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69章 遭家不造

關燈
第69章 遭家不造

阿九的爹在世的時候,親口說過,住在方家巷子的,都是不求上進且不事生產的、沒用的窮鬼。

老爹生病之前,家裏就已經開始敗落了。好像是老爹接了個大的營造生意,給辦砸了,把前頭幾十年掙來的家產都賠進去了。老爹的病耗盡了家裏最後一點積蓄,他死後,娘和阿九連城裏一茬邊角舊房都住不起了,於是,只能流落到方家巷子去居住。

但阿九一直記得,他不是生來就窮困潦倒的。他小時候過過好日子,那時老爹在營造行裏有名望,有排場,家裏送禮的叔伯往來如流水,鴿子蛋大的珍珠也扔給阿九當過彈珠玩兒。

阿九在工地上忙了一天,一直到日暮西沈,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往家走。

這是三個月來,阿九找到的第一份正經差事。要不是他死鬼老爹和工頭老鄭有幾年交情,這好事輪不到他頭上。

工事的地主是個舍得花錢的主兒,大過年的也不停工。說是修整別院,挖了數十丈寬的大池子,底下全部要鋪滿黔地特產的寒青玉石,等夏天暑熱的時候浸涼池。阿九小時候聽他爹說過,這種寒青玉石極其稀有,三寸見方的一小塊就能賣出普通人家一年的口糧。玉石夏日清涼,冬日卻格外冰冷,拿在手上,寒氣蹭蹭地往心裏躥。

手抖的人是不能幹泥瓦的。尤其鋪池底是個技術活兒,講究嚴絲合縫,那玉石薄脆,一個不留意磕了個角,整塊就不能用了。幸好阿九小時候跟著他爹幹過幾年,手上還有些工夫。

阿九嘴裏哼著小曲兒,晃晃悠悠地穿過菜市街。兜裏銅錢隨著步伐叮咚亂撞,愉快得像他此刻的心情。今天掙了五十文,明天再掙五十文,一個月便是一千五百文,一年下來扣掉吃穿住用,給娘請個好大夫,還能省下一兩銀。好好幹三年,就能離開方家巷子,住回城裏去了。

剛過完年,人們仿佛徹底忘卻了上一年的困苦辛勞,信心滿滿地期待著美好的新一年,連吆喝聲都攢著股勁兒。

賣凍梨的大嬸兒平日是看不上他這掃帚星的,今日突然看他順眼,喊了一聲:

“阿九,買幾個梨回去給你娘煲點湯,說不定她眼睛就好了呢。”

阿九神色黯了黯。自從爹死了以後,他娘日日繡活兒,早早地就把眼睛熬瞎了。但她每日還是摸黑繡,她知道這個兒子靠自己是養活不了自己的。

可是今天不一樣了,今天阿九掙錢了。

他掏出幾枚銅錢:“來兩個梨。”

身後,驀地叱聲大起,不知誰家郎官縱馬狂奔經過此地,街面上百姓紛紛向兩側退散。

阿九連忙向側邊閃躲,手肘撞上一根細細的支木。本該深插入土的木棍不知為何,一碰就倒了。呼啦一聲,頂上遮棚歪下一角,立時崩成了半截,積雪、冰水混著碎石瓦塊轟隆隆滑下來。

猛地鈍痛襲來,阿九“嘶”了一聲,捂住手臂,跪倒在泥水裏。

有銳利的石塊砸在他臂上,也不知骨頭是碎了還是折了。

旁邊的人比他叫得更慘,街鋪的屋頂塌了一角,把底下的雞蛋、凍梨攤子都砸了個稀巴爛。

賣凍梨的大嬸和賣雞蛋的大爺沖上來,一左一右地揪住阿九不撒手:“賠錢!”

“你這個掃把星,真是名不虛傳啊!早知道就不招呼你來買梨了,我的凍梨啊!”

