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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沃野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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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沃野繁花

春花的二十三歲生辰,以一個艷陽高照的冬日暖晨開始。

石渠和衡兒起了個大早,一大一小穿得花團錦簇,揣著手在檐下等她。春花一出閨門,石渠就掏出提前封好的大紅包:

“臭丫頭,生辰喜樂呀!”

衡兒笑成個小粉團兒,十分鄭重地行了個禮:“姑姑生辰喜樂呀!”

春花接過紅包,捏捏衡兒的小臉蛋:

“哥哥哪來這麽多的銀子?”

石渠挺了挺胸脯:“來京後,我收了幾個小弟子,這是人家給的束脩。……當然,還有些是爺爺添的,一起給你做個生辰禮。”

唯恐她嫌少,他又補充:“哥哥知道你日進鬥金,但這次不同,這是哥哥的血汗錢,你可要好好收用。”

一股暖流漫過心坎,春花只覺心軟得如幼時最饞的那一口麥飴。

“哥哥……”

爺爺從前數落石渠,她很少替他說話,後來因蘇玠之事,又拖了石渠做冤大頭。但石渠從未說過半句埋怨她的話。

不論她如何選擇,爺爺和哥哥都是最支持她的人。

“我自幼恃寵而驕,肆意妄為,……是不是讓哥哥受了不少委屈?”

石渠咧開大大的笑容,伸手要摸春花的頭頂,又見她今日盛裝釵環,只好尷尬放下。

“你一出生就沒了氣息,爺爺求遍了滿天神佛,才從閻王手裏搶出你這條小命兒來,當然要好好疼愛。小春花,被偏愛的常不自知,但你心地善良,總是替他人著想,帶給哥哥的歡喜比委屈要多百倍千倍。反而是哥哥無能,將千斤的重擔壓在你一人身上。”

春花怔楞了一會兒。

“哥哥,我今日要做一件大事,也許對長孫家有不小的影響。”

石渠怔了怔,半晌笑道:

“你想做什麽,拿定了主意,就去做吧。”

他握住春花的手:

“其實爺爺和哥哥並不需要你成為天下首富才能快樂。哪怕簞食壺漿,只要一家人平安團圓,就是人間樂土。”

目光落在在她微濕的眼眸上,石渠重重一拍腦袋:

“看我,說什麽呢!一大早的,快把小壽星惹哭了!”

他一把拉起春花:“快走快走!我聽說阿葛尋了好久,才尋到一壇二十三年的女兒紅,給你做壽禮!”

“……二十三年的女兒紅?”

“怎麽,就不興別家也有年紀大了不肯嫁人的姑娘?”

“長孫石渠!”

金明池畔,筵席大開。京中商界名流幾乎全都到場,還有長孫家產業裏一百多位精明強幹的掌櫃管事。為顯示京城的豪奢作派,齊老板大手筆,開了八十餘桌,滿目皆是葡萄酒熟、膏腴鮮美,金盤異果,銀甕奇花。

春花被一路延請到首席,來回推辭了許久,還是請齊老板先坐了,才在他身側坐下。舉目一望,同席的有尋靜宜、陳葛,還有幾位京城商會的同行。

“怎麽,十哥還沒到?”她問尋靜宜。

“本該昨晚就到京城的,現下還未有消息。我已命小廝去他府上催請了。”

春花向齊老板道:“可否再等片刻,待我家十哥到了,再開席?”

齊老板大手一揮:“那是自然!”

尋靜宜的心思並不在祝十身上,她憂心忡忡地望著春花的笑顏,忍不住低聲問:

“你可想好了麽?踏出這一步,再無回頭路。”

春花點點頭:

“想好了。”

膽大妄為了二十三年,不差這一回。

她目光投向坐在尋靜宜另一側的陳葛,微笑:

“阿葛,聽聞你得了壇二十三年的女兒紅。”

陳葛看著有些心不在焉,正不知在想什麽,被春花猛然一問,驚了一驚,而後方才醒悟:

“不錯。”

轉身命人呈上酒壺,為春花斟滿一杯。

“春花,生意事且生意談,今日是你生辰,我確是一片真心祝你平安喜樂,福壽百年。這一杯女兒紅,你可得喝。”

春花大笑:“我風寒初愈,羊大夫只準我飲三杯酒。第一杯就飲你這杯女兒紅!”

