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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照影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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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照影驚鴻

春花出了九垠宮,海棠竟在門口等她。

“星君的大事,可處理好了麽?”

春花險些要疑心她故意給自己添堵了。

“……處理好了。多謝海棠仙子相助。”她頓了一頓,“你們上尊不是讓你回去歇息麽?”

海棠笑了笑:

“我怕星君不熟路,送一送你。”

春花“哦”了一聲。

女子之間的感知格外敏銳,海棠似乎對她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

這不巧了麽,她也一樣。

兩人並肩而行,春花也不多寒暄,單刀直入:

“聽上尊說,海棠仙子在凡間的時候就是斷妄司屬員?”

海棠面現欣喜:

“星君還跟上尊打聽我呢?”

“……”

“不錯,多虧上尊教誨多年,我才能修行有成,飛升成仙。”

“那你對上尊……凡間的談大人,該是十分了解了。”

海棠想了想:

“我十五歲就入了斷妄司,跟在天官身邊十五年,應該算是了解的。”

十五年!算起來,凡間的長孫春花和談東樵也就認識了三四年,這裏頭還有三年是兩地分離。

春花一時不知心裏是什麽滋味,半晌幹澀道:

“你認識的談大人,是個什麽樣的人?”

海棠面上現出孺慕之情:

“天官啊,是個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啊。”

春花下巴墜了半截:

“誰?他?”

“天官雖然看起來冷冷的,但除了公務上嚴苛些,私底下對下屬們都很溫和,也很公正。若是新出了什麽折子戲、話本子,他都是第一個知道的,還指點我們去游玩。游湖看燈走什麽路線,他都清楚,琴棋書畫都很在行,還會下廚呢。”

春花張大的嘴已經合不上了:

“啊這……你們不知道他有個諢號叫‘活閻王’,還有‘孔屠’麽?”

海棠笑道:

“知道啊。不過我師父說,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人是會變的嘛。”

一股酸脹的悵惘從春花心中蔓延開來,不禁久久不語。

前方便是山門,春花正打算告辭,忽聽海棠道:

“其實……我也是汴陵人呢。”

春花微微一楞。

海棠續道:

“星君還記得汴陵嗎?”

“鴛鴦湖多美啊。記得有一年,我隨天官去汴陵公幹,恰逢中秋。我們租了條畫舫游鴛鴦湖,一過了戌時,湖上明月高掛,滿天的孔明燈就升起來啦……”

春花忽然就聽不下去了。

她強笑了一聲:

“海棠仙子,你我已登仙界,凡間的事情,就不該過於流連了。”

山門已到,春花勉強行了一禮,便告辭而去。

海棠在山門內怔怔地立了一會兒,方才回去。

隔日,一道仙訣過來,北辰召春花往東海同議開仙市之事。

火德星君打了七顆碩大的定風珠,安放在百颶仙島周圍。春花毫不費力就降落在島上。

北辰領著春花環島游了一圈,又令主管興建的八爪烏將軍拿出圖紙,三人圍坐,修修改改了一天。

末了,春花道:

“既然開市,就該有個地標,引導人流聚集。不如把那廢棄的鎮妖金塔放在島中最高處的山頂,自西碼頭到金塔修一條商市街,作為仙市主幹,其餘分市,由此蔓延開去。若有搗亂的妖邪路過,也能起個震懾作用,再則也是個景觀。”

北辰和烏將軍齊齊讚同,於是烏將軍領了一窩蝦蟹去改圖紙。

風浪初平,天光如洗,北辰祭起移山斷海之術,召出鎮妖金塔,緩緩安置在百颶仙島之巔,塔頂金鈴清音奏響,金光照亮了半邊海天。

春花心中忽然升起感動,由衷道:

“北辰,你如今很像個聖君的樣子了。東海在你治下,定會越來越好的。”

北辰收了神通,與她立在塔下,笑道:

“聖君該是什麽樣子的?”