錦衣策馬的郎官早就跑得遠了。

阿九疼得額頭上沁出汗來,寒風仿佛從手臂的創口吹了進去,把全身的血都凍住了。

他只得把兜裏的五十文掏出來:“只有這麽多了。”

進屋的時候,阿九聽到娘在喚他。

“九兒啊,昨個兒財神娘娘顯靈了。我在門縫裏撿的,你看看有多少?”

手裏被塞進一塊硬物。屋裏沒點燈,他湊到窗口,就著月光仔細一看,是一張畫著圖的紙片半包著一顆指甲蓋兒大的小銀疙瘩。

他把那小紙片隨手一扔,把銀疙瘩揣進兜裏。

娘聽不見他回應,又問:“九兒啊,今兒個上工順利不?沒人欺負你吧?”

“有鄭叔在,誰會欺負我?”

“哦。”娘頓了一頓,“結工錢了嗎?”

“結了。”

“多少?”

阿九在黑暗中捂著浸透了血的手臂,冷冷地說:

“沒數。我沒忍住,又賭光了。”

“……”娘再不做聲了。

阿九覺得屋裏比屋外更冷,一腳把門踹開,走了出去。

方家巷子的夜依舊是孤苦而清冷的,家家戶戶都在嘆氣。剛過去的新年歡樂與他們無關。

一只野貓饑腸轆轆地跟在阿九身後,阿九回頭踹了它一腳。它喵嗚了一聲,竄進不知誰家園子裏幾尺高的雪堆,不見了。

阿九模模糊糊地想,手傷成這樣,鄭叔那裏的活兒是幹不成了。……還是得去賭坊試一試,別的地方,太慢了。再弄不到錢,娘的眼睛就再也治不好了。

主城西門有宵禁,得繞道南門才能進城。阿九抄的是近道,需要穿過一片亂葬崗。他哆哆嗦嗦地穿過幾根歪歪斜斜的白幡,躲過地上幾個人形雪堆,忽地聽到一聲不該有的響動。

阿九嚇得魂飛魄散,腳下一軟,滾倒在一個破石碑後頭,不敢動了。

倉皇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驀地止住了。

阿九屏住呼吸,從石碑後往外看了一眼,頭皮一炸。

一個長發蓬亂的女人……也許是女鬼……趴跪在雪地上,叩頭如搗蒜,口裏還絮絮哭訴什麽。

更令阿九驚恐的是,女人對面的半空中,漂浮著一個灰衣人,寬大的灰袍下竟然沒有腳!

他們離得不算近,阿九斷斷續續聽到“殺人”、“孩子”、“春花”,其餘的便聽不真切了。

那灰衣人逼近了些,陰惻惻說了什麽。女人嚇得渾身顫抖,大聲喊:“不是我!”

一股奇香在寒意中彌漫開來,女人忽然僵住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她緩緩爬起來,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朝灰衣人恭謹地行了一禮。

阿九脊背上出了一層冷汗。

那香氣繼續擴散如幽微絲線,竄入鼻息,阿九只覺得渾身一軟,意識仿佛被一根魚鉤從天靈蓋勾了半截出來,卻被頸後的什麽東西卡住了,進退不得。

身體已經僵硬,像一截木樁一般,倒了下來。

那灰衣人反應如電,瞬息飄到眼前。灰袍領口上的臉龐正對上阿九的鼻尖。

這時候,月亮出來了。

月光穿過層層迷霧,撒滿雪地,也照亮了灰衣人的臉。這是一張小而尖的臉,眼如綠豆,口鼻突出,面上雜亂地叢生著奇怪的毛發,不似人臉,倒像是某種熟悉的獸臉。

獸臉突然一咧,露出上下四顆尖長的門牙,聲音尖細得令人汗毛倒豎:

“螻蟻。”