尋靜宜見他二人不再劍拔弩張,心中甚慰,笑道:

“那第二杯,你要喝誰的酒?”

春花還未答話,一人朗聲道:

“自然該喝我的酒!”

戴著半邊烏銅面具的清瘦青年抱著一壇酒,穿越重重人海,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春花身前。

“十哥!我還以為你趕不回來了呢!”

祝十的眼眸中映照出她驚喜的笑靨,氤氳如溫柔的良夜。

“你的生辰,我怎可不在?”

雙手捧出酒壇:“這是十哥從黔南帶回的苗疆烈酒,據說是苗女以癡情蠱釀給心上人喝的。喝了她的酒,生老病死,也不會離她而去。春花,你可敢喝?”

這些奇奇怪怪的講究最對春花脾性,立時下巴一揚:“那我可非得喝一杯了。”

當下命人另取了杯子,斟滿待飲。

祝十在同席落了座,只向尋靜宜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了。

齊老板撫掌大笑:“那春花老板的第三杯,就交給老朽了!既然人已到期,咱們就開席罷!”

觥籌交錯,笑語飛聲,春花與其他人談笑之際,目光偶然落在祝十身上,但見他唇邊帶笑,眉宇間卻凝著淡淡愁緒,仿佛懷著萬重的心事。

春花隔著觥籌,向他比了個口型:

“你還好嗎?”

祝十眉目舒展了些,向她搖了搖頭:

“沒什麽急事,容後再說。”

筵席既開,齊老板作為席間主持,自然得先說幾句。他先是稱頌了一番春花對京城商界和皇朝境內商業所做的貢獻,又感嘆了一遍後浪強勁,他這個老前浪,恐怕很快就要被拍在沙灘上了。

眾人心知他是自嘲,都哈哈大笑。但能讓京城商會會長如此擡舉,恐怕過不了多久,長孫春花就是名副其實的商業霸主了。

齊老板頗多感慨,自己先飲了一杯,又召起眾人齊齊舉杯:

“祝願春花老板生辰喜樂,福壽開懷!”

飲罷一輪,便有人低低議論起來:

“這位春花老板這樣年輕,就享盡富貴,得盡風光,呿,難道不怕折壽麽?”

同桌之人連忙捂住他的嘴:

“別瞎說!人家都傳她是財神下凡呢!”

齊老板年老耳怠,沒聽見這些議論,春花可一句不落。她見陳葛面現不豫,當即擺了擺手:

“阿葛,不要生事。”

陳葛只得強按下怒氣。

春花深吸了一口氣,端起眼前的第一杯酒,手上竟微微顫抖。

“諸位!”

她清了清嗓子,喧鬧的座中便慢慢寂靜。

“春花今日有恙在身,不克酒力,只能小飲三杯。但有些話,積壓肺腑已久,借著這三杯酒,向諸位一吐為快。”

“在座諸位中,多少都與長孫家產業有過生意往來,有些曾在許多重要的時刻給過春花教誨和忠告,還有些甚至是看著春花長大的。諸位是春花的夥伴,也是春花的老師。春花行至今日,受諸位恩惠厚重,這第一杯酒,便是感謝諸位前輩師長的擡愛和支持!”

她仰首,傾盡了杯中的女兒紅,老酒柔醇,頓時煨暖了一腔肺腑。

座中眾人聽她言辭謙遜,也不由得感慨,紛紛以酒遙祝。

春花又掬起那杯苗疆烈酒:

“這第二杯酒,春花敬所有的商人。”

眾人一楞。

“自古士農工商,商人地位最卑,風評最賤。有人說商人不事生產,見利忘義,卻攫取了這世間的許多財富,春花覺得,此話不公。世間有人多智,有人巧思,有人力大,但一身之行,只能惠及眼前。有了好的商人,有了公平合理的交易,其他的人才能安心做好一件事,盡展自身所長。而專心鉆研一門技藝的人越來越多,這世間的所有人,才會越來越好。春花自幼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個好的商人。”

“當今盛世,重商之風已成,民生富裕,百業興盛,新物疊出。這也是諸位勤懇多年的功績。是諸位讓春花懂得,商人亦可居利思義,利物愛人!”

