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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7、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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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女公子

劉於穆說完, 臉上猛地被扇了個巴掌。謝韞玉用的力氣那麽大,劉於穆的頭重重歪向另一側,臉頰立馬紅腫起來。

謝韞玉心痛如絞, 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她是庶房庶女,不像長姐一樣天生光環加身,不像三妹一樣有親娘寵愛, 也不像謝玖兮一樣自小有全謝府的人心疼。她活得戰戰兢兢,唯有苦練琴棋書畫, 費盡心思維持好名聲,才能在父親和祖母那邊得一句輕飄飄的“不錯”。

但謝韞玉知道, 哪怕她做到女德的極致,父親也更喜歡活潑嬌憨的謝韞珠, 祖母更喜歡胡作非為的謝玖兮,謝韞玉永遠是家裏最無足輕重、面目模糊的那個。

這十年,謝府一次又一次告訴她,她爭不過。唯獨在劉於穆身上謝韞玉感受到自己是重要的,敬尚兄不會像家人那樣忽略她, 在他這裏,謝韞玉才是被偏愛的那個。

這是謝韞玉能找到的最好的出路, 她拼盡全力抓著他,從十歲到十七歲, 她人生最美好的七年青春都是為了他而存在。這一巴掌打下去的時候,不光打碎了她和劉於穆的感情, 同樣打碎了她少女時代對幸福的全部期盼。

明明打在劉於穆身上,謝韞玉卻哭得無比心痛, 她哽咽道:“我和她關系再不好, 她也是我妹妹, 你算什麽東西?”

劉於穆沒想過向來百依百順的謝韞玉竟然能說出這種話,他不可置信道:“二娘,你忘了我們那些海誓山盟了嗎?”

“別叫我二娘。”謝韞玉哭得肩膀發顫,後退兩步,咬牙說,“劉家門第高,我一介庶女高攀不起。我們的婚事,就此作罷吧。”

劉於穆聽後大驚:“二娘你在說什麽?再過兩天,我們就要成婚了。”

“恕我無法與貪生怕死、不救百姓,還想用我妹妹換太平的人結為夫妻。”謝韞玉轉過身體,快步朝亭外走去,“你我今日,恩斷義絕,再無關系。”

謝韞玉對著劉於穆時說得絕情,等她跑出涼亭就潰不成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全無儀態可言。謝韞珠正站在院內對謝玖兮說風涼話:“你這樣能成嗎?”

她說完,意外瞥到謝韞玉,嚇了一跳:“二姐?你不是去和敬尚兄商量婚禮事宜麽,怎麽哭成這樣?”

謝六郎在出門之前是個只會吟詩作賦、游山玩水的富貴閑人,因為他太閑了,才會被大伯母安排前來送嫁,沒想到在路上遇到了叛軍,還被困在廣陵城內。

同行三個姐妹都是女子,謝六郎覺得自己有義務擔起頂梁柱,當即說道:“二姐,莫非劉家為難你了?雖然如今是戰時,許多禮儀不得不從簡,那我們也是謝氏,該有的排場絕不能省!二姐你別哭,我這就去找敬尚理論。”

“不用去了。”謝韞玉用力擦幹眼淚,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和他的婚事取消了。”

“什麽?”院子裏三人都大吃一驚,“婚禮取消了?”

“不只是婚禮。”謝韞玉道,“我和他的婚約也完了。”

謝韞珠吃驚地和謝六郎對視一眼,想不懂這是怎麽了。她印象中這位庶姐總是裝腔作勢,處處拿規矩說話,實則功利心太重,並不討人喜歡。她從沒見過謝韞玉哭成這樣,還不管不顧要在婚禮前退婚。

要知道,謝韞玉最在乎這樁婚事了,簡直把劉於穆當成救命稻草。到底發生了什麽,能讓她說出這種話?

謝玖兮透過院門,隱約看到一個男子在他們墻外徘徊,躑躅不定,欲言又止,臉上還浮著一個巴掌印。謝玖兮二話不說上前,重重將院門關上。

劉於穆被人打了一巴掌本就掛不住臉面,如今還被謝家拒之門外,他臉上火辣辣的,對謝韞玉殘存的丁點愧疚和留戀很快轉化為怨恨,憤然離去。

謝玖兮確定外面的人走後,才進屋裏問謝韞玉:“二姐,他和你說什麽了?”

