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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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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運道有天數、定數、劫數, 其中最難以琢磨的便是變數,因此,人的運道輕易斷定不得。

想著在灌湖村底,遇到那難得一見的五星連珠, 從遙遠的時空落入這一處, 潘垚認為,她是能說一聲變數。

不過, 便是沒有她, 潘垚相信, 妙清道人和鈺靈仙子的情況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他們的下場, 在他們做下惡事時便已經註定。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潘垚沒有正面回答江雲稷的話。

人都是護短的, 她也不例外, 雖然說,這江雲稷所求只是千目樹的種子, 是修為的更進一步, 一物換一物, 這才落下了讖言。

妙清道人所做的一切, 是他心性惡劣, 便是沒有江雲稷,也會有林雲稷,趙雲稷……妙清道人會想著法子, 做別的惡事。

就像他後來做的一樣, 放棄了給謝予安雪中送炭,做雞犬升天的身邊人一樣,後來,他籌謀的是誅殺邪神的功德。

邪神難尋,他便造一個邪神。

以萬人為祭, 一城為祭,也在所不惜。

可潘垚還是對江雲稷沒好臉色。

這些人可把府君給坑慘了!

她就是小心眼兒了!

……

秋風簌簌冷冷的吹來,將江雲稷蒙眼的白布帛吹拂,綢帶在風中翻飛,他平覆了些心情,似是知道潘垚對他的不喜,輕嘆了口氣。

雖眼中無眼,他卻是心明。

這道友一身的道韻,光彩綻綻灼灼,分明是元神凝身,在她身上有時間的炁息,更和他賒刀一族有淵源,隱隱約約,他心中有感,如今,他賒刀一族的生機便在這人身上。

……

秋日的日頭曬人,落在屋頂樹梢處耀眼又明媚,此時日頭微微西斜,地上的影子被拉長,潘垚的視線落在江雲稷的影子上,瞧了片刻。

這影子自己會動!

擡頭又瞧向他蒙布的眼,潘垚突然道。

“你剜了眼?”

“神像的藏臟洞裏,擱的是你的一雙眼?”

雖是問句,潘垚的語氣卻頗為肯定。

江雲稷僵了僵,最後微微吐了一口氣,點頭承認。

“是。”

“不過,與其說是我的眼,不如說是那一雙的千目樹種。”

他頓了頓,又道。

“這一尊舊神的藏臟洞中,擱的是極北極寒之地的千目樹樹種。”

……

有所追求的人,定也有魄力,江雲稷也是如此。

才得千目樹種,瞧著那一對流光溢彩,最後沈寂,歸於平凡的千目樹種,江雲稷歡喜激動得不行。

當即,他便下了決心,剜了自己的一雙眼,以眼替眼。

千目樹種入眼,他的眼睛有木頭的褐色閃過,隨即,那一雙眼又變成了白眼黑珠,和以往的眼睛一樣。

只是,這世間的一切在他眼中又不一樣了。

萬物好似蒙著如氤似嵐的道韻,在他眼中更為清晰。

瞬間,他的修行便更進了一步,可以說是勘透世間本源,千目樹果真名不虛傳。

“謝仙長這事給我的打擊太大了——”江雲稷感慨萬千。

【得失枯榮總在天,機關算盡也枉然】,這話說的是妙清,於他而言,也如雷霆入耳,振聾發聵,當下,他心中就生了懷疑。

人運有變數,輕易斷定不得。

而他所修行,便是斷定那一道的人運,國運,天運——

懷疑只一絲,然而,就像是千裏之堤中多了一處的蟻穴,它們啃嚙出了一道縫隙,江水拍來,巨大的威勢下,那蜿蜒綿長的堤壩便潰了。

江雲稷的道心也是如此,只一下,它便崩塌了。

尤其是,等他去了搖山,看到往日恢弘不凡的七星宮覆滅,瞧著那高山成江水,泥土又倒灌湖水,將那一城的冤屈和血煞壓下……心中更是驚疑駭然。

“我是賒刀一族的罪人。”江雲稷的聲音幾乎都哽咽了。

他從來只是族人的驕傲,是賒刀一族千百年難見的天才,可就是因為他,因為他的貪功冒進,心生貪念,為了一個外物,明明心中有感似有不妥,卻還是心懷僥幸,為妙清道人落了那一句讖言。