春花一楞。

仙者自然各有其道,但她心中的聖君,似乎就該是天衢那樣的,青衣神君傲然立在浪尖,面前是猖狂兇獸,身後是千萬生靈。

金塔的靈光映在她臉上,一瞬間容光昳麗,灼亮了北辰的眼。

北辰想起了她在風雨之中修補金塔的那一日,那是他、天衢和春花三人交匯糾纏的命運轉折的開始。

他心中微微一動。

再沒有更合適的時機了,一切都剛剛好。

“春花,”他緩緩開口:

“我一直心悅於你。”

春花愕然回望他,良久才道:

“你是說,在凡間的時候麽?”

北辰搖頭:

“不是。”

“是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也許是第一次見你。與你一同下凡,共歷情劫,你不知我有多麽歡喜。”

這話一出口,他忽然一身輕松,仿佛放下了背負多年的重擔。

眼見著她眸中浮現震驚和悵惘,北辰失笑了。

這原本是一件美好而簡單的事情,也不知為何,從前覺得那般難於說出口。

“抱歉,我無意讓你為難。但我確實想知道,你究竟……如何看我。”

春花呆呆地看了他半晌,驀地深吸了一口氣:

“北辰,你想聽實話,還是咱們就把這事忘了,今後再不提起?”

北辰一怔:“我自然想聽實話。”

與她是否回應他的情意相比,他更在意的,是兩人之間的真摯與坦誠。

“若我說了實話,咱們還能做朋友麽?”

“……我盡力。”

這答案沒有讓春花滿意,但她心裏知道,怎樣才是正確的做法。

“我確實……並不心悅於你。”

北辰窒了一窒。

還是紮心了。

“我記得,在凡間的時候,你送過我一條平安絡子。”

春花搓了搓手心:

“我那時年紀小,只覺得你很好,別的姑娘也都喜歡你,我也該喜歡你的。”

更紮心了。

他沈默了一瞬:

“若我早些向你表明心意,或者在天庭時就告訴你我的心思,也許我們不會錯過。”

春花無奈地搖搖頭:

“北辰,我知道我自己是什麽樣的人。我從來不容許自己錯過。”

“那時你說了一些傷人心的話,我當時不懂,後來年紀大了些,漸漸明白你只是為了保護我。若我真的那樣喜歡你,一定會立刻找你問個明白,絕不會就這樣算了。”

“我喜歡你,是盼著你健康平安,開心快樂。但這開心快樂裏,並不一定非要有我。北辰,我們做朋友很好,做戀人,不行。”

“你總是盡力幫我、護著我,我們可以吃喝玩樂、談古論今,也可同上戰場,以背相托。但……”

明眸晶亮而坦誠地望著他:

“你並不十分明白我。”

北辰默然良久:

“那天衢師兄呢?”

春花怔了一怔。

剎那間,忸怩而繾綣的情思如繁星灑滿她的眼底:

“他呀,就是那個,我不容許自己錯過的人呀。”

不論是第一世為人,還是凡間歷劫,她自幼在人堆裏打滾兒,養出一雙犀利的眼睛,看穿過多少卑微低劣的靈魂。

第一次在鴛鴦湖畔遇上那位嚴先生,就像在亂石灘裏望見一塊金子。

最初,她以為自己缺的,是個可信的賬房先生,一個得力的助手。

但是她錯了。

很久以後,她才看清楚自己的欲望:

如果是這個人,或許能明白她——明白她的努力、驕傲、夢想與掙紮,以她認可的理由認可她,以她愛的方式愛她。

淚水不知不覺地盈滿了她的雙眼。她終於想起,自己究竟丟失了什麽樣的珍寶。

北辰苦笑起來。這一次,他輸得明明白白。

他分明有些憂傷,卻又為她的堅定而同感喜悅。

終於,他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春花,‘黃粱夢’已解,你都想起來了,對嗎?”

淚水如絲線綿綿而下,春花怔忪了一會兒,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

“凡間的兩情相悅不過幾十年。可天界神仙,相戀就是永恒。你可想清楚了?難道……真要和他一起上雷鏡臺麽?”

“誰說我求的是永恒?”