謝韞玉在自己屋裏哭了半晌,在謝韞珠、謝六郎的安慰下已經漸漸平靜下來。她漠然地擦去眼淚,深吸一口氣道:“他想投降獻城,還想將你獻給萬景,換萬景對他們家網開一面。”

謝韞玉說完後,屋裏停滯了好一會,謝六郎反應過來,怒沖沖就要去外面找劉於穆算賬:“這個混賬,這種話他也說得出來!我非打死他不可!”

謝玖兮伸手拉住謝六郎的胳膊,謝六郎激動道:“四妹你別攔我,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謝玖兮忍無可忍,手臂用力重重將謝六郎甩了回去。謝六郎踉蹌好幾步,扶住家具才勉強站穩。

謝六郎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謝玖兮,謝玖兮不耐煩道:“外面都是劉家的兵,而你文不成武不就,連我都打不過,拿什麽去和劉於穆拼?嘴嗎?”

誠然這是實話,但謝六郎還是被傷害到了:“四妹妹,士可殺不可辱,我還有這條命,就算豁出命也要替你們爭這口氣!”

“你去送死,然後留我們三人任人宰割嗎?”謝玖兮聽著墻外出奇寂靜的街道,冷淡道,“萬景僅因為求婚不成就記恨王、謝兩家,可見他這個人極端自大自卑。如果有人給他送去謝氏女,以他虛榮狂妄的心性,說不定真的會答應退兵。劉家敢當著二姐的面開口,可見他們有這種想法已不是一天兩天。我們幾人都姓謝,誰都不安全,不可大意。這兩天讓所有人都待在府裏,除了采買糧食不得出府,院墻全天安排人巡邏,有異動立刻上報。”

謝玖兮說著拿出一疊符,分給另幾人:“這是這兩天我悄悄畫的符紙,朱砂已經耗空了,你們省著些用。一會我在院墻刻幾個防護陣法,誰都不要單獨行動。建康絕不會棄廣陵不顧,只要等到援軍到來,我們就安全了。”

謝六郎也沒想到好好一趟結親之旅竟然鬧成這樣,他本來覺得他是唯一的男子,要站出來替姐妹們撐著天,沒想到四妹妹看起來比他厲害多了。謝六郎短暫地支棱了一下,很快就退回舒適區,乖乖聽謝玖兮安排。

謝韞玉和謝韞珠沈默地接過謝玖兮的符紙,不久前她們還是錦衣玉食的世家小姐,如今就要擔心姻親將她們獻給蠻夷邀功,這世上的事真是荒唐。

謝家全員警惕,再加上門上、墻上都貼了奇怪的符,劉家就算想撕破臉強闖都不行。

昨日已經有萬景士兵沖過城墻了,城內士兵耗了許久,才終於把叛軍磨死。近距離作戰極大刺激到劉延父子,劉延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十來支槍還紮不死的叛軍,他做了一宿噩夢,醒來後再也忍受不了。

萬景的人已經能翻過城墻,只要再多來幾個就能打開城門,到時候萬景大軍沖進來,城中所有人都要死。劉延慌忙派人去清點倉庫,然後在拂曉時分,人最困的時候,劉延帶著兒子、親信和廣陵城剩餘武器,從角門逃走了。

城墻上的士兵看到太守跑了,人心大亂。謝玖兮被哭叫聲、腳步聲吵醒,她不顧初冬寒意,披了件衣服就出門,結果得知劉延父子棄城跑了。

謝玖兮聽到楞了一下,覺得荒唐,竟也不意外。墻外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謝玖兮問:“外面怎麽了?”

謝家侍從苦著臉道:“四娘子,外面那些愚民不知從哪裏聽到了謠言,說謝家得罪了萬景,這才引來了叛軍,叛軍破門之日,就是廣陵屠城之時。所以他們嚷嚷著要將謝家人交出去,換廣陵全城的性命。”

謝韞珠慌慌張張從房裏出來,聽到這些話簡直氣得跳腳:“荒謬!謝家壓根不認識萬景,是他不識好歹妄圖攀附謝家,被皇帝拒絕後惱羞成怒。這和謝家有什麽關系?”

謝玖兮聽完侍從的話深深皺眉,她以為太守棄城而逃就是最糟糕的事情了,沒想到這只是開頭,謝家引來萬景的言論竟然已經傳到民間。謝玖兮非常懷疑,這就是劉延放的消息。

他突不破謝玖兮的陣法符紙,沒法將謝家人送出去保命,便棄城而逃,將謝家和整座廣陵城當做他脫掉的殼。萬景進城後必然忙著折磨謝家人,沒工夫追劉延父子,他們就能安全了。

謝玖兮心中冷冷罵了句惡心。三歲小兒尚且知道不能賣國求榮,他們兩個七尺男兒卻只顧自己逃命,真是令人不齒。

但現在不是罵這兩個軟脊梁蟲的時候,謝玖兮很快收斂起心緒,問:“消息傳了多久,多少人知道了?”

