現一朵金色的春花。

他收起銅錢,忽然向阿爹笑道:

“阿爹,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呀。”

“……其實財神,就藏在我們的雙手和腦袋瓜兒裏面呢!”

金烏西沈,仙山含黛。春花扛著柄鐝頭,撥下雲頭,落在昊極仙山的子夜河畔。

她褪去鞋襪,熟練地往肩上一扔,赤腳涉過冰涼的子夜河。

一如此前的無數個夜晚,河上的孔明燈冉冉升起來了。

起初還都寫著字,慢慢的,後頭逐漸變成了畫,又變成了連環畫。每一盞燈上都畫著一朵小花和一棵大樹。那樹越長越高,終於有一個小人從裏頭跳了出來。

春花站在河中央,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畫功,轉頭看看對岸,嘆了口氣,繼續前行。

河岸之上,一棵參天巨木沈默而高大地矗立著,巨木的樹幹上,一圈青金光線悄然流動。

巨樹底下,簡單地搭著一個草屋,有籬笆,有小院兒,有石頭圈起的水池,有木頭搖椅。雖然樣樣物事都很樸素,卻是難得的齊全和舒適。

春花赤著腳,踩上延伸得極為寬闊的根脈,一直走到樹根底下。

“冬藏,我回來啦。”

百年前,雷鏡臺下,古上天尊親至,以靈力護持天衢的最後一點真元,播種於昊極仙山,子夜河畔,他最初生長之地。

天衢兩萬多年修為,原該抵得上那一百九十八道雷劫。他化為樹種,也許只是靈根有傷的緣故。但木系仙人修行艱難,誰也說不清修覆靈根究竟需要多久。

也可能是一兩百年,也可能,需要千年萬年的時光。

以柏樹而言,他長得可以算是出奇地快了,到如今,得要十個人才能環抱樹幹。

“真的是,光長個子不長心啊。”

春花展開手臂,輕輕貼住樹幹。旁生的枝條溫柔地挽著她的身子,像一個懷抱。

她用指甲輕輕剮蹭著樹幹上的小屑:

“就是說,我也不是催你,可是,一百年都過去了呢。”

“你那位老師尊,借他塊寶地種棵樹,搭個屋子,他竟然收我地租,你敢信?你快醒過來,咱們好省一筆租子呀。”

巨樹沒有回答她。

“冬藏,你若是現在立刻醒過來,我一定一點都不驚訝,甚至還能冷峻地微笑。”

“一百年沒見,你恐怕都不認識我了。我和從前比起來,高貴冷艷了很多呢。”

“……我如今,嘖嘖,深不可測。”

巨樹依然無聲。

春花等了一會兒,終於露出點失望的神色。然而很快就恢覆如常,自顧自地絮絮低語。

從人間的廟會,到東海的仙市,到南極仙翁養的鹿,再到司命和月老給下凡歷劫的小情侶們攢的狗血本子。

說到最後,她也累了,終於停下了話頭。

“昨日又碰見北辰,他問我,如今這樣,過得算不算好。”

透過重重枝葉,她仰頭窺見數隙星光。

“……冬藏,我如今,每天都過得很好。”

“只有一樣,……太過想你。”

河上,孔明燈漸漸消失在了天際。小院之中,檐下懸掛的顆顆夜明珠卻隱晦地投灑出柔光。

春花轉了個身,更深地窩進大樹的凹陷,把它當了個躺椅或是搖籃。

萬物忽然歸於沈寂,她眼皮有些打架,漸漸地便要闔上。

正是在此時,異變陡生。

一道青光刺破長空,如電光疾射而至。

春花猛然睜大雙眼,卻來不及辨認,只看得清是一柄長劍。

那劍尖直指她身後的樹幹,春花大驚。無奈法術有限,應變不及,她索性伸開雙臂,擋在劍尖與樹幹之間。

預期的疼痛並未到來,她緩緩睜開眼,只見眼前青芒如波流動,一柄熟悉的長劍懸空橫在面前。

是青釭!

它不是應該存放在紫闕仙山麽?

她顫抖著向青釭伸出手——

一只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掌自她身後伸出,緊握住青釭劍柄。手腕上,分明戴著與她一模一樣的青金絲線。

幹澀而熟悉的嗓音響起:

“春花。”

“……”

微暖的呼吸吹拂她頸項:

“明日起,租子不必交了。”

夜風乍起,軒轅柏的枝葉沙沙作響。不知何時,樹枝上四處綻開了粉黃的小花骨朵,如同一個個倒置的小金鈴,舒展搖曳。

古樹與新花的香氣糾糾纏纏,鋪滿水岸。

春花僵在了原地。

練了百年的冷峻微笑全是廢柴,她知道,此刻的自己,一點都不高貴冷艷。

秋懷夏愫,冬守春歸,寒暑無侵,終不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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