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問情

關燈
問情

你也說世事無常。明日我便死在戰場上,這樣就來不及對誰有愧。

——————

54 問情

一連三日,廣陵王都將孫權晾著不見。她這頭照常處理各地公務,調遣發往西兗州的兵馬,並暗中等候周瑜回信。

孫權宿在謁舍中,閑來讀書品茗,似也並不著急,急的反倒是他帶來的那隊親衛。有些人嗓門大,每回都愛在屋外打抱不平,還總以為他聽不見。

“你說,王上是被氣瘋的,還是本來瘋成這樣?被那廣陵王如此無禮對待,還自顧自安靜看書呢!”

“別瞎說了,我猜王上自有妙計。”

“怎樣見得?”

“不好明說,我提示你幾個詞,自己想去吧。且附耳來……”

孫權翻到下一頁,面上不由一笑。往常聽他們聊天只是打發無趣,順便了解旁人對他的看法。這幾日脫離公務,清凈下來等待見她,心中竟隱然有些迫切難安之感,連帶著每日光景也異常緩慢煎熬,更得靠他們說話支起大片空白。

來時窗外白玉蘭盛開,猛經夜中風雨,紛然雕零。他守在桌前,聽花瓣簌簌墜下的動靜,看日頭光影從一面墻移到另一面墻,又慢慢剝褪昏黑。念她一回,心中便空落一回,身上每寸血肉泛起細密酸疼,麻癢難耐。

他有時候朦朧地想:不求什麽,只是要個交代而已,要一個答案,沒有回應的答案也是答案,是對自己執著這麽些年的交代,從此便再無後悔的風險。

這日午後,天氣晴好,有人來通知孫權去廣陵王書房會面。

臨到要相見時,他反倒不急了。調正衣冠,對著黃銅鏡中的自己凝視許久,直至外頭小廝再度詢問,才打開門緩步走出,一身青衣掛配玉劍,俱隨了主人氣派堂皇起來。

他到她的書房時,她正坐在案旁撐著下巴,看窗外玉蘭花落。聽見動靜,回轉身來,揚一揚手,請他入座。

“廣陵王,你果然沒有死。”孫權自進門起,視線便沒有離開她。

“知道我沒死,你很失望?”廣陵王見他一邊點頭一邊目不轉睛盯著自己,整張臉除了嘴角帶笑以外都沒有動,便知他仍對此事耿耿於懷,“是曹操騙你,非我有意。”

“你早就知道他要騙我,是麽。”他的聲音不知為何輕下去。

“你半點活路沒給人留,事後又查不清楚,自己憑空添的誤會。”

孫權望著她,明白自己無法反駁,也不想反駁什麽。他似乎剛註意到廣陵王的穿著,目光上下打量:她如今的穿戴不像從前一般華貴了。

堂堂親王,只著皂青布衣、油底布鞋,襯得身形與那些士人們一般直而鈍,除發冠照制式以外,其餘皆與平民無異,瞧著竟是越過越節儉起來。眉眼望來還是一如既往秀麗清朗,又似比之從前更多幾分沈靜意味。

如今日子難過嗎?他對上她明鏡般的眼,忘了原先要說什麽,一時這樣想著,也一時這樣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出來。

廣陵王笑笑:“對,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日子緊巴的很。所以呢,祁鄉和鄄城,你想怎麽談?開什麽價?”

她並未在寒暄的套話上停留太久,開門見山。

“你希望是什麽價?”他反問她。

“不動兵的話,城中糧草餘稅我可以讓你兩成,就當這些年替我守城的辛苦錢。”

孫權並未直接爭利,話頭一轉說起苦衷:“當年剛打下來時,這兩個地方鬧蝗災,我蠲免了大半賦稅,賑災糧還是從別處調的。去年起情況才好上一點,其實也就勉強夠地方官府開銷,沒留多少。”

“哦?你當時免了幾成?”

“……田地全荒者免了八分,九分者免七分,一直遞減到三分者免一分。”

“難為你記得如此清楚,真是辛苦。”她知他事事都抓在自己手上,可以說是勤政,也可以說是獨裁。覆又繼續刁難:

“那還是收了一些。我明白了,你花力氣治理,所以要多占幾年回本唄?但這苦差可不是我叫你幹的,現在過來訴苦,是給我強加人情債嗎?”