侍從搖頭:“不知道,我們也是被叫罵聲吵醒才知道這回事。剛開始只有星星兩兩幾個人,如今外面已圍滿了,照這個聲勢,恐怕全城人都知道了。”

謝韞玉聽到聲音出來查看,結果卻聽到這樣一段話,嚇得臉都白了。

謝玖兮嘆氣,這真是最糟糕的情況了,她正要讓侍從去外面收買人心、驅散人群,忽然院墻傳來撲通一聲,一塊石頭從外面拋進來,還夾雜著“都怪你們”、“滾出去”等惡毒咒罵。

石頭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攔住,謝玖兮貼在墻頭的防護陣法被激活,不斷亮起金色淺光。外面的人看到石頭竟然砸不到,群情激憤,越發認定是他們惹來了禍端。

朝謝宅扔石頭的百姓越來越多,謝玖兮陣法布得再嚴密也無法防住所有角落,不斷有銳物砸到墻內,墻角的水缸被砸碎,發出哢嚓一聲刺音,謝韞玉、謝韞珠都被嚇了一跳,害怕地抱住彼此。

謝玖兮看著陣法上逐漸黯淡的顏色,神情十分凝重。再這樣下去不行,外面的人只會越打越恨謝家,不存在洩憤一說。如果她不能及時化解民眾對謝家的遷怒,等陣法能量耗光,謝家會被失去理智的群眾沖爛,到時候她們就是落入狼群的羔羊,處境會非常危險。

謝玖兮身上僅著單衣,臉頰清冷單薄,比清晨的霜還要白。謝玖兮平靜地對侍從說:“把所有人手召集起來,打開大門,我去和他們解釋。”

眾人一聽嚇了一跳,連忙勸阻:“四娘子不可,那群刁民愚昧無知,不可理喻,您出去被他們沖撞了怎麽辦?”

“如果再不做點什麽,等他們沖進宅子就晚了。”謝玖兮已經拿定主意,二話不說朝大門走去,“開門,記住不得攻擊百姓,不得用兵器對著人群。”

謝韞玉和謝韞珠快被謝玖兮嚇死了,一大早醒來被暴民圍住宅子就夠可怕了,謝玖兮竟然還要開門!謝韞珠喊了好幾句,謝玖兮連頭都不回,她憤恨地跺了跺腳,一咬牙追著謝玖兮跑過去。

謝韞玉沒辦法,只能快步回屋拿了件大紅鬥篷,披到謝玖兮身上。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外面的人沒料到,臉上的表情頓住。謝韞玉看到那些麻木的、兇惡的、蒼老的、稚嫩的面孔,只覺得頭皮爬過一陣麻麻的惡寒。

今日前救她們的是這群人,如今對她們喊打喊殺的,也是這群人。

謝玖兮不施粉黛,長發未綰,她身上穿著單薄的白衣,外面披著火紅的狐毛鬥篷,瀲灩如日出時天邊燃燒的朝霞,清澈又冷淡,纖弱又強勢。

她站在臺階上半垂著眼睛看人時,明明沒有任何表情,卻生出種不怒自威、睥睨眾生的威壓,像九天之上的神女,生殺予奪,美麗強大。

這一幕沖擊感極其強烈,叫囂喧嚷的人群都止了聲音,街上驟然陷入安靜。

謝玖兮一句話都沒說,純靠氣場鎮住人群,她清而黑的目光從人群中緩慢掃過,不疾不徐道:“我是陳郡謝氏第四女謝玖兮,來廣陵送二姐出嫁,但劉家不仁,我們已和他解除婚約。廣陵被圍完全在我們預料之外,太守棄城我們更是剛剛才得知。我理解大家的慌亂、害怕,但是,叛軍和謝家毫無關系,我們也是受害者。”

人群中有人反應過來,扯著嗓子罵道:“你們這些世家慣會推卸責任,你們一來叛軍就來了,和你們沒關系,那還能和誰有關系?如今太守自己逃命去了,廣陵城馬上就要被攻破。外面叛軍都是不死不滅、茹毛飲血的怪物,我們做錯了什麽,憑什麽讓我們送命?把她們交出去,叛軍就能退兵!”