北辰一楞,便見她破涕為笑:

“我所求的,從來只是當下。”

春花擦去頰上淚珠:

“北辰,我有個地方要去。”

她駕起雲頭,直向紫闕仙山而去。

重到山門,依舊是那兩個紫衣小仙童攔住了她。

春花咬著牙:

“我這回真是有緊急的大事!”

然而小仙童們已經有了經驗,鐵了心腸。

春花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我要見海棠仙子。”

海棠收到仙訣,驚訝地前來迎她,聽說她要見天衢上尊,為難一笑:

“今日上尊確實不在紫闕仙山。”

“……那他去了何處?”

海棠端詳著她焦急的神情,柔聲道:

“春花星君,究竟出了什麽大事?說出來,我替你想想辦法?”

春花語塞,訥訥幾聲,把心一橫。

“海棠仙子,我瞧你是個面善心慈的明白人,我就明說了。”

海棠挑起眉。

“我對你家上尊,咳咳,打的是吃幹抹凈,志在必得的主意。”

海棠:“……”

“你若是也對他有意,咱們不妨公平競爭。”

海棠沈默地瞪著她,片刻,噗嗤笑出聲來。

“他年紀這麽老,一張棺材臉,滿口大道理,動不動就教訓人。除了你,誰會喜歡他?”

春花楞了一會兒:“你說的,也有道理。”

海棠以為自己的話影響了她的心意,連忙改口:

“咳咳,我們上尊自然是極好的。你若不抓緊些,沒準兒真被我搶了去呢。”

春花:“……”

海棠道:“上尊去了昊極仙山助古上仙尊閉關,恐怕還需一兩日才能回來。我等普通仙人,根本摸不著去路。”

春花一楞。

昊極仙山她雖去過一次,卻根本沒記住路。

她揉著眉心:“我自己想辦法。”

海棠十分感慨:

“星君,我盼這一日,可盼了太久了。若能親眼見你和上尊重續前緣,也不枉我飛升這一回!”

春花詫然:

“我們在凡間……是不是認識?”

海棠搖頭:

“我出生之時,星君已離世二十餘年了。”

“那……”

“我原本,姓方。”

春花困惑地摸摸鼻子。

海棠再道:

“我出生的地方,叫方家巷子。”

春花驀然一震。

“方家巷子窮了兩百年,直到有位春花老板為我們建橋修路,開商市作坊,人人才能自食其力,家家才有餘財教子。我們那兒的百姓一直感念她的恩德,後世重女勝於重男,女兒個個以春日百花為名,有的名桃,有的名梨,有的名鵑,還有的,取名海棠。”

海棠感懷地凝望著這個她自幼熟知的人:

“汴陵女子,人人爭強自立,各有所成,惟願如當年的長孫春花一般,恣意盛開,百花齊放。只因有你先例在前,父母才肯送我去李家鏢局習武,拜了天下第一的女鏢師為師。十五歲,我被斷妄司聞師傅選中,修習道法,得展平生志向。”

“春花星君,你的每一個故事,我都聽說過。自你去後,世間果然如你所願,有千千萬萬朵春花,自曠野之中破土而生。”

翠谷蒼柏,磊磊澗石,著意尋春,卻在無尋處。

昊極仙山之中,已是夜深。天衢拜別了師尊,踽踽獨行,涉過清泠的子夜河。

一盞冷月之下,星星點點的孔明燈又升起來了。

他靜立在水中,默然看了一會兒,輕嘆了口氣,轉身繼續前行。

剛踏出幾步,天衢驀地停住了腳步,深潭般的黑眸如有重重山石墜落,飛濺起無限波濤。

他僵著身子,緩緩舉目遠眺,震動更甚。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只怕眼前這一幕並非真實,而是在自己的夢中。

更多的孔明燈正從子夜河上冉冉升起。那上面,書寫的不是長孫春花與談東樵的名字。

最新的一盞悠然飄到天衢面前,墨跡還未幹透,張揚縱逸地寫著四個大字:

春花,冬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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