“不管你信不信,我為你賠進去的或許更多。”

“這是你出爾反爾自找的。再說,你當年由此入豫州時,可一點都不嫌棄它們帶來的麻煩。”

“……兩成,你可知連兵馬往返的開銷都不夠?”

“算了,不答應也好辦,姑且讓我領教一下你那幾員守將的本事。反正這兩座城必須回到我手上,要麽撕破臉打一仗,要麽就讓利。眼下看來,你可調不出多少援兵。”

“我本不願如此。”孫權句句被懟,不免冷下臉,“人、錢、糧,目前都在我手上;非要調兵打回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你就少要點嘛,幹嘛非得逞強。”她不擅講價,但也未肯示弱。她知道孫權不像他兄長,一開始低頭就省事了;他是非要爭到最後一刻才會迫於現實不甘不願地退讓,好像別人逼他似的。

兩人這般辯論半天,互不相讓,頗感到事態難纏,頭腦疲憊,心裏也郁悶,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或許最終的辦法還是只有兵戎相見。

“考慮考慮吧,明日還有機會談,再遲就免了。”廣陵王到底未把話說絕。

孫權聞言不語,目光游移,四下打量廣陵王書房,最後落在窗邊擺著的一盆枯死植物上,凝住不動。廣陵王跟著他視線扭頭看去,順勢換個話題:

“好奇這個嗎?乘象國傳來的,名字叫‘富貴竹’,之前由樓裏副官養著。我其實不太擅長侍弄這類玩意,養了死死了養,這回越冬,又沒熬過去。可惜,本來是鑲金邊的葉子,全枯萎了。”

孫權知道那副官的故事,點點頭,原也不欲多說什麽,可看廣陵王滿臉惋惜之態,還是沒忍住多問一嘴:“你怎麽給它越冬的?”

“就是少澆點水,不然更容易凍壞。”

“你錯了。”孫權皺起眉,“因噎廢食。天氣好就要澆水,而且這種類型可以偶爾澆點冷茶。另外,放在暖和的地方。”

“我一直放在窗臺邊上曬太陽呢。”

“沒說完,還得加個篾罩才保暖。”

廣陵王拿手托腮,笑著聽他認真解釋:“我以前沒發現,你竟是個伺候花草的行家。”

“……”孫權不大自在地垂下目光,“前幾年也養過一些花……茉莉什麽的。”說著,飛快瞟了廣陵王一眼。

“這樣嗎,原來你喜歡茉莉。”她隨口附和著,心不在焉。

他忽然擡頭看向她,眸中閃爍,意味不明。

“怎麽了?”廣陵王放下托著腮的手,心裏這會兒才想起:從前在烏桓時,她從他買來的各類香膏裏挑出過茉莉味的那盒。當時只是覺得這個味道淡雅親切罷了,沒什麽其它意思,未曾想竟被他記到現在。

她想通這件事,嘴上卻不提,只心裏輕輕揪了一下,不再直視他的眼。

孫權有些想笑,終究沒笑起來,扯了下嘴角:“你這種人,不如養宿莽之類經冬不死的香草,尤耐折騰。”

“宿莽,這是楚人的叫法,常入辭賦。”廣陵王思索片刻,話裏有話,“仲謀,你是打算學屈大夫嗎?”她很久沒叫過他的字了。

“他有什麽好學的?”孫權心中正煩,一時沒回過味。

“學他……‘忠’?”

兩人對視的瞬間,廣陵王嘴裏吐出這個字。點到為止,不讓他難堪。

仿佛被一道微小的電流燙著,孫權突然間抖了下身子,腦中全然空白,張口結舌,半天才反應過來:“你在說什麽?”