百姓很快就被煽動起來,許多人朝謝玖兮湧來,謝家侍衛連忙推住人群,下意識想要拔刀威懾。謝玖兮看到,連忙呵止:“住手,不得傷害百姓!既然諸位覺得我們有罪,那我來代家人贖罪,我願意出城。但是在此之前,能不能容我先說三件事?”

謝韞玉和謝韞珠嚇了一跳,忙道:“四娘……”

謝玖兮擡手,止住身後謝家人的動作。臺下群眾聽到謝玖兮願意出去,情緒稍稍緩和下來,這時候有人低低道:“讓她說。”

謝玖兮見局面控制住,不緊不慢開口:“第一件事,謝家和萬景有仇,或者謝家得罪了萬景乃無稽之談。萬景投降後去建康面見皇帝,張口就說想要娶王、謝家的女兒,皇上以門第不合為由拒絕,萬景覺得落了他面子,因此對王、謝兩家生恨。此事從頭到尾,謝家沒有說過任何話、做過任何事。諸位家裏也是有兒女的人,若外人這般求娶你們的女兒、姐妹,你們會同意嗎?”

百姓只知道謝家得罪了萬景,把叛軍惹到廣陵,具體如何得罪卻不清楚。如今聽到謝玖兮說話,好些婦人、老人喃喃道:“這親確實不能結。自古要麽門當戶對,要麽郎情妾意,什麽都沒有就想求娶,哪有這等道理?”

謝玖兮見他們已順著她的話開始思考,微松了口氣,又說道:“第二件事,萬景原本是北朝人,背叛原主子投靠馮太後,被馮太後不喜後又投降我朝皇帝。這等三姓家奴僅因為旁人說了句他配不上王謝門第就要造反,如此恩將仇報、反覆無常之人,你們真的相信獻出謝家後,他就會放過廣陵城嗎?萬一獻出謝氏女後,他又要求更多年輕女子,隨後又要求充年輕男子為奴,你們難道不斷將自家兒女送出去嗎?”

隨著謝玖兮的話,越來越多的人沈默下來。謝玖兮見狀放出最後一道殺手鐧,她雙手合起,輕緩變化手印,隨後朝半空揚去。人群跟著擡頭,連謝韞玉、謝六郎等人也忍不住擡頭,看向青霜未晞的天空。

一陣細碎的金色光點飄到半空,在空中開出花朵,變成盞盞金蓮降落。有人伸手去接,手心感受到一陣溫暖,隨即,掌心便烙下一個金色蓮花印。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三件事。”謝玖兮道,“我已經查出來,叛軍刀槍不入並非因為他們是天兵天將或者有神佛保佑,而是因為他們借助了妖術。有這個金蓮法印可以保證一段時間內邪祟不侵,不信你們可以去城墻上試,那些叛軍絕不敢接近你們。”

謝玖兮三件事說完後,徹底鎮住了民眾心底裏的惡意、僥幸、惶恐,她緩慢從人群中掃過,這回,再沒人提出要將她送出去的話了。

人都是普通人,沒那麽無私,也沒那麽惡毒,大部分時間環境怎麽做,他們就跟著怎麽做。他們提出用謝家人換廣陵城,其實和求神拜佛是一個道理,無非心中害怕卻又無能為力,所以只能找個符號宣洩罷了。

謝玖兮一直繃緊的脊背慢慢放松,她身形纖細,披在鬥篷下像清晨的一縷光,纖柔但堅定,沈靜而有力。謝玖兮安慰眾人道:“劉太守放棄了廣陵,但我相信朝廷絕不會放棄廣陵。只要我們再撐幾天,一定能等到援軍到來。”

人群不再嚷嚷著討伐謝家,但提起叛軍,他們還是十分頹敗:“叛軍是殺不死的,連太守都放棄了,根本不會有援軍來。”

“不會。”謝玖兮聲音堅決,“不是叛軍殺不死,而是我們不得其法。沒太守又如何,他不敢上城墻,我上城墻,他不敢守城,我來守城。從今日起,我謝玖兮在廣陵在,誓與廣陵城共存亡!”

也許是謝玖兮的語氣太堅定,也許是掌心的金色蓮花悠悠散發著熱意,也許是清晨第一縷陽光破曉,金光灑在她衣裙邊緣,燦爛輝煌宛如神降,下方百姓的心漸漸安穩下來,陸續有人響應謝玖兮:“誓與廣陵共存亡!”