一句讖言,換一對的千目樹樹種。

自此,惡意的種子萌芽。

“我瞧到、瞧到族人死得死,逃的逃……天災人禍,是那一城枉死之人的罪孽怨怒纏著我,也牽連了我的族人。”江雲稷顫抖著手摸上了自己的眼睛,“所以,我剜了它,丟了它……”

他逃避了,只想著瞧不到就不會有事一般。

似鴕鳥埋沙,掩耳盜鈴,只以為自己騙了自己,不看不顧,事情便不會發生。

哪裏想著,這剜了眼一丟,反倒又惹了事。

“千目種子上有一道影鬼,燈下昏黑,我也是剜了眼後才有所察覺。”

“這影鬼帶著千目,恰好落入了河中,河中有一廢棄的神像,它入了這藏臟洞,迷惑了人將這神像打撈而起,供在了這一處的小觀裏……受了香火,鬼身也有了神性。”

說起這事,江雲稷憋悶得不行。

他丟了這眼,是逃避,也是想斷了這一份孽緣,哪裏想到,妙清道人竟然在千目樹種上留了暗手,上頭有一道影鬼,如今影鬼入神身,因著之前的修行和羈絆,竟然反過來壓制著他。

除了這一處小觀,他哪兒也去不得!

他的影子和神像的影子羈絆,神像更是拷在腳上的一個大鐵球一樣。

更甚至,旁人請神的小神像,他還得幫著雕刻。

憋屈!

著實憋屈!

可以說,他都成了這影鬼的守觀人了。

“不過,這影鬼的性子是小了些,倒也沒什麽惡性。”江雲稷說了句公道話,“因著影鬼的緣故,雖然千目樹種已經離開我的身體,我仍然能有所感知,今日得見道友,便是我的生機——”

頓了頓,他又道。

“也是我賒刀一族的生機。”

所以,即使憋屈得不行,又有族人隨身,他也沒有自己斷了這羈絆,老老實實地刻了那小神像,也由著影鬼頂著他的模樣,任由它如影子也似衣裳,飄忽地去信徒家中。

它愛去瞧熱鬧,便讓它瞧著去。

“影鬼?”潘垚意外。

她想起了妙清道人說過,鈺靈仙子的阿娘懷著她的時候,便是被影鬼嚇著了,這才連累她腹肚中的弟弟沒了氣息,骨肉被同胞姐姐吞噬,最後成了胎中身。

“是那一只影鬼嗎?”

“是。”江雲稷點頭。

如今這情況,他也算是和影鬼同用一身,影鬼所遭受的,殘留的記憶,在江雲稷眼中毫無保留,清晰可見。

“也是個可憐人。”江雲稷低頭。

雖然瞧不到這影子,他卻知道它正鬧著。

江雲稷和潘垚說起了影鬼和妙清道人間的淵源。

“有一次,妙清新得了一道符箓,威力甚猛,他一時技癢,便落了雷霆劈了一片林子,這影鬼生前是個樵夫,那時,他恰好在林子中種樹苗,受了這無妄之災,自然心中不甘。”

樵夫砍樹,也知不可竭澤而漁。

春日時候,上山砍樹時,他背著背簍,背簍上是樹木的小苗,入了山,第一件事便是將這小苗種到那稀疏的山地之中。

如此,十年百年,後人也能有樹砍,有柴燒,有一份營生。

雷霆落下,當即,他的身體焦黑,成了一個炭塊,妙清道人瞧到了,卻沒有過多的放在心上。

螻蟻罷了。

誰又會在意自己傷了只螻蟻?

樵夫本就因意外身死而不甘,瞧到妙清道人這漫不經心的一眼,心中更恨了。

憑什麽,憑什麽他的死在別人眼中這樣輕飄飄?

他也是娘生爹養的!

他也有血有肉,知道痛,傷痛自己死了,家中人又該怎麽辦!