廣陵王笑而不語,於是他語速竟愈發快起來,間接夾雜著些許顫音:“這種事我只是自己不想,不感興趣,與你沒什麽關系。”

“我沒說是什麽事。你心裏明白,那就自己看開吧。”

可孫權卻又不願她這般輕輕揭過了:“明白什麽?你當我和你一樣,整天跟周瑜通信……用這種見不得光的方式去刺探情報。”末了,話題忽然轉移。

“對對,你這一說我想起來,早上周瑜傳了鳶報來,讓我跟你說,事已解決。只模糊提了這麽句,沒有更深的內容。”

“以往你們更深的交流倒是不少。” 他頭腦一熱,終究沒控制住,還是這樣講。

“有嗎?頂多上回荊州之事,也就隨口扯了幾句,平日都是聊家長裏短。”

“我說的就是……算了。你以後少和他來往。”

“怎麽了?”

“他不是訂過親嗎?”

“那和我有什麽關系。”

……她壓根就不在意這種事,不會忠於大哥,不會忠於自己,並且誰的忠都不管。孫權頓了下,覺得胸口又開始發痛。他將目光挪開,虛望著窗外被圍墻遮去大半的夕陽。眼睛還會被刺著,總好過心裏的刀割。

自己真是傻,一直以來,又傻又犟,在這麽個人身上鬧天下最大的笑話。

“軍中之事已經解決,我在這兒待足了三日,明日該走了。”他並非刻意壓著聲說話,只是單純覺得喘不過氣。

廣陵王點點頭,莫名來了句:“其實我和他沒有那種關系。”

連她自己都有些費解,為什麽要這樣說。她從不和哪一任情人坦白。

孫權不知心裏一時間是什麽滋味:“你們的事,和我解釋幹什麽。”

再說,他實在不信這兩個人的清白。

“我以為你想知道呢。”

“……有關系又如何,沒關系又如何。”

“那就不如何。我很忙,先回去了,明日臨走前再告訴我你的決定。”廣陵王說罷,作勢起身。

“等等。”他心中一動,到底還是喊出了口,並且十分清楚自己說了句混賬話——這幾日翻來覆去,想了許久的混賬話:

“留下一晚……回去後,我派人到祁鄉和鄄城,交接地方賬款等一幹事務,所餘稅銀照你說的留八成,糧草棉麻積存倉庫。”說罷,闔起眼,一副不要臉皮聽天由命的模樣。

廣陵王那兒半天沒動靜。孫權再睜眼時,見她立於自己身前不過兩步遠的地方,仿佛估算商品一般上上下下打量自己。

“你沒有虧。我們之間不動兵,重修於好,繼續聯盟制衡曹操。”他心跳很快,垂下的手微微張開,掌心向上,表明誠意。動兵不利於他此時的處境,同時,也是她的下策。

“我明白,就算你事後反悔,說起來我也不虧。”廣陵王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明明是她仰頭看他,他卻被這一手驚得面紅耳赤,難以置信般睜圓了眼。

廣陵王嘆道:“世事無常,選擇眼下沈淪便註定今後險境,沒有誰真能做得到薄情寡意。可你偏不理解我的用心,也不肯再克制。從前受的苦還不夠多麽?”

孫權很想駁斥這番話,可他完全清楚她是對的,一時啞口無言。

“前不久……我好像失心瘋了,不在乎任何的苦,也不在乎對不對得起誰。”他恍然失神,陷落在她雙眼中,忘記了這一趟是來幹什麽的。

他知道內心有個角落,也許不知何時才算真正放過自己,偏偏自己又始終都放不下。他有過太多的悔恨慚愧,對她留下了太多的迷茫渴求。

然而他自己也想活,哪怕再跟她好一次,一次可抵十年折磨。又或者加重折磨,誰知道?

兩人這時離得很近,他睫毛顫抖,眼珠邊角處血絲糾在一起,微紅的鼻翼輕輕翕合。她還能聽見他喉結上下滾動的聲音,以及緊接著的瘋言瘋語:

“你也說世事無常。明日我便死在戰場上,這樣就來不及對誰有愧。”

也不必再和她這樣針鋒相對,任由她往自己心上捅刀子。

廣陵王和從前一樣試圖捂他嘴,可他卻擋住她的手腕,自顧自把話說完了。

“我看你是真瘋了。”廣陵王放下手,慢慢說。

他聽見這話,低下頭,在快要觸碰上去時停了停——她沒有扭頭,或者說兩人都還在遲疑。氣息噴在彼此面上,奮力壓抑著內心潮湧。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