謝玖兮說要守城,一句話都不耽誤,直接讓人帶著她往城墻走去。謝韞玉下意識喚了一聲,然而謝玖兮已經走遠了,謝韞玉看著依然被人群簇擁在中心的謝玖兮,神情感慨,但目光裏再也不見曾經的嫉妒忿恨:“還和從前一樣,說風就是雨。好歹換一身衣服,穿成這樣,成何體統?”

萬景軍隊也知道廣陵太守棄城逃跑了,他們的氣焰越發囂張,天才剛亮就搭著梯子攻城。謝玖兮登上城墻時,正好看到守城士兵在和叛軍廝殺,城墻上亂成一鍋粥,士兵不斷推翻梯子、往下澆熱水,還是不能阻擋叛軍一個接一個跳上城墻。

弓箭、□□、刀刃落在叛軍身上,都毫無作用,士兵正戰得絕望,忽然身後飛來一只火鳳凰,鳳凰引吭高歌,在城樓上盤旋了一圈,守城士兵毫發無損,叛軍卻都被火焰引燃。叛軍原本沒把這點火星放在心上,然而隨著火勢漸大,他們才發現這陣火撲不滅。

叛軍驚慌四竄,謝玖兮趁機組織進攻,叛軍一個個慘叫著從城墻上摔下。樓下軍隊看到同伴如此淒慘地死在面前,心中大駭,一時不敢再靠近城墻。

守城壓力驟然減輕,謝玖兮趕緊趁著這段空隙調整士兵站位,在城墻上畫防護法陣。

萬景是從北朝叛變而來,而拓跋皇室供奉龍神。謝玖兮不知道龍神是什麽,但她猜測龍神可能給了拓跋氏某種妖修煉體之術,士兵練習後強化體膚,成了凡人意義上的刀槍不入。

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殺不死,只不過要用更高階的攻擊方法。謝玖兮試著在箭矢上畫了一個強化法印,站在高高的城墻上,緩慢拉弓,瞄準叛軍首領。

謝玖兮不知道誰是萬景,但這個男子穿著將軍鎧甲,一直在陣前組織進攻,不是萬景也是個小頭目。

對方看到謝玖兮的動作後並沒有放在心上,反而大笑道:“廣陵真是沒有人了,竟然讓一個小女郎上陣。她細胳膊細腿的,箭能飛過城墻嗎?”

下方士兵哄笑,難聽的起哄聲、侮辱聲不絕於耳。謝玖兮完全不聞,耳邊聲音似乎變得極其緩慢,視野中唯有仰首大笑、毫不設防的獵物。

謝玖兮猛地松開弓弦,箭像疾風一樣沖向叛軍。樓下沒人把謝玖兮當回事,他們練了神術,連九尺壯漢都傷不到他們,遑論一個女子?

直到箭矢穿入首領眉心,首領連吭聲的機會都沒有,直接栽到馬下,大睜著眼著死了。臨死時,他臉上都在笑。

叛軍大驚失色,士兵推搡逃竄,很快就潰不成軍。城樓上卻爆發出一陣歡呼,謝玖兮平靜地把弓放下,說:“看到了嗎,他們亦不過是練了妖術的凡夫俗子。只要在箭矢上刻降魔法印,哪怕普通人也能殺死他們。”

叛軍自亂陣腳,今日恐怕是沒法攻城了,謝玖兮趁機讓人把倉庫裏所有兵器都搬出來,在上面畫降魔法陣。然而她畫了兩個陣法後發現,哪怕她技藝嫻熟,僅靠她自己也太慢了。謝玖兮問:“軍中有會畫畫的人嗎?”

這個問題把守軍問住了,軍中很多人小小年紀就入了伍,連字都不識,哪會畫畫呢?這時候,路邊有人小心翼翼道:“我是雕墓碑的,我會。”

眾人聽到都覺得晦氣,但謝玖兮卻點頭,說:“在武器上畫紋和雕墓碑大同小異,你和我走,我教你如何畫降魔陣。”

旁邊人一聽,越來越多人說道:“我是繡娘,會畫花草。”

“繡娘也算?那我阿爺每年幫人寫對聯、畫年畫,他也會。”

最後,參加的人實在太多,誰都怕自家被落下。謝玖兮只能在城中心公開教授如何畫符、如何運力、如何鎖住陣紋中的靈氣。城中百姓聽聞那位世家女郎要無償傳授道門仙術,爭相過來聽,街道、樹叢甚至屋頂上都擠滿了人。