嚙齒大張,一口咬進阿九的脖頸。鮮紅的血如箭噴出。

阿九看到的最後圖景,是灰衣人胸口衣料上繡著的一朵三瓣祥雲。

幸好,他胸口內袋裏還有一塊碎銀子,死的時候,不全然是個一無所有的窮鬼。

浮漚夢幻身,百年能幾幾。薄霧再掠過的時候,亂葬崗上依舊只剩幾根白幡招搖,人、鬼、妖,俱已無蹤。

吳王府,墨雲軒。

吳王藺熙性情寬厚,好享樂,喜排場,也從未聽過什麽盤剝百姓的事情,他是先帝最寵愛的弟弟,荒年能為江南要下免稅的文牒,什麽水利、開埠的好事業總能輪的上他。在他治下,百姓爭相從商,百業興隆,許多江南百姓甚至只知有吳王,不知有天子。

藺長思進來的時候,吳王正在看一張封地輿圖。他擡起頭,端詳了一下兒子的臉色。

“晚上的藥服了麽?”

藺長思回道:“服過了。”

吳王展顏:“那便好。”他手指著輿圖中一點,“長思,來替父王看看,此處風景如何?”

藺長思卻不動。

“父王,晚間來請脈的,怎麽不是許大夫?”

吳王神情一凝,放下輿圖道:

“劉大夫是梁家藥鋪新請的首席,幾年前剛從太醫院退下來。有他替你調理,父王也放心些。”

“王府的藥材向來是春花藥鋪供應,請脈也該是許大夫來請。”

吳王默了一默:

“王府的藥材專供,父王已轉交給梁家了。這是小事,沒來得及同你提。”

“父王知道,你和你母妃偏心長孫春花那丫頭。這些年,父王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一切都要以你的身體為重。”

藺長思倏然擡頭,仿佛想從父王的神情中窺探出什麽。

“父王近日心緒頗不寧靜……若有煩憂,不妨說給兒子聽聽,也有個商量。”

吳王低低嘆了一聲,卻並不回答。良久,他再度攤開輿圖:

“長思,你看此處如何?”

藺長思湊過去,勉強辨認出汴陵江和沿岸四鎮,再細的就辨認不出來了。

“這是……汴陵城西?”

“不錯,此處兩水並一山,是一塊風水寶地。父王有心在此山上修一座別院,正著梁家的營造工坊繪圖紙。”

藺長思一怔:“汴陵城中的營造生意,向來不是尋家居首麽?”

吳王道:“尋仁瑞這後生還是太年輕,近來的幾件事他辦得不行。梁遠昌活得歲數長,還算是個老成可靠的。”

“如今王府住著甚好,為何又要建別院?”藺長思皺起眉,“父王,近來朝中頗有議論,還有幾個禦史聯合參咱們王府揮霍無度,奢靡鋪張。陛下雖念著叔侄情面未置可否,但終究……時絀舉贏,非是明智之舉。”

吳王的目光從輿圖上擡起來:

“父王年歲已高,近來常感世事無常,體邁心衰。建別院在此處,是希望給你留一個山清水秀的休養之所。將來你若有了喜歡的姑娘,只要不是那長孫春花,便隨心意娶了,一同居住在別院,長命安樂,豈不妙哉?”

“父王……”

吳王伸出一只手,制止他接下來的規勸:“父王這一生,從無爭權之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母子的平安喜樂。”他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錦衣華服遮掩不住虛耗和衰弱,平日仁厚和善的神情中竟多了一絲迫切。

藺長思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說。他自少年時生了一場大病,父王母妃便為他四處求醫告蔔,百般溺愛。這世上,唯獨沒有資格苛責吳王靡費的,就是他了。

只是父母之愛,非要以無盡物欲來體現麽?

他嘆了口氣,欲再說什麽,腦子驟然清脆一響,仿佛有一根弦在他腦海裏崩斷了。

他從不知道這弦的存在,但崩斷的時候,便好像全身的生氣都就著弦絲散去了勁道。藺長思像個被水沖垮的泥人兒,倒了下去。

失去意識之前,耳邊是父王狂亂的嘶吼:

“道尊!快請道尊!”

與此同時,書房中伏案看賬的長孫春花被劈啪爆開的燭花嚇了一跳。突如其來的心慌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站起身,活動一下僵硬的肩頸,推開了窗。

慘白的月早已被濃重的烏雲遮住,遠處,仍有無盡的黑雲湧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