她話語誠懇慷慨,頗為動人,眾人聽了,不由得叫起好來。

便在這一片叫好中,春花仰首喝下了第二杯酒。烈酒如刀,火辣辣地灌入肝腸,整個人仿佛燒起來一般。

她正要端起第三杯酒,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吵嚷。

齊老板皺眉:“是什麽人?”

有下人來報:“是個衣衫破舊的老者,說要送賀禮給春花老板。”

齊老板道:“既是送賀禮,就該以待客之禮請進來。”

下人猶豫了一下,果然回身,將那老者請了進來。

春花定睛一看,竟是碧桃壚的老王叔。

王叔手裏抱了個碧玉小壇:“春花老板,我家侯娘子吩咐我送一壇新酒,權作壽禮,祝春花老板生辰喜樂,平安康健。”

在場眾人,誰不知道碧桃壚侯娘子和長孫春花的這一樁糾葛?當下各自竊語猜測,自不待言。

春花有些意外:

“王叔,你們碧桃壚的酒,不是都被一把火燒了麽?”

王叔笑道:“尋常的酒自然都燒了。但這一壇,是我家侯娘子研制的新酒,埋了一壇在南城墻外的桃樹下,故此無事。”

“哦?”侯櫻倒是沒提過她研制了新酒。

“侯娘子說,酒乃人間至味,‘春晝’是極致歡喜,‘霜枝’是極致悲涼,都不對。這一壇新酒,她釀了十年方成,一直沒有取名,上次見過了春花老板,忽然便想到了。”

春花一楞,想來這酒名和自己有關。

“這酒,叫什麽名字?”

“侯娘子說,新酒名叫‘憾生’。”

眾人皆是一楞。

陳葛霍然起立:

“這麽不吉利的名字,竟送來祝壽?”

春花飛快地叱了一聲:

“阿葛,我看這名字很好,吉利得很!這世上何人無憾?懷憾而生,才是活生生的一生。”

不知怎地,她下意識看向祝十:

“十哥,你說是也不是?”

祝十還不知她和陳葛與侯櫻之間的淵源,淡淡一笑:“你說的是。”

春花便粲然微笑:

“齊老板還請見諒,這第三杯酒,我要飲這‘憾生’了!”

侍者取過酒壇上前,為春花斟滿一杯“憾生”。濃郁厚重的酒香瞬間飄滿席間,似苦似甘,層層疊疊的歡喜與哀愁,融為了一體。

春花將杯中“憾生”一飲而盡,不由得大呼一聲:

“好酒!”

侯櫻果然是個妙人!

蒸騰的酒意,帶起了她無限的意氣胸懷。

“這第三杯酒,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告知各位。”

春花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向四面誠懇地拱了拱手:

“這世上的一切兩難困境,其實都有解法。真正不能解的,是自己心中的執念而已。我的執念,就是這‘春花’二字。但近日,我終於醒悟了一個道理:並非所有的夢想,都要以我長孫春花之名實現。”

“我今決定,自即日起,以主業為類,拆分長孫家旗下全部產業。所有產業均不再用春花名號,除錢莊外,其他產業,長孫家只持小股,不再掌控經營。”

“藥鋪醫館,由尋靜宜掌理;鏢局營造,由祝十掌理;酒樓茶莊,由陳葛掌理;其餘生意亦由現任掌事接管,更名換號。”

“從此之後,產業之間,不再同心,無需相互照應,不得勾連設障,欺壓同行,更不得店大欺客,貽害民生。”

“長孫春花最初只是個錢莊老板,祖上傳下有名字,叫做尚賢錢莊。從今以後,我會好好地做這尚賢錢莊的老板。”

一席闊談盡了,春花心中,終於塊壘盡消。

庭中,闃然無聲。

良久,齊老板終於回過味兒來,顫聲道:

“春花老板,正是因為有你坐鎮中心,大家集結在你長孫春花的名號之下,才能同氣連枝,一呼百應。你如今……嗨,這不是自斷羽翼麽?”

春花頷首,誠心誠意地福下身去:

“齊老板,誠如您所說,春花旗下,同氣連枝。但春花之外,只恐寸草難生。大運皇朝商人經營數代,商業已成鼎盛之勢,貨物可帶三江,人人皆有奇智。正所謂……”

酒意暈紅了她的臉龐,她輕輕扶住桌案,向著眾人高聲道:

“……一鯨落,萬物生。少了我這朵春花,當有千千萬萬朵春花,自曠野中破土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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