謝玖兮怕這些人摔下來出事,除此之外倒沒有什麽藏私的心,把自己多年畫符、畫陣的經驗傾囊相授。

謝玖兮看著清冷高傲、拒人於千裏之外,實則說話很和氣,漸漸大家也敢提問。她每次都能抓住關鍵,三言兩語便將癥結說的一清二楚。

此時佛道之風盛行,但談玄論道能成為世家子最愛的交流內容,就說明了道家門檻甚高,講究師承,各家各派都將技法捂得很嚴實。謝玖兮自己天賦驚人,無師自通創了很多不正統但很實用的護身符、攻擊符,隨便拿一個出去就能引起道門爭奪,然而她卻無償教給平民,有問必答,毫無藏私。

因為她是自己參悟出來的,所以講得非常通透,連謝韞珠這個完全沒接觸過玄術的人也能聽懂。謝六郎跟在後邊聽,感嘆道:“建康都說四妹是仙女轉世,天資聰穎,生來一顆通透玲瓏心。我原來還不信,如今看來,這些傳言乃是低估了四妹。”

往常謝韞玉聽到這種話肯定又要計較,但現在她卻安靜站著,眉宇間一片平和。謝韞珠撇撇嘴,說:“就她傻,別人問什麽她說什麽,遲早有一天被人騙了。”

如今廣陵被困,物資短缺,畫符需要的朱砂等物不夠,大家就各家各戶找,想盡辦法湊東西。不是所有人都有謝玖兮的天賦,一筆就能在武器上成符,百姓便集眾人之力,會畫畫的去拓印,會雕刻的去刻武器,什麽都不會的就做力氣活,幫忙搬東西。

人就像紮根與土地的野草,雖然不起眼,但生生不息旺盛蓬勃,當人群匯聚在一起,想出來的辦法總比問題多。

一時,繡娘、書生、木匠、鐵匠……所有搭邊的不搭邊的百姓,似乎都能出一份力。全城熱火朝天,連目盲的老奶奶也取了針線出來,讓人在她掌心描繪圖形,她顫顫巍巍繡在兒孫衣服上。謝玖兮路過時看,竟然分毫不差。

叛軍只慌亂了一會,第二天就卷土重來。守城士兵用加持過法印的弓箭攻擊,勝率果然上升很多。然而這不過是將雙方起點拉平了,戰鬥和廝殺依然存在。

劉延出城時帶走了精良武器,哪怕他們盡量省著用,不到兩天廣陵城中箭頭便已告罄。謝玖兮向百姓征集木頭和鐵做箭,後來連城中的鐵也耗光了,家家戶戶便搬出磨盤、石頭、瓦礫,有什麽用什麽,抵住了叛軍一次又一次沖鋒。

但是這樣終究不是解決辦法,謝玖兮晝夜不歇想了好幾天,連走路吃飯都蹙著眉,終於,她畫出來一個足以保護全城的陣法。

這個陣法借山川之力抵擋妖邪,內部五行自動循環轉化,不需要另外的靈物做陣眼,最適合眼下情況。可是,這樣做的代價就是陣法極其繁覆,錯一條線都會導致陣法失敗。

要想陣成,必須同時將陣法畫完,這也就是說,謝玖兮沒法逐次出城布陣,必須同時打開四座城門,同時將陣法線連上。

這對於不識字的百姓和士兵來說實在太難了。謝玖兮一直想著這件事,連吃飯都愁眉不展,謝韞珠看到,不高興地說:“四娘,吃飯就吃飯,板著臉給誰看呢?”

另兩人也看向謝玖兮。哪怕他們身困孤城,哪怕外面就是岌岌可危的攻城戰,他們兄妹幾人依然秉持著世家禮儀,分案而食,不言不語,不可做急切、粗魯之態。

謝玖兮深吸一口氣,放緩了神色道:“沒什麽,我想出一個護城大陣,但是太覆雜了,需要四個人同時出城畫完。我不知該如何解決,這才出神了。”

謝韞玉聽到,不急不緩地放下食箸,用帕子擦拭嘴角,才說:“是什麽陣法,可容我看看?”