它在山間徘徊,殘魂吸納山瘴成了縹緲的影鬼。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生前那記憶好似沒了,再遇到妙清道人時,仍然心中不平,瞧著妙清道人不痛快,不順眼,略略想了想,悄無聲息地就跟上了他。

妙清閉關,又一身的道法,陰陽相克,它倒是不敢靠太近。

只在他山腳的那一處屋子附近,不甘又憤怒地徘徊。

時而蹲地如巨獸,時而化風呼嘯……影子在山風中拉扯,成了詭譎模樣……影鬼沒有唬到妙清道人,倒是唬到了屋子裏住的美婦人。

“那便是鈺靈的娘。”江雲稷感嘆,“也是陰差陽錯。”

潘垚到不覺得是陰差陽錯,“是一啄一飲。”

她說得肯定。

樵夫都知道砍了樹,就得再種些樹回去,如此才能平衡,而妙清道人卻不知道。

不,他不是不知道,他是自大狂妄,不將旁人的性命放在眼裏。

雖然只打了幾次照面,潘垚卻認清了妙清道人的為人。

“一道符箓害了人的性命,可以說是失手,是無心之失,事情發生以後,他明知人死有魂,卻漠然冷眼,更無一分一毫的彌補,這便是他的過錯。”

“他的媳婦會被影鬼嚇著,追根究底是他的過失,這是因果前定。”

江雲稷楞了楞,仔細一想,他認得的妙清確實如此。

良久,他什麽話也沒說,只一聲喟嘆被秋風吹散。

潘垚倒覺得這影鬼是個可憐蛋。

“在妙清道人手中,它一定遭許多罪了。”

江雲稷想著影鬼記憶中受過的酷刑,默默點了點頭。

“它是鬼仆,如今天罰落下,七星宮覆滅,更是無處尋妙清,這鬼契,算是斷了。”

聽到鬼仆契斷裂,潘垚為這影鬼高興,也是,她記得在灌湖村的水底時,瞧到的妙清道人眼珠子一片的白,已然成了邪物,他定然也死了一遍!

人死債銷,這鬼仆契沒有續訂上,自然斷裂了。

潘垚走到那一尊舊神面前,打開藏臟洞,果然看到裏頭擱著一雙的眼。

是木頭做的,圓溜溜的兩顆,木褐色的眼白,眼珠卻似一圈圈的木紋,顏色有些深。

潘垚想了想,打鬼棒一揚,斷了這千目種子和江雲稷之間的羈絆。

然而,這種子和影鬼卻纏繞羈絆深厚。

只見影鬼成為薄薄一層,有絲絲黑霧和千目種子交纏,像眼睛的血管,也像黏膜,甚至,因著影鬼的戒備,千目樹的種子那一圈圈如年輪的眼珠也瞪著潘垚。

同仇敵愾一般。

潘垚楞了楞。

這種子——

和江雲稷相比,它竟然更喜歡這影鬼嗎?

“怎麽了?”江雲稷聽空氣中很安靜,微微側頭,詢問潘垚。

潘垚:“沒什麽。”

她幾經思量,又轉頭瞧了瞧謝予安。

想起了他曾經和自己說過的,修行中人從心而欲,自在肆意,到底還是依著自己心底的意思,和拘著蓬頭鬼娃娃一樣,落了道監察的符箓在這影鬼身上,而非剝離了它和千目樹種。

“以後可不能做惡事,心懷惡意的嚇唬人也不行。”潘垚攤開手,瞧著手中那兩粒千目樹種,神情認真地叮囑。

“心眼別小,做人做鬼做精怪,咱們都得心眼大方一些,這樣,路也能走得寬一些……去吧,好好紮根修行,瞧到不公平的事,能搭把手就搭把手,說不得以後有了機緣,你還真成了小神呢。”

“哄別人的香火有什麽意思呀,得有自己的香火。”潘垚笑著又嘟囔了句。

說完,她掐斷了靈炁束縛,只見流光一閃而過,影鬼裹挾著千目樹種,轉瞬的功夫便消失在了天際。

“這是——”江雲稷驚訝。

潘垚將手中的打鬼棒挽了個棒花,沒有和江雲稷解釋過多。

影鬼已是殘魂,尤其在被妙清道人拘著懲罰時,那魂魄更是七零八落,意識只些許殘存。

它攀附著千目樹種留存,而千目樹生極寒極北之地,本就喜陰,也正因為這,在影鬼和江雲稷之間,雖然江雲稷以靈炁煉化了它,它也更喜歡影鬼,心生親近。

兩個存在都只是懵懂的靈智,相互交纏,相互依靠……更是成了一體。

倘若強行剝離了影鬼和千目樹種,只怕那影鬼也無法投胎,便是投胎,也只是孑孓蜉蝣……

潘垚心有不忍。

她見過山茶花樹和殘魂成花鬼,也許這影鬼,在時光流淌之下,它也能和花鬼阿茶姐姐一樣,成為一個樹鬼。

江雲稷皺著眉,倒不是太讚成潘垚此舉。

“道友這心,太過心軟了。”

千目樹種可不是一般的種子,此物生於極寒極北之地,本就應運而生,能窺前塵知後事,他將它們化眼,親自體會到了此物的厲害之處。

可知道了又有何用?

