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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撚土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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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撚土為香

待到不度閣中眾人散去,聞桑才趁人不備,溜出了澄心觀。冒雪回到衙門時,天光已明,於是急急領了一班捕快趕回澄心觀,卻在山門前被一隊吳王府的府兵攔住。

聞桑只道是接報觀中遭了賊,這才領人前來。府兵頭領卻狐疑地打量他一番,道:

“觀中何時遭賊,我等怎麽不知?”

聞桑一楞。

那府兵頭領不耐煩地揮一揮手:“王爺有令,除了參與臘祭的賓客,餘人一律不得進出!你一個小小捕快,有幾個腦袋夠王爺砍?”

聞桑無奈,只得領著隨行捕快回了衙門。回到嚴衍的住處等了半日,都未見他回來,又往長孫府探問,果然長孫春花也還未歸。不過長孫府的家人說,澄心觀遣了人來告知,長孫春花在觀中不慎扭傷了腳,故而暫時歇在觀中,讓他們不必擔心。

聞桑左思右想,還是換了便服,一路兜回澄心觀。王府的府兵將澄心觀圍得水榭不通,他隱身在山門,到第二日天明時,方才看見兩隊車馬自山下橐橐而來。

這才恍惚想起,臘祭的正日子便是今日了。

領頭的兩輛馬車分別掛尋家和梁家的木牌,車後跟著長長的祭禮隊伍,紅綢箱奩不知數。馬車在山門前停下,下來三個人,一個是尋家的年輕家主尋仁瑞,一個是梁家的老家主梁遠昌,還有一個白衣紅氅,身姿如柳的,聞桑定睛一看,竟然是陳葛。

梁遠昌與長孫老太爺是同輩,年紀已近七旬,但精神矍鑠。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陳葛,緩緩道:“老朽沒記錯的話,臘祭向來是咱們尋、梁兩家的事,連長孫家都未蒙機緣……”

尋仁瑞甚是客氣地拱拱手:“梁老爺子,若無道尊他老人家的允準,尋某怎麽敢擅作主張?”

梁遠昌愕然,卻沒再多問,哼了一聲,轉身進了山門。

陳葛一臉興奮:“尋兄,這回多虧你了。”

尋仁瑞含笑沖他點點頭,神情中帶了些不明的意味。

聞桑正苦思冥想時,忽見山側小道上,一個小道士不知從何處溜了出來,拎了包裹鬼鬼祟祟地往山下跑。聞桑直覺有古怪,於是暗暗跟在那小道士身後,一記回旋腿將他踢倒,彎膝頂住他胸口:

“你是何人!”

小道士嚇得面無人色,嘴唇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

聞桑反省了一下,覺得可能是自己太兇了,於是放緩語氣,又道:“你不要怕,我是衙門的捕快。”

小道士瞪著他,忽然叫起來:“我認得你,你是聞捕快!我們東家說過,你是個好人!”

“……”聞桑摸了摸鼻子,頓時不太好意思繼續用膝蓋壓著人家,默默地撤了回來。

那小道士一骨碌爬起來:“小人是長孫家護院李奔,我家春花老板遭人挾持,掉進臘祭的地宮裏去了。小人實在沒有辦法,本就是想去衙門報官的。”

聞桑神情凝重起來:

“這位李……兄弟,你可有辦法,偷偷領我進去?”

李奔領著聞桑,從一個小門溜進觀中。趁人不備,兩人猱身躍上了祭臺一側的屋檐,將身子隱在廡頂之後。

午時一過,觀中黃鐘長鳴了三聲,在群山中杳杳回響。祭臺搭在後園的一處空地上,數十名道士魚貫而入,不顧霜雪,在祭臺下盤膝打坐,為首的正是霍善道尊。

祭臺之上,香燭高燒,銅鈴黃表、法/輪金器灼灼耀眼。聞桑眼尖地看見,尋仁瑞與梁遠昌高冠華服,神態嚴肅端重地分坐在左右兩邊,而最中間上首坐著的,卻是一個戴兜帽的人,他的面目隱藏在在兜帽之下,看不清長相。

聞桑心裏琢磨了一陣,這汴陵城中,有幾個人能坐在尋家與梁家的上首呢?

“嗡”的一聲濁響,原來是霍善道尊擊了金磬。

“本觀,一百九十八載以來,為守護汴陵靈脈,夙夜匪懈,蒼天可昭。今又至庚子之年,本觀攜汴陵故舊尋、梁二族,奉然諾,備少牢,以報大功,以饗神靈!”

那密密麻麻的道士們應了一聲:“然!”紛紛敲擊面前的銅磬,而後嗡嗡地念起不知什麽冗長的祭文來。

聞桑撓了撓耳朵。這臘祭,和民間各處的臘祭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吧?

李奔看出他的疑惑,低聲道:“觀中臘祭,歷年都只有尋、梁兩家才能觀禮,王府府兵封觀看守,不許外人進入觀看,必然有些不尋常之處。”

也不知念了多久,道士們倏然靜了下來。

細密微雪輕輕落了下來,聞桑驀地抖了一下,仿佛有什麽冰涼陰冷的東西隨著雪粒蔓延開來。

霍善道尊站起身。

有道童端上盛著清水的甘露碗,呈到梁遠昌面前。梁遠昌嘆了口氣,背過身去,另有一道童取出銀色小戒刀,在他後頸上輕輕劃了一刀。

聞桑低叫了一聲,但見七滴鮮血從梁遠昌頸後流出,滴入甘露碗中。

梁遠昌神情如常地自行包紮好傷口,仿佛這動作他已做過無數次了。

道童又如法炮制,從尋仁瑞頸後取了七滴鮮血,滴入碗中。

霍善道尊再擊金磬,高聲道:“請少牢!”