謝玖兮隨身帶著,讓侍女傳給謝韞玉看。謝韞玉看後說:“這有什麽難的,我最會做依葫蘆畫瓢之事,四分之一而已,我記得住。”

謝六郎也接過來看了看,說:“四妹,你讓我沖鋒陷陣、上朝做官不行,但琴棋書畫難不倒我。我也能畫。”

眾人視線自然而然轉向謝韞珠,謝韞珠皺著眉,感受到不學無術的壓力。

四妹生來天賦好,沒得比;二姐天資不好出身也不好,所以她多年勤學苦練,無論樂理還是書畫,基本功都十分紮實;六郎是大伯母口中的“不務正業”,不關心朝政卻酷愛山水,興趣是最好的師父,他的筆墨水平也很高。

唯獨謝韞珠,似乎什麽都不差,但什麽都不占,在人均才女才子的謝家裏著實不起眼。

謝韞珠看著玄妙覆雜的陣法就心生畏懼,但兄弟姐妹都行,她若不行豈不是拖後腿。謝韞珠咬著牙說:“我背一會,應該可以。”

謝玖兮沒想到困擾她多時的難題就這樣解決了,她大喜,站起來就要去外面安排:“我這就去挑選精兵,護送我們出城畫陣。還有武器……”

“先吃飯。”謝韞容不在,謝韞玉便端起姐姐的範,說,“先祖安石面對前秦百萬大軍而面不改色,如今外面不過萬人,你就急躁退席,成何體統?”

謝玖兮聽後知道自己太急了,出城布陣不是一時半會能安排好的,她急切只會引得下方人心惶惶,不如吃了飯再從長計議。

謝玖兮誠心認錯,然後坐下安心吃飯,席間精悄無聲,完全聽不到咀嚼聲、餐具碰撞聲。

叛軍在廣陵城耽誤了太多時間,攻勢越來越急,廣陵的城墻搖搖欲墜。謝玖兮沒時間等事情安排妥當了,第二日深夜,她就安排了四隊精兵,分別從四座城門護送她、謝韞玉、謝韞珠、謝六郎出去,在夜色的掩飾下畫陣法。

夜晚光線不好,還要小心不遠處的敵軍,這讓本就覆雜的陣法更難畫了。謝玖兮那邊不用說,很快就完成了,謝六郎、謝韞玉也相繼成功,只剩下謝韞珠這邊。

謝韞珠為了背陣法圖昨天一宿沒睡,今日連飯都沒心思吃,一直抱著圖紙盯,恨不得將線路刻進腦子裏。在家裏時還好好的,如今到了城外,謝韞珠一緊張,腦子裏驟然一片空白。

謝韞珠手一邊哆嗦一邊安慰自己不要急,然而越這樣越緊張。更雪上加霜的是,他們被叛軍發現了。

最開始只是一個人,後來越來越多人燃著火把向他們這邊沖來,士兵為了保護她一步都不敢讓,完全被動地和叛軍作戰。謝韞珠聽著耳邊刀劍入肉的聲音,眼淚流得更兇了。

她不想這麽沒出息,可是她忍不住。這時候她無比痛恨在這裏的為什麽是她,如果換成大姐姐,或者謝家其他姐妹,定能完美還原陣法。

她忍不住想如果能出現一個英雄幫她就好了,像她在詩文中看到的那樣,大英雄從天而降,無所不能,俠肝義膽,頂天立地。然而她等了很久,身邊只有一個個倒下去的士兵,沒有任何人來救她。

謝玖兮在對面城門,完全看不到謝韞珠這邊的動靜。謝韞珠隱約聽到了二姐呼喊她的聲音,隨後另一邊亮起火把,她認出來那是六弟。六弟為了引走她這邊的追兵,主動暴露身份。

二姐的聲音越來越急,看起來似乎也想主動暴露來保護她。如果在旁邊的是謝玖兮或許沒事,謝六郎畢竟是男子,也來得及跑回城,但那是快走兩步路都會氣喘的謝韞玉,如果被敵軍發現,謝韞玉怎麽跑得動?

謝韞珠咬著牙,腦中混沌一片的陣法線似乎清晰起來,謝韞珠畫一條忘一條,外圍士兵用血肉之軀頂著叛軍,城墻上的守軍也放箭來掩護她,沒有讓任何一個人跑進來。

終於,最後一條線搭到謝韞玉畫的陣法上,似乎有無形的靈氣從地上流過,隨即,陣法線逐漸亮起。

謝韞珠哭得滿臉是淚,怔怔擡頭,和城中被驚醒的百姓、城墻上的守軍、不遠處的敵營士兵、江對岸的漁夫,一起看著流光溢彩,鳳吟清脆,一個玄妙莊嚴的法印浮現在廣陵城上方,像從天而降的神佛一般,終於看到了人間,護住人世疾苦。

深山中避世修道的阮鈺察覺靈氣波動,出門相看。同門師兄弟圍在崖邊,對著北方的異象指指點點:“這是哪家大能入世,竟如此強大。”

阮鈺感覺到熟悉的氣息,臉色沈肅如雪。

陣法中的叛軍倒地哀嚎,縷縷黑氣從他們體內逸出,被大陣絞成碎片。叛軍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恢覆了凡人之身,外面的叛軍試著靠近,然而剛觸碰到陣法就哀嚎不止。

身後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百姓爭相出門膜拜,身邊浴血的士兵也有的歡呼雀躍,有的跪地痛哭。謝韞珠倒在地上,怔怔沒有反應,眼眸清晰地倒映出上方金光。

謝韞珠在這一刻突然意識到,她那麽崇拜未婚夫並不是因為愛他,而是因為她臆想了一個英雄,將書本、詩文中所有美好都糅雜其中,然後投射到未婚夫身上。所以發現王家沒有來救她時她才那麽難過,並不是因為她生命危險,而是因為他們打碎了她的幻想。

可是世界上哪有總能恰到好處出現的蓋世英雄呢,如果有,那個人也只會是她自己。

謝韞玉跑過來,看到謝韞珠呆呆傻傻坐在地上,長松了一口氣:“你怎麽都不回話,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謝玖兮獨自完成了最大、最難的陣法線,她回城時,百姓爭相跪拜,她慌忙扶起來:“使不得。”

然而出來磕頭的人還是越來越多,謝玖兮扶不動,只能掩面回府。謝府再也不是曾經被百姓圍起來喊打喊殺的地方了,每天墻外都放著百姓送來的吃食。謝玖兮攔不住,只能將食物轉贈給城中孤寡婦孺,盡全力回饋這份善意。

謝玖兮不敢走正門,施了輕身訣翻墻而入。她在正堂裏等了很久,才等到另外三人回來。

謝玖兮看到另外三人身上衣服都被拉扯歪了,驚訝問:“你們怎麽才回來?”

謝韞珠看到謝玖兮衣冠整齊,姿容優美,同樣很吃驚:“你怎麽回來的?”

謝玖兮詫異道:“你們該不會是從正門走的吧?我以為正常人都能想到翻墻,我還特意在墻邊留了梯子。”

謝韞珠感受到謝玖兮無聲的嘲諷,她想到自己身上臟兮兮的,而謝玖兮優雅從容,頗覺丟面子,嚷嚷道:“要你管,就你事多!”

謝韞珠氣咻咻跑走了,等看不見後,謝玖兮問:“她怎麽了?”

謝韞玉搖頭:“不知道。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就在哭。”

謝六郎由衷感嘆道:“三姐哭得聲音真大,一聽就中氣十足。”

兄妹三人在燈下笑了笑,一晚上的驚險、疲憊仿佛都消弭在日常拌嘴中。謝韞玉斂衽坐下,問:“外面那個陣法能持續多久?”

謝玖兮搖頭:“不知道。這個陣法只能防邪魔,但不能防凡人,如果能嚇退他們最好,如果他們不肯撤退,還要圍著廣陵,那困局依然在。”

謝韞玉和謝六郎聽了都嘆氣,憂心忡忡。謝六郎忍不住看向建康方向:“只隔著一條江,建康肯定能聽到這邊的動靜。他們什麽時候會派援軍來?”

可惜,謝玖兮的擔心又一次靈驗了。廣陵守城的花樣層出不窮,叛軍意識到城內有法寶,越發不肯放棄廣陵。

他們無法靠近廣陵城,就想出些極陰損的主意,比如火攻、引水倒灌,甚至往城內拋死去的鳥禽屍體,想活活耗死廣陵。

法術可防邪魔,卻不能防瘟疫。為了攻城就往城內扔死屍,這種行為簡直下作至極,但架不住有用。謝玖兮簡直焦頭爛額,她又一夜未睡,黎明時分,忽然有士兵急急忙忙稟報:“女公子,有援軍來了!”

謝玖兮提裙跑上城墻,舉目望去,地平線上隱約沖來一陣騎兵。

此時正值日夜交替時分,天將曉而尚暗之,山河只能辨別出模糊的輪廓,他們像是從天幕裏沖下來。為首是一點寒光,白衣銀甲,一馬當先,在昏暝中如一柄匕首,劃破日夜邊界。

夜皎皎兮既明,謝玖兮緊盯著前方,無意識喃喃:“既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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