【得失枯榮總在天,機關算盡也枉然】,有時,真的是說不清,到底是你窺得了天機,還是天機讓你窺得了天機。

身在紅塵,身在運中……掙不脫,逃不開啊。

江雲稷心灰意冷,道心已然是破了。

可道心再破,他也惋惜這千目樹種竟然落在影鬼手中。

只是一個影鬼……

潘垚白了他一眼,“我要是不心軟,你還和我說賒刀一族的事作甚!”

還說自己是一線生機!他江雲稷的事,就盼著她心軟,影鬼和千目種子,她就心軟不得了?

雙標!

江雲稷窒了窒。

這、這倒也是。

他面有訕色,想著自己還有事相求,倒是不好再說什麽了。

……

另一邊,影鬼和千目樹種相纏,如流星一般劃過天際,不知落入了何處。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時間荏苒,地上的人傳承了一代又一代,天上的月色卻仍然是那一輪月色。

種子落了地,生根發芽,一點一滴地長大,枝丫舒展而開,享受著每一寸的陽光,每一滴的露水……每過一年,樹幹的年輪便長了一圈。

影鬼和樹渾然一體,和煦的日光和清風將滿心的憤懣消弭。

還活著,能感受陽光雨露,便是最好的慰藉和安寧。

樹的時間和人不一樣,有時睜眼,便是數年過去。

上上次睜眼,樹的周圍是個墳場。

上一次睜眼,樹的周圍是個尼姑庵。

而這一次——

“叮鈴鈴——叮鈴鈴——”學校的鈴鐺被拉響,快活的小娃娃從教室裏跑了出來,去了操場,跳繩,跳房子……摸魚捉蝦,熱熱鬧鬧。

恩,這一次是學校。

咦,好像有個熟悉的氣息?

風吹過樹葉,葉子婆娑,影鬼吸了吸鼻子,它正待尋找這一道熟悉的炁息時,轉瞬卻被另一個事給吸引走了。

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從樹下走過,她留著一頭烏青色的發,長發披散著,上頭用一個碎花布的發箍,額頭前是細碎輕薄的劉海。

今兒,她穿一身淺粉色的針織外裳,下頭是長到腳踝處的長裙,看過去靚麗極了。

然而,在和千目樹渾然成一體的影鬼,不,此時該說是樹鬼了。

在這樹鬼眼中,這女子卻不幸極了。

氣機交錯,如霧似嵐,未來的運道如水幕般在樹鬼那年輪一樣的眼中交錯過。

對她丈夫虎視眈眈的壞男人。

被壞男人哄騙著,最後良緣斷裂,反倒和壞男人命運相纏的她……痛苦,懊悔,怨恨……最後,她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他愛他,他愛她,她又愛著他……

亂套了亂套了!

嗬!可不能這樣!放了它又贈了它機緣的姑娘說了,遇到不平的事,能幫一手是一手,它得行俠仗義。

樹鬼激動,左思右想,正不知道該如何行俠仗義的時候,瞧著這女子走去的方向,眼睛一亮,有了!

它想到了學校裏老師嚇唬小娃娃,不讓小崽子去大坑上上廁所編出的鬼話。

有鬼掐屁股呢!

沒錯!

有鬼掐屁股呢!

有什麽能比掐屁股更能引起男人的註意和嫉妒呢?

必須讓這傻娘子的夫婿知道,有人在打著他媳婦的主意,當然,它知道,那壞男人心眼多著呢,其實是彎繞著,迂回著……暗戳戳又陰暗爬行地在打著他的主意!

嗐!有點覆雜。

不管了,知道表面的詭計便成!

它行俠仗義,狠狠一掐!

果然,這一掐,命運就被撥動了。

瞧著未來成了混沌,樹鬼滿意一笑。

太陽有些大,它又有些困了,打了個哈欠,深藏功與名,影子一個交錯,沒入了樹幹之中。

正好和前來查看的潘垚擦身而過。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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