兩名素衣道童自祭臺後緩緩而來。一人手上托一只琉璃凈瓶,瓶中影影綽綽,似有長條狀的活物扭動。另一人則托著一只純金打造的籠子,一頭火紅的小獸在籠中哀哀悲鳴,團團打轉。聞桑定睛一看,那竟是一頭狐貍,臉生得很秀氣,一雙骨碌碌的黑眼珠滿含著淚珠。

那盛著尋、梁兩家鮮血的甘露碗,一半傾入了琉璃凈瓶,另一半,托在狐貍面前。

狐貍驚懼地瞪著那碗,縮到籠子的角落。

霍善道尊淡淡地看了它一眼。

狐貍悲呼了一聲,仿佛明白自己毫無退路,只得慢慢挪到籠邊,伸出舌頭,不一會兒便將半碗血水喝個幹凈。兩個素衣的道童一動也不動,聞桑這才註意到,他們的眼珠呈現一種詭異的青灰色,仿佛毫無意識的傀儡。

獵獸為少牢,以諸侯之禮祭天,原也不算什麽,聞桑看過被這殘忍數倍的景象。但不知為何,眼前的情形讓他汗毛豎了一身。

聞桑低聲問:“這少牢,為何要喝下尋、梁兩家的血?”

李奔搖搖頭:“小人也是頭回看見臘祭,只是聽師兄弟們說過,此前負責進獻‘少牢’的師兄,都消失不見了,據說是……羽化登仙了。”

“進獻?向誰進獻?”

他話音剛落,便見祭臺正前方的地面陡然下限,露出一個洞口來,一個平緩的坡道向下延伸。

奉持少牢的素衣道童緩緩向坡道下走去,洞中瞬間放射出氤氳寶氣,如七彩祥光,繚繞不去,仿佛有泉水從洞中潺湲流淌,再側耳細聽,卻似裊裊仙樂,鐘鼓齊響。

於是在場眾人,連霍善道尊都徐徐下拜,以頭叩地,高聲道:

“尋、梁二族,奉然諾,備少牢,以報大功,以饗神靈!”

聞桑覺得有什麽不對,細細搜尋祭臺,倏然呆住。

他眼睜睜看著陳葛進了澄心觀,現下陳葛卻到哪裏去了?

地下。

春花與嚴衍隨著兩個童子穿過石門,但見洞中並無日光照射,卻幽光彌漫,宛如通宵夜宴,頭頂皆是懸珠之璧,四望盡是累累光芝。

春花失聲:“這是‘夜礦’!”

見嚴衍露出訝色,她忙補充:“‘夜礦’便是夜明珠,如今市面上不多見,一顆小珠就價值百金。傳聞古時豪富郭況‘懸明珠與四垂,晝視之如星,夜望之如月’,那也不過是四顆。夜礦產自西域,汴陵地下,怎會如此大量的夜礦?”

前方領路的童子笑道:“對我家神官來說,這些不過是田間稗草,灘塗爛石罷了。此乃‘小洞天’,前方還有‘大洞天’。”

四人穿過簇簇夜礦,過了一重洞門,目盡之處,又是另一番景象。

外界分明是寒冬臘月,這洞天之中卻暖如晚春。一汪清泉蜿蜒流過,延伸進另一出口,泉邊有楓樹十餘,粉芍藥數叢,石壁上布滿綠瑩瑩的爬山虎。一股似花似草的奇香悄悄彌散開來,春花頓覺靈臺清明,心情舒暢,仿佛立刻可以輕輕躍起來,在空中翻個筋鬥。

她驚愕道:“這洞中不通日光,怎會有如此天然奇觀。”

嚴衍道:“你再看仔細些。”

春花一楞,再定睛一看,見那清泉竟是無數瑩白珍珠堆砌湧流,楓樹與芍藥都是深深淺淺的紅色寶石,而石壁上爬滿的藤蔓,竟都是剔透的翡翠。

領路的童子對她的驚嘆十分滿意,微笑道:“我家神官說,珍珠翡翠白玉石,和花樹水草一樣,只耐一觀。兩位可盡情觀賞。”

“……”春花默了一默,將嚴衍拉到一邊,低聲耳語:“這位洞府主人,不說富可敵國,至少也抵得上十個汴陵城,還喜歡裝作不經意地炫耀奢靡,卻又幽居地下,實在有些古怪。”

嚴衍思忖一瞬:“你翻一翻我的錦囊,裏頭有個圓柱木筒。”

春花從他腰間掏出錦囊。

“這是防身的暗器,上面有個小彈珠,可以按下去。你將它套在手上,若遇到什麽古怪的東西便對準了按下彈珠。”

春花依言,又覺得不放心:“萬一你發現了什麽,又不好直接告訴我,該怎麽辦?你現在行動不便,還得靠我保護你。”

“……”嚴衍覺得,那倒也不至於。

春花:“不如咱們商量一個暗號,你說出來,我便知道有問題,立刻用這暗器。”

嚴衍嘆了口氣:“什麽暗號?”

春花神情端重地道:“你就說……‘我錯了’。”

嚴衍:“……”

“為什麽是這句?”

“這天底下,要挑一句你慣常絕不會說出口的話,一定是這一句了。”

領路的兩個童子笑瞇瞇地向他們招手:“兩位,前